孙大胖躲在角落里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他毫不犹豫向着顾茗开了一枪,瞬间在她月白色旗袍的左肩开出一朵血色的花,奔逃的人群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才疾速去察看谢余的伤口。
事出突然,卢子煜咽下去半口酒,惊笑:“冯兄,真没想到啊!”容城公子居然会对谢余动手,她到底站哪边的?
结果发现身边无人回应,侧头看时,不知道何时冯瞿已经离开,他愕然在场中奔逃的人群中寻找冯瞿。
这位仁兄身经百战,不至于被几声枪响就跑破了胆逃命吧?
他带来的隐藏在暗处的护卫们迅速出现,将他围在当间,其中一人大胆建议:“少帅,不如先撤?等青帮内部事务了结之后再来?”
——看热闹也要顾忌自身安危,督军若是知道少帅胡闹,吃瓜落的还不是他们。
卢子煜带着手底下人往隐蔽处退,却舍不得离开裴公馆,兴奋的骂护卫:“老子费了牛劲才有了今日的局面,热闹都没看够,撤什么撤?”对着提议撤退的护卫的脑袋狠狠拍了一记,对方抱头闷哼,生生受了。
与此同时,顾茗忍着左肩的痛意再次举枪,对准了裴世恩,却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握住了她隐隐颤抖的手腕:“阿茗不要!”将她拉进怀中,拖着她往外走。
她死命挣扎:“放开!放开我!我要去看启越!”
身后的人怀抱宽阔熟悉,然而却非她所求。
枪声接二连三的响起,倒坐在楼梯上的章启越对着裴世恩的方向开了两枪,有一枪打中了他的腿,而青帮弟子也向楼梯上扫射,章启越重金雇来的两名保镖当场中枪,从楼梯上掉了下来,发出沉闷的声音,倒在了血泊之中。
郭金川急的跺脚,想跑又怕伤着了穆子云,卢大帅可是再三叮嘱他,务必保证穆子云的安全,只能硬着头皮带着手底下人去给穆子云打掩护,将章启越从楼梯上拖了下来,一行人藏在了楼梯后面。
冯瞿拦不住顾茗,不得不拖着她冒着青帮的枪林弹雨往章启越藏身之处跑,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没心没肺的小骗子也有为了别人奋不顾身的时候,可惜……这个人不是他。
裴公馆枪响发生暴乱的时候,守在大门口跟院子里的青帮众人都是神色一凛,往宴客厅里跑,与此同时,街上响起了警笛声,倒好像早就约好的一般,直属于督军府的大批军警出动了……
谢余与裴世恩的人在宴客厅火拼,还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雷潮生带着人开冷枪,制造混乱煽风点火,裴玉嫦穿着婚纱躲在巨大的柱子后面瑟瑟发抖,满脸是泪,不知如何是好。
顾茗不管不顾冲过去,跪在章启越面前,紧握着他的手不住唤他:“启越……启越你醒醒……”
章启越意识稍稍走失,听到她的声音努力挣扎出一丝清明,睁开眼睛对上她仓惶的脸,还有左肩那刺目的红色,内心绞痛:“阿茗对不起,我到底……还是连累了你……”稍停一息,他又说:“港岛会有人来找你接甜甜。”
他伤的很重,前胸一片血迹,穆子云紧按着他的伤口,没好气的骂:“都快没命了,少说两句行不行?”
顾茗微微颤抖,上下牙打架,连说话也不连贯:“启启越,你别别说话……你没有对不起我,没有!”从两个人相识的那天开始,从她决定跟他在一起的那天开始,他带给她的只有快乐。
他推开了她的手,将她推向冯瞿,宛如在交待后事:“照顾好她,别让她再受伤!”分明执意要分手,这句话是对着冯瞿说的。
顾茗大恸:“启越你不能这样……不要这样……”她哭着求他:“让我陪着你,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好不好?”
章家已经被灭门,除了可怜的章甜,余生他孤苦伶仃,一个人又该如何走下去?
顾茗想一想也觉得心痛难忍。
她的哭声在耳边回荡,章启越仅存的意志力几乎崩溃,很想任性的说好,却忽然咳嗽两声,喷出了一大口血,想起死去的战友关振岐,无辜惨死在帮派利益掠夺之下的父兄,北平的政治搏奕影响对于飞行大队的影响,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个动荡的年月,爱情固然可贵,可是没有权利的保护伞,他连家人与爱人都保护不了,谈何爱她?
现实如斯残酷,分手犹如挫骨剜心,他疼痛难忍,猛然直起身子,将她重重推向冯瞿,额角脖子青筋暴起,眼眶充血,似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带她走!”
家破人亡,生命之中最后的光也留不住,他脱力朝后倒去,伤口洇开大片血迹,面如金纸,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冯瞿抱起失魂落魄的顾茗,正欲趁乱离开裴公馆,外面警笛声响个不住,大批军警持枪冲了进来,与青帮帮众对峙,一步步逼着他们后退,不断后退,缩小了包围圈。
郭金川几乎要感激涕零,恨不得冲上去对着为首的同僚屠克寒来个大大的拥抱:“屠兄,你可真是及时雨啊!再晚一步穆特派员都要有生命危险了!”
屠克寒见他秃头上全是汗珠,帽子也不知道掉哪里去了,一副狼狈的模样,不由笑出声:“你这副样子,大帅也敢派你来保护特派员?”
穆子云的人抬着章启越从楼梯后面出来,他见到军政府的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快备车送人去医院。”
昏迷的章启越被人抬上了警车,由穆子云及随行人员还有保镖护送前往医院。
屠克寒压制了□□,缴了青帮帮众及雷潮生等人的枪,大步向卢子煜去请罪:“卑职来晚了一步,让少帅受惊了!”
卢子煜此刻又恢复了那副吊而郎当的样子,夸张的拍着胸口:“屠将军,你再晚来一步,可就见不到我了,真是吓死我了!这青帮是怎么回事?好好的订婚宴差点办成丧事!”
随行护卫嘴角忍不住直抽,暗中腹诽:您那是害怕的模样 ?那是热闹不嫌事大!
屠克寒不住陪罪:“听到有人报警,大帅生怕少帅受伤,赶紧下令卑职前来保护少帅。”环顾宴会厅里乱象不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卢子煜一句话就令裴世恩万劫不复:“裴世恩灭了章家满门,又想栽赃嫁祸给谢余!”
谢余靠在孙二虎身上,身边密密围着一圈手底下的喽罗,他捂着伤处扬声道:“多谢少帅为我正名!”
裴世恩破口大骂:“放屁!”
屠克寒沉着脸下令:“将凶手押回去,其余人等送医救治。”
顾茗也属于“送医救治”的范围,冯瞿与卢子煜打了个招呼,抱着她离开事发现场。
卢子煜注视着他的背影,笑意莫测。
有卢子煜作保,裴世恩及其心腹被如狼似虎的军警上前缴械押走,雷潮生及其手下也被带走协同办案,偌大的宴客厅里留下来的都是谢余的心腹爪牙。
他被孙二虎扶着上前来向卢子煜道谢:“今日谢某能够死里逃生,还要多谢少帅鼎立相助,往后水里火里,但凡少帅一句话,谢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卢子煜拍拍他的肩,与他勾肩搭背,状似无意:“有件事情我很是好奇,容城公子为何要对你开枪?”
谢余似被人踩着了痛脚,几乎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干巴巴憋出几个字:“私人恩怨,跟帮里事务没有关系。”
“你们俩有段情?”
谢余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卢子煜何等样人,立刻就有了结论:“我懂了,你们俩有一段情?”他啧啧感叹:“这小妞够辣的啊。”又意有所指的暗示他:“咱俩亲如手足,你连自己的女人都舍得送我,放心,万事有我。”
第146章
沪上教会医院里今日迎来了一大波伤者,顾茗恰在其中。
她左肩中枪,但精神萎靡不振,被冯瞿一路抱进医院,找了大夫来取了弹片出来,又包扎了伤口,住进了病房似乎都没缓过来。
冯瞿一直守着她,总觉得她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让人不放心。
裴公馆一场惊魂,病房里两个人一坐一卧,沉默相对。
自从去岁她受枪伤住院之后,这是冯瞿第三次陪床,连他都要惊讶于自己的耐心不知不觉间竟然如此之好,不由开玩笑:“倒像是我欠了你的,每一次你住院都是我陪床?你也不谢谢我?"
顾茗不出他所料的毫无反应,直愣愣瞪着天花板,在她的注视下,医院白色的天花板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出一朵花来。
他推推她右臂:“别装没听见,你左肩伤了,可不是耳朵伤了。”
她不开口。
冯瞿一直在她耳边叨叨,就想打破她沉缅过往失魂落魄的模样。
许久之后,顾茗总算开口了:“求你件事儿。”
冯瞿受宠若惊:“你说!”随时准备应对她的无理取闹,架梯子上天替她摘星星的架势。
顾茗不看他,语速亦很慢:“能派人去打听一下章启越的伤势吗?”
冯瞿很想拒绝,然而当他与顾茗目光相接,却又不忍心了:“你好好养着吧,我派人去打听。”
章启越也被送进了同家医院紧急抢救,况且他身边有穆子云郭金川随行,又有屠克寒派军警护送,倒真是难得一次前呼后拥,可惜本人一无所知被推进了手术室。
冯瞿身边的亲卫出去打听一番,很快回转。
顾茗听说他还在手术中,扶着床头要坐起来:“我去手术室门口看看。”
冯瞿这次是真的恼了,按着不让她动:“你脑壳坏了吧?他都不要你了,你还对他痴心一片,这样有意思吗?你是要跪在他面前去求复合,还是拖着受伤的身体去照顾他?”
当初怎么没见她对自己这样百般迁就?如果当初她多说两句软话,而不是扭头就走,他能做出那个愚蠢的决定吗?!
顾茗目中一片死寂,语声冷静理智,并无失态之处:“我只是担心他的安危,只要他脱离危险了我就回来。既然……既然他执意要分开,我也不能强求。”
冯瞿无端听出了萧瑟之意,肚里咬牙骂自己毫无原则,被她几句话就说转,一面却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恨恨磨牙:“我陪你过去。”
他要扶她,却被她轻轻挣开,她说:“我总要一个人走的。”
风霜剑雨,总要一个人抵受。
她率先出去了,冯瞿却愣在了当地,心里止不住的怜惜。
手术室门口守着许多人,有军警有郭金川穆子云,拉开警戒线,禁止闲杂人等走动。
不过郭金川是认识冯瞿的,也知道这位与泸上军政府如今关系良好,还是军政府军火供应商,见到他偕同顾茗过来,被军警拦在警戒线以外,粗声大气喝斥:“瞎了你们的狗眼,这位是容城的冯少帅,赶紧让开!”
冯瞿陪顾茗过去,她一言不发安静坐在角落里候着,神游天外。
穆子云就坐在她对面,犹记得她在裴公馆哭求章启越的模样,他无意窥伺年轻人的感情生活,只是对她的身份略有好奇,余光扫过她好几眼。
一个小时之后,大夫推开手术室的门,对外宣布:“病人已经脱离危险,需要住院观察。”穆子云起身,发现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傻愣愣站了起来,身体止不住摇晃了一下,很快被冯瞿眼疾手快扶住了,她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哑声问:“没有生命危险了?”
她的声音干涩嘶哑,不复少女的清甜,穆子云都恨不得递一杯水给她润润喉。
章启越昏迷着被护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穆子云凑过去看,却诧异的发现少女站起身来,既没有像一般家属去询问大夫手术情况,也没有凑到病床旁边来瞧一眼。
“他的性命保住了。”冯瞿说。
“哦。”她转身缓缓离开了。
穆子云:“……”
第二天中午,冯瞿亲卫去重症病房打探来的消息,听说章启越已经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彻底保住了一条命,而穆子云强烈向军政府要求追查章氏灭门案,为章启越讨回公道,郭金川跟前跟后的伺候着。尚在低烧的顾茗执意要出院回家休息。
冯瞿说破了嘴皮子都不能让她改变主意,很是无奈:“你这到底又是闹的哪一出啊?”如果是军中的将士,早被他用军法处置了,何须费此口舌。
顾茗态度很好:“医院里味道太难闻,太吵,我想回家休息。”
哪里是医院里太吵,这条走廓里来往的人都少,门口还守着冯瞿的亲卫,穿着制服凶神恶煞站在那里,搞得隔壁病房的病人家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就怕惹到了这帮大兵吃苦头。
她怕是心不静吧?
“大夫也说要观察伤口的恢复情况,你现在就回去万一烧的厉害怎么办?”
“那就再回来呗。”她浑然不在意的模样,仿佛伤口与己无关,是长在别人身上的。
冯瞿都快被她给磨的没脾气了,亲自询问过了主治医生,对方听说她不愿意住院,要回家静养,开了药就准了。
他还想抱着她走,可惜顾茗坚持要自己走,她一步步走过医院长长的走廊,像丈量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不知道走多远才能忘却一段情,忘记一个人。
身后医院某一个房里住着的那个人,她盼他安好。
黄铎听说她出院之后,着急忙慌赶了过来,发现她绑着纱布发着低烧坐在窗前写稿子,恨不得把她撵到床上去:“我的姑奶奶,你不是受了伤吗?不在医院里好好躺着,跑回家里做什么?我又不急着要稿子,你着什么急?”
顾茗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所有台风过境之后的满目疮痍都被她悄无声息的掩藏,如潮水退去的沙滩,月光洒下来,只余安祥:“写稿就是我的工作,我这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态度,再拖拉下去会饿死的。”
冯瞿守了她两天,不可免俗的话冲口而出:“我养你啊。”
顾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那一刻过去那个灵动狡黠的小骗子似乎又回来了她的体内,她摇摇头:“这世上男人对女人说过的最大的谎言就是这句话,我养你啊。等到某一天他见异思迁,或者觉得养一个人太烦,现在最欣赏的地方到时候就是最为诟病之处,何必活的那么不堪呢。我自己养自己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