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金川跟随卢弘维多年,鞍前马后忠心不已,但凡不得见光之事都交予他,某次军政府开会被卢弘维当庭夸赞他为幕下“智囊”,渐渐传扬开来,却遭《社会日报》主编江白水发表时评讽刺:“终日系于某军阀胯下,亦步亦趋,不离晷刻,有类于肾囊累赘,终日悬于腿间也。”
“肾囊”之名遂成为沪上政治圈里的笑谈,卢弘维下令逮捕江白水。
江白水被迅速枪毙之后,沪上好多家报馆都为他发声鸣冤,黄铎当时写了好几篇悼文怀念江白水,更引的文人圈子争相效仿,法不责众,此事便不了了之。
郭金川借机献策:“容城公子去了灾区,但是刊登她文章的却是《申报》的黄铎,不如把黄铎逮了?”
卢子煜有点不悦:“老郭啊,不是我说你,把黄铎逮了做什么?枪毙?出了一个江白水就够了,不到万不得已往后还是别那么简单粗暴了。”沉吟一会摸了张牌:“倒是可以叫过来敲打敲打。”
当日下午,牌局结束之后,黄铎被两名持枪的副官请来了租界的花园洋房里,接待他的乃是少帅卢子煜,现场还有警察局长与沪市市长陪同。
黄铎从江白水被枪杀之后早就有心理准备,他不卑不亢:“不知道少帅叫在下过来,可是有事?”
卢子煜:“黄主编请坐,请坐。”又呵斥手下副官:“让你们客客气气请黄主编过来,你们持刀弄枪的做什么?”
黄铎落座之后,有佣人奉茶,卢子煜向郭金川使了个眼色,他知机开口:“黄主编,今天的报纸我们都看了,说实话,《申报》本次派出的特约记者文笔很不错啊,将灾区见闻写的见者落泪,闻者伤心,少帅看完了报纸为了灾区的民众,连早饭都吃不下去了。”
林葆华随声附和:“写的太真实了。黄主编刊登之前就没考虑过会引起部分民众的不适吗?”
昨晚收到顾茗的稿子,黄铎读完之后难掩悲悯之心,与报馆同仁商议连夜排版下印厂,还带着稿子大半夜驱车前往沈公馆求见红会副会长沈启。
沈启读罢容城公子的《灾区见闻录》,这才有了那篇同时刊登的《劝捐公启》,就缀在容城公子的文章后面。
今日一大早报纸派发之后,报馆的电话差点就被打爆,社会各界善心人士纷纷涌向《申报》要求捐款捐物,报馆不得不紧急抽调出一大批人手接洽此事,还联系了红会副会长沈启,请他派红会工作人员前来接手款项与捐的食品衣物。
黄铎忙的脚不沾地,连合眼的功夫都没有,现在都还头昏脑涨,反应大异于往常,迟钝许多,后知后觉:“我们的本意就是想让民众看到灾区最真实的一面,好激起民众的同情心求助同胞,不知道林市长是何意?”难道为着卢子煜的食欲就不能报道灾区之事了?
那篇《灾区见闻录》不但对灾区所见描写翔实,且配有大幅照片散落报纸版面,皆是灾区百姓愁苦无助的面容,以及身后被淹没在水乡泽国里的房屋家畜及亲人尸体。
随行的盛俨与宫浩除了充当移动的相机支架,对于摄影一窍不通,就连照片都是顾茗所拍,透过文字与光影,让沪上民众看到一个更为真实的灾区。
别家报纸的记者到达灾区之后还在休整,她已经拍好照片连夜写好了稿子让人紧急送了回来,因此今日《申报》报道的灾区见闻乃是沪上第一家来自灾区第一线的报道,更是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林葆华在市长的位子上数年,处事油滑,亲民的形象深入人心,说起话来也是滴水不漏:“黄主编有所不知,北平中央政府对卢大帅一直有所质疑,黄主编若是为着沪上军政府与大帅的形象着想,还是不要报道这些耸人听闻的文章为好。”
黄铎刊发之前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亲耳听到还是觉得荒谬难言,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林葆华:“林市长贵为市长,日理万机,不太了解灾区的情况,我们报业人有义务让大帅及市长还有普通民众了解灾区的真实情况,如果因为报道写实引起少帅不适,那我深表歉意。但报业人应该说真话,而不是说假话蒙骗民众。”
卢子煜呵呵干笑两声:“黄主编似乎对我很有意思?”
黄铎拱手:“不敢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没有是吧?”
黄铎环顾这“三堂会审”的架势,回想报馆此刻热火朝天的捐款场面,直言反问:“不知道少帅今日让我来,可有什么吩咐?”
他摆明了油盐不进,郭金川阴恻恻一笑:“黄主编可要考虑好了,什么应该报道,什么不应该报道,不利于军政府的言论若是从你们报馆流传出去,不知道你预备如何向大帅交待?”
黄铎脑子里全是昨夜在灯下看到顾茗派人从灾区送过来的胶卷洗出来的厚厚一沓照片,报纸上只是选登了几张,留下来的更多,每一帧的背后都是遭遇灭顶之灾的普通百姓家破人亡的惨剧,报馆同仁们彼此之间传阅这些照片的时候,还能听到轻泣之声。
太惨了!
那一瞬间,他锋芒毕露:“大帅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如何向灾区的普通民众给个交待吗?”
“混帐!”卢子煜重重拍桌:“大帅几时用得着给民众交待了?”他老人家该考虑的是如何向北平中央政府的徐大总统交待。
房间里气氛一度陷入凝滞,鸦雀无声。
林葆华见状,便从中和稀泥:“黄主编,我劝你还是多多为家中的妻儿老小考虑考虑,灾区的事情军政府已经派了人去救援,但是灾区的情况适当的让民众知道一二就行了,也没必要一五一十让他们全都知道吧?”
黄铎对于林葆华的话不能苟同:“林市长,难道平日你们对大帅也是这种态度?底层的事情让大帅适当知道一二,并不是全部透明公开?”
林葆华养尊处优的胖脸直发青,暗骂黄铎找死,面上却笑的客气:“黄主编这话从何说起?”
卢子煜警告完黄铎的第三日,沪上多家报纸都收到了自家记者发来的第一线灾情,很快关于灾区的灾情播报遍地开花,更有人对沪上军政府提出质疑:灾难来临之时,军政府去哪儿了?
军政府见状,公开在报纸上公布了派遣的救援部队及赈灾物资数量,还没有压下舆论的质疑,容城公子的《灾区见闻录二》又在《申报》公开刊登。
第152章
卢弘维面前桌上摊着十几份报纸,最上面的就是顾茗所写的《灾区见闻录二》,他一巴掌按在一张照片上面,顿时把那个碍眼的坐在浮尸面前张嘴无声嚎啕大哭的小孩子给遮住了,然后对着下面的官员大发雷霆:“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城公子的《灾区见闻录二》的视角点很是新奇,她关注的全是灾区物价,从灾民每日的食物饮水及灾后各种物价的疯长,价格偏高到离谱,令人瞠目结舌。
不少人都知道沪上派来的防汛主任景金亲临一线指挥救灾,却没想到自从他来到防务局,连防讯麻袋都涨成了一块五一个。防汛部派发的粮食都是杂豆沙子,且数量有限,大量灾民处于饥荒之中,随时有人倒下去。
灾区有位县官精明实干,带领本地青壮救人,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粮食不到位,很多青壮都要撑不下去了,更不必提老弱妇孺。而有些饿极生乱的青壮灾民已经开始铲富济穷吃大户,滋生匪患,连当地官员也无能为力。
与此相反的是金器古玩的价格便宜的惊人,开始在灾区流通,并且很得防汛主任景金的青睐。于是不少家中曾经有祖传文物的人家为着糊口都趁着黑夜前往防务局找景主任。
容城公子采访了不止一例百姓,并且将景金收购古玩的价格公诸于世,在文末才感慨了一句:“景主任真是发财有道,送他前来救灾倒是浪费了人才,实际上应该送他去中央政府做财政部长,相必距国家富强不远矣!”
《申报》还随文章刊发了相应的照片,比如驻扎在高处的防讯部贴出来的公告,还有坐在抬椅之上视察灾情的防讯主任景金腆着肚子的照片,而抬着抬椅的两名佣工衣衫褴褛,面黄饥瘦,身后不远处还有未及掩埋的尸骨。
若在平日大约也不会有什么人置喙,穷富差距太大,但是值此大灾之年,饿殍遍野,尸骨满山,身为防讯主任的景金这副样子就有点刺眼了。
新闻稿发表之后,舆论哗然,群情愤愤,都在指责军政府派去的赈灾官员只顾着中饱私囊大发国难财,却不顾灾民的死活。
卢弘维一直努力经营的沪上军政府形象因此而一落千丈,恨不得派人把景金逮回来枪毙。
下面官员面面相觑,都很想找个借口溜走,还有人使眼色想让郭金川解围。
郭金川状如缩头鹌鹑,坚决不做出头的椽子。
唯独卢子煜敢于直面亲爹的怒火,向亲爹解释:“我已经警告过《申报》主编黄铎了,没想到这位黄主编脾气倒是挺犟,居然跟我顶着干。”
卢弘维能因为言论而做出下令逮捕前《社会日报》主编江白水的命令,本质上就不是什么开明人士,更何况容城公子的报道的确让他火冒三丈:“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做。”他指派卢子煜全权处理此事。
此前,《申报》牵头劝捐的第一批援助物资已经由中华红十字会随车押送前往灾区,后续的各种捐款捐物还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每日都能在《申报》看到捐款的感谢名单。
卢子煜也有些为难:“父亲,现在批捕黄铎就怕引起民众反感,还会中断捐款活动。”
“明的不行,难道不能来暗的?”卢弘维反问。
卢子煜等的就是这句话。
六月三十日,容城公子的《灾区见闻录三》发表之后的傍晚,《申报》主编黄铎在回家的路上被暗杀身亡。
沪上报业人与文化圈名人震惊不已,连各学校的学生们都为此而走上街头游行,为黄铎喊冤,要求军政府严惩凶手,社会各界名人呼吁给新闻报界人应有的尊重与宽容,让大家能从报纸上了解到真实的、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不是掩耳盗铃,渲染虚假繁荣,麻痹民众。
还有别家报纸半含半露的猜测黄铎之死与军政府有关,认为《申报》的报道有损军政府的颜面,惹怒了某位政要,这才遭到了暗杀,并且抨击沪上军政府的黑暗,有报馆开始悼念直言不讳的前《社会日报》主编江白水,并且把黄铎与江白水都追封为时代的勇士,报界的喉舌。
当然,连带着写出《灾区见闻录》的容城公子也遭到了一致的褒奖,认为她已经从一位女权斗士上升为报业良心,从致力于唤醒被封建枷锁禁锢的女性群体转而直面普通民众的凄惨境遇,其新闻稿比之檄文也是不输分毫,同行的一批记者们的新闻稿拿出来与之对比,无论是视角,新闻的深度与广度都远远及不上容城公子。
她甚至被沪上报业同仁及文人圈子里认定为“新时代女性的楷模,有敏锐的洞察力以及一颗悲悯济世之心,是报业奇迹”,各种赞誉加身,狂涌而至。
还有人为她的生命安全担忧,认为黄铎遭遇不测,只恐容城公子成为下一个目标。
身在灾区的顾茗对此一无所知。
她喝一口搪瓷缸子里浑浊的开水,感谢老天终于在连日大雨之后终于放晴,就连这开水也还是盛俨想尽了办法弄来的柴烧出来的。
来时脚上穿着的一双皮鞋早就被泡的不成样子,身上的钱也全都捐了出去,雨靴还是盛俨掏钱高价所购,为此她特别不好意思,再三向盛俨表示:回沪取出积蓄就还他。
盛俨愣的时候比较愣,事关自家少帅的终身,精明的时候也是不可小觑,连连拒绝:“顾小姐不必麻烦,这些钱都是来之前少帅给的,他说要属下打点好顾小姐的衣食住行。顾小姐如果实在想感谢,还是去谢我家少帅吧。”
顾茗:“……”
有时候她都要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记忆力出了错,过去存在于她记忆之中那个自大狂妄的直男癌冯瞿是她臆想出来的,后来这体贴周到关心她的冯瞿才是真实存在的。
改变巨大,几不敢相认。
她穿着雨靴,身上是短袖跟裤子,头发扎成了辫子垂在脑后,还戴着斗笠,活脱脱一个河边的乡下丫头,挎包里背着厚厚一叠文稿与纸张,往灾民身边扎堆,认真倾听他们于灾难来临之时的声音,含着热泪熬夜写文章。
公西渊与她在灾区重逢,就见到她这副模样,对着她晒的红彤彤的脸蛋不由失笑:“阿茗,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
这位留洋派的先生来灾区,竟然还穿着西装马甲,只不过衣服已经皱巴巴的,上面全是泥印子,皮鞋也早被泡坏了,领带不见了踪影,唯有胸前的相机被珍视的挂在脖子上,时时护着。
顾茗指着他被泡开的露出脚趾头的皮鞋大笑:“你好像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嘛。”
两人都颇有种“五十步笑百步”的感觉,再加上重逢的喜悦,倒是将连日来的沉郁悲痛之心给吹淡许多。
公西渊是随着中威轮船的捐款物资前来灾区的,怕有人贪污,少东家亲自坐镇押运,顺便现场采访写些新闻稿回去,两人才有此一遇。
中威轮船的捐款物资直接送归红十字会调派,公西渊便拿着相机随处走走,见到顾茗之后习惯性向她讨要稿件:“快拿来给我看看你写的稿子。”
顾茗打开挎包,将一沓稿子递给他,两人找了块大青石随意坐了下来,谁也不比谁干净,早就不讲究了。
公西渊低头看稿子,顾茗便拿出笔记本随意的写写画画,等到看完她的稿子,便有几分自暴自弃:“你的新闻稿珠玉在前,我都不敢再下笔写时评了。”
顾茗撑着头笑:“公西,你这可是谦虚了啊,我这次只写了新闻稿,时评可没敢下笔。怕一时不小心愤世嫉俗,写出太过激愤的东西出来,影响我写新闻稿的客观公正性。”
公西渊双目放光:“要不……你写几篇时评给我,我带回去发表?况且据我所知,沪上军政府的宽容度可比不上容城军政府,当年的江白水之事无人不知。”又忽而忧心忡忡:“阿茗,我总觉得你这次的稿子打了军政府的脸面,会不会为自己招来祸?卢家那对父子心眼跟针鼻管似的,你可要小心一点。”
彼时的顾茗一心一意都在灾区民众身上,对这些也不甚在意:“我不能忧虑卢家父子的心眼就什么都不做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况且我一个写文为生的人连要写些什么都再三顾虑,人生哪还有什么痛快可言?”
面对灾民绝望的眼神,满道浮尸,她失恋的愁苦也变的无足轻重了,并且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的豁达通透,全都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