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很多年里,顾茗都是水里泥里独自趟过来的。记得做卧底记者差点被打断腿那次,她一度以为自己要葬身黑工厂,尸骨无存,那时候差点把牙齿咬断,甚至还闻到了自己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多年未忘。
怎么忽然就娇弱到需要向男人求助了呢?
顾茗原谅了自己偶尔的软弱,反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温热的血迹留在脸上几秒凉了之后,就发粘发腥,令人欲呕。
她站起身,椅子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声音若在平日定然引人侧目,可是今日逃命之时,四周喧嚣,除了尹明诚不着痕迹扫了一眼,假装没有注意到顾茗的动作,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目光,其余的人并未注意到她的动作。
亦或者,注意到了也装没看到。
譬如冯瞿。
她想。
顾茗心寒如铁,躲瘟疫似的接连后退几步。她怕官配的狗粮再免费吃下去,非得撑死不可。
这死法太过奇葩,还是尽力避免为好。
谢天谢地,自从她上次得到了冯瞿赠送的勃朗宁之后,就习惯性的带在身边。
顾茗摸出手枪上膛,仿佛带着这世间唯一的倚仗决绝的向后退去,前后左右全都是逃命的人,惊恐的尖叫,泪痕满面的脸,场面荒谬而真实。
人如孤岛。
后面的人连推带搡,前面的拼命向着大门奔逃,形成一股可怕的能够吞噬一切的洪流,迎面撞上来的人见到她一脸骇人的血迹,不由自主便往旁边躲去,不过是三五秒之间,她已经足足离冯瞿等人有七八步远。
顾茗前脚起身离开,后脚尹真珠就快速绕过半边桌子,扑进了冯瞿的怀里:“阿瞿,咱们快走!”
“好。”
冯瞿的身高在人群之中十分醒目,他一面护着尹真珠,一边随着人流的方向往外退,不住观察周围是否有潜在的凶徒。
走了几步他才想起还带着顾茗,当她还在原地傻坐着,低吼一声:“阿茗,傻坐着干嘛?”回头去看他们那一桌,才发现椅子翻倒,桌边早没了顾茗的影子。
“阿茗——”他转头大喊,周围全是惊惶失措的面孔,人人如汪洋之海中飘荡的小舟,不由自主被挟裹着往外奔逃,就连他跟尹真珠都被推着往外走。
然后,他看到了十步开外一脸血迹的顾茗。
隔着人群,她的目光陌生而疏离,好像那个乖巧可爱的小丫头已经离体而去,留下来的是个心肠冷硬的丫头,她冷冷看过来,那是从来没有过的陌生审慎的态度。
冯瞿心里咯噔一下,想要伸手去拉她回来,但是尹真珠跟八爪章鱼似的盘在他一只胳膊上,另外一只手拿着枪,警惕的四下探看,分身乏术。
他想:大家都向着同一个出口逃命,出了仙乐都,定然能在大门口汇聚,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
世上之事,往往坏就坏在想当然。
冯瞿推测的不错,大家逃生的方向都是仙乐都大门,可惜顾茗半道上被人拦腰从后面抱住,往偏门拖了过去。
顾茗手里握着枪,跟离岸的活鱼似的挣扎个不住,待要转身给暴徒一枪,身后抱住她的男人却在她耳边说:“阿茗别怕,是我!”
他紧紧的抱住了她,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万分。
那一瞬间,顾茗泪盈于睫。
抱着她的是远在容城的谢余。
他似乎对仙乐都很熟悉,见她不挣扎了,松开了她的腰,改拉着她的手在仙乐都飞奔逃命,一路绕过歌舞厅里的桌椅、镶的金碧辉煌的柱子,穿过圆形拱门、路过酒水间……与大部分逃命的客人方向正好相反。
顾茗从来极难全心全意信任一个人,生死交托的信任恐怕要花数年之久,可是唯独对上此刻的谢余,却是满满的信赖。
半年时间,两个人见面的频率极低,少年人似乎长的飞快,肩膀显而易见的宽了,一双大长腿修长有力,就连此刻拉着她的手心里也全是茧子。
他拉着她七拐八拐,进了女厕所。
外面接二连三的枪响,女厕所里早已空无一人。
谢余打开水龙头,压着她的脖子跟哄孩子似的:“乖,别怕,咱们先把脸给洗了。”
他刚才被顾茗一脸血的造型吓到,生怕她被吓出什么毛病来,声音极度温柔。
顾茗笑着说:“我……我才不怕呢。”后知后觉发现她的嘴唇原来早就不听使唤了,自动生成了颤抖功能,低头去掬水,却扶着厕所洗手台不敢动,好像四十度高烧的患者,不住打摆子。
谢余用了解的眼神看着她,好脾气的说:“好好,阿茗胆子可大了,一点也不害怕。”手底下却不曾停,掬起清水替她洗脸。
顾茗闭着眼睛,任凭谢余粗砺的手替她洗脸,轻抚她的脸蛋,一遍遍安慰她:“别怕别怕,你就当见到杀猪的,屠户手艺不好,溅了你一身血。”
他慢悠悠的态度影响了顾茗,她不由自主就放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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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瞿与尹氏兄妹冲出仙乐都,站在马路边等候。
许多逃出来的人都嫌留在原地晦气,赶紧跑了,还有一部分留下来等候未曾逃出来的朋友伙伴,冯瞿也执意要留下来:“阿茗还在里面,等一会她应该就出来了。”
尹真珠惊魂未定,恨不得弄点胶水把两人粘在一块儿,朝夕不离。
她伸长了脖子向里张望,一边抱怨:“她怎么还没出来?里面多乱啊!”别是被枪给打死了吧?
冯瞿竟然头一次在尹真珠面前替顾茗辩白:“里面太乱了,她一个小姑娘,谁都不敢得罪,也许在最后呢。”
正在此时,仙乐都里又传出来两声枪响,大部分客人都跑光了,路边留下的也只有几个零星胆子大的。
冯瞿心里一跳,就想往里冲,可是到了门口却被穿着黑色短打的两名打手给拦住了:“对不起先生,您不能进去。”
尹真珠也死命拉他:“阿瞿,你是想进去送死啊?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就出来了。”
半个小时……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直等到凌晨,顾茗始终没有出现。
第39章
仙乐都发生枪击案,惊动了街上巡逻的警察,闻声而来。
舞厅林经理第一时间报警,平时的抽头给的丰厚,还有背后强大的靠山,很快就有大批警察赶来,封锁了仙乐都大门,法医跟警察局长一起进去勘察案发现场。
一代红牌歌舞皇后陈晚香陨落,还有八名死者,一半是仙乐都工作人员,另外一半是前来寻欢的客人,身份等待进一步的核实。
仙乐都大门口站了满满一排荷枪实弹的警察,将门外等候的人跟里面隔绝成了一道天堑。
冯瞿简衣出行,两名副官还在国际饭店候着,沪上不比容城,他可以开过来一个团的兵力碾压,无人敢拦。
沪上政府跟各帮派互相勾结,还有各国租界公使,教会商人等等,三教九流,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能来仙乐都寻欢作乐的,有不少背景深厚的,出事之后很快找人打通关系想要入内寻找同伴。
但到了门口又被拦住,里面有人传了消息出来,原来死亡的四名客人里,有一名是外国人,此事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引来国际纠纷。
警察局长郭金川抚摸着自己半秃的脑袋,烦躁的在仙乐都大厅里踱来踱去:“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非要在仙乐都制造混乱?回去说不定就会被大帅问责。”
沪上督军卢弘维向来不敢得罪各租界公使,而那名死了的外国人长着一头黄毛,单从外貌很难分辨到底是哪国人,只能等候苦主来认领尸体。
法医谈春生环顾桌椅翻倒,凌乱的大厅,替他出主意:“局座,根据现场证人证词,第一枪打中了陈晚香。而陈晚香艳名远播……这可能是一场情杀案。”
情杀案,无论是否能抓到凶犯,那可就跟政治不沾边了。
郭金川庆幸自己残存的几根头发保住了,不必抓耳挠腮考虑如何向各方交待:“你小子……脑袋灵光!”
“局座谬赞!”
谈春生留恋的目光在陈晚香身上驻足片刻,他薪资有限,一代歌舞皇后对他来说可望而不可及,平时只能望美兴叹,真没想到有一天她能陈尸舞厅。
美貌的女人也是上流社会男人们争抢追逐的目标,是身份与财力的象征,得不到就毁了她的男人不在少数,只不过付诸行动的毕竟是少数人。
“真是可惜。”
陈晚香双目紧闭,最后一刻面临的痛苦恐惧留在了她的容颜之上,平日的美貌大打折扣。
郭金川解决了心头难事,被谈春生的话给逗乐了:“小谈啊,你还是太年轻。沪上从来不缺美人,死了陈晚香,还有赵晚香,张晚香,王晚香。用不了几日,就没几个人记得仙乐都曾经的歌舞皇后了。”
时局动荡,皇帝退位,总统下野也只在朝夕之间,何况一介舞女?
大家都不过是时代潮流里的微尘柳絮,被挟裹着身不由已前行。
现场勘验完毕之后,仙乐都门口的警察撤走了一部分,要求苦主认领尸体,冯瞿也被获准入内。
他要进去的时候,尹真珠挽着他的胳膊不放,面现悲悯:“阿瞿,我陪你进去吧。顾姨太也实在不运气不好。”
冯瞿满脑子都是顾茗最后满脸血的样子,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必了,你跟尹兄早点回去休息。”
“那你自己要小心,有事儿记得打电话给我。”
尹真珠目送着冯瞿踏进仙乐都大门的身影,一改之前的悲悯,笑着挽起尹明诚的胳膊:“大哥,我们回去吧。”
陪冯瞿在仙乐都守候的时间每滑过一分钟,她心里的喜悦就悄悄冒上来一点,如果能够亲眼看到顾姨太的尸体,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消息。
第40章
沪上石库门一处亭子间里,顾茗穿好蓝布褂子,头发梳成两条长辫子,用一段头绳扎起来,拎着菜蓝子下楼去买菜。
楼下阿婆见到她下来,用沪上方言热情的拉着她讲个不停,顾茗并非本地土著,听方言如听天书,完全不知道阿婆在讲什么,一味笑眯眯点头。
谢余从外面回来,差点被眼前一幕逗乐,他接过篮子,也顺便从阿婆手里解放了顾茗,带她出门:“你听得懂?”
阿婆问他们可是新婚小夫妻,几时成的亲,又是从哪里来,准备生几个孩子……
顾茗摇头:“听不懂,不过多笑笑总没错吧?”
谢余心中微甜,目光温柔之极:“对的,你只管应着就是了。”
从窄窄的弄堂里走出去,一路上还要注意弄堂两边滴着水支棱八叉晾出来的床单被套,别弄湿了衣服。
顾茗昨晚惊魂未定,趁乱从仙乐都跑了出来,大半夜随着谢余来到他租赁的石库门暂时存身。
谢余住的亭子间虽然面积小,但打扫的很干净,一张小桌子上面还摆着书跟字帖,见顾茗目光扫过来,他献宝一般捧到她面前:“阿茗你看,我最近的字有没有进步?我一直都有在练!”
顾茗鼻端仿佛还能嗅到人血的味道,被他一打岔,接过他练的毛笔字细细看起来,竟渐渐安下心来,还能指着他的某个字的笔划夸赞一番。
明明是生死瞬间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惊心动魄的几个小时,可是躲在小小的逼仄的亭子间里,外面万丈波涛似乎都与他们无关,只有这静谧温暖的小小房间才是今晚的归处。
谢余直等到她睡着了,才关上房门离开了,也不知道他在哪凑和了一晚上,天亮就带了早饭跟一套在石库门瞧着不扎眼的衣服过来。
谢余租住的弄堂里大多数邻居都是手头据拮的小老百姓,全家老小一起住在租来的狭窄房间里,好几户共用一家厨房,挣扎求存。
谢余搬过来也没多久,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都没有,两人在街上转了好久,搬了不少东西回来,中午就在公共厨房开伙,煮了米饭炒了俩热菜,端回亭子间吃午饭。
顾茗从昨晚开始就思考自己要走的路,她知道谢余的心思,可惜她不是真正的顾千金,而且与冯瞿还有纠葛,暂时借住几日还能说得过去,要是长期留在谢余身边,说不定还会给谢余带来杀身之祸。
她一直忘不了书里描写顾千金被杀的那一段。
吃过的碗筷都被谢余收拾到楼下清洗干净端了上来,他端坐在桌子旁边,尽力挺直了腰背,好像去见青帮龙头裴世恩一般郑重其事。
从顾茗说要跟他谈谈之后,他就是这副模样。
“阿余,你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谢余整张脸仿佛扣了一张面具,神经跟肌肉都牵强的固定在一处,连动都不会动了。
他勉强动动嘴角,露出个牵强的笑意:“阿茗,你不会是……想要回到他身边去?”
顾茗惊到了:“……你知道他?”
他的肩膀忽然之间就不堪重负,垮了下来:“我……我以前不知道他是谁,也跟过你几次,发现根本没办法靠近,在容城应该很有权势。昨晚……我看到他了,是冯瞿对不对?”
开始他以为同顾茗坐在一处的尹明诚便是她的丈夫,可是后来却发现两人神态疏离而客气,反而是冯瞿的态度更为不同。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气场极为奇怪,有过亲密关系之后,哪怕两人在众人面前并没有表现出太过亲昵的样子,可是坐在一起总会露出些许端倪。
冯瞿的照片在容城日报登过,凡是家里隔三岔五肯买份报纸来读的人家恐怕都认识这位容城未来的继承人。
顾茗朝后放松的一靠,卸下了心头重担:“是啊,父亲把我送给冯瞿做姨太太,他自己官升一级,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阿茗,你别这样说自己!”
谢余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是个穷小子,除了有把子力气,不惜命之外,房无半间地无一垅。他固然对顾茗一片深情,可是也知道想要让她过上好日子暂时还办不到。
他在外面机灵百出,人情世故都算练达,渐渐也讨得了容城青帮龙头洪森的欢心,将他送来沪上,给裴世恩跑跑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