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包厢的年轻人,热烈活泼的气氛,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如果不是顾茗以前练就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技能,她恐怕都要应接不暇了。
此刻她终于能理解有些明星被记者围追堵截失态的报道——有些问题真是太刁钻古怪了。
还有个年轻人竟然问到了她的终身大事:“先生,请问您理想之中的伴侣是什么样的?”
闹哄哄的包厢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终于能听到外面大厅里悠扬的舞曲,顾茗轻笑:“你是要帮我征婚吗?”
第69章
年轻人虽然红着脸,但眼神明亮炽烈,大胆热情:“我很想知道先生对理想伴侣的要求,也好有努力的方向!”
顾茗不由微笑:“谢谢!”没有人能拒绝得了欣赏自己的目光,承认她的可贵之处,并且愿意为之而努力。
女生小声惊呼,面红耳赤,却又用一种奇异的神情看着他,而男生震惊、好笑、钦佩、赞赏等种种情绪在眸中闪烁,都没料到他这么大胆。
在场诸人唯有公西渊心里很不舒服,扒拉开人群试图靠近顾茗:“这是谁带过来的不懂事的家伙?上来就瞎说八道!”
看样子,他打算将年轻人从顾茗面前拉开。
最开始坐在门口的高壮男子拉住了他:“阿渊,我觉得我家表弟懂事的很,哪里不懂事了?现在提倡自由恋爱,你一把年纪不结婚,就嫉妒我家表弟有了心仪的女子!况且我觉得先生的年纪……跟我表弟也差不多嘛。”
他表弟是沪上四大华资百货公司之一的永辉百货二公子,姓章名启越。
章启越倒很聪明,立即接口:“冒昧问一声先生贵庚?”
顾茗很想报出自己的心理年龄,不过皮肤年龄摆在那儿,真要张口说她年近三十,恐怕有戏弄人之嫌。
她说:“我今年十八岁。”
除了公西渊,其余年轻男女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震惊于她的年纪之小。
顾茗甫一进门就让人察觉名满沪上的容城公子年纪之小,各人心中都有揣测,但以她文笔的老辣程度,文章成熟的视角,总不至于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吧?说不定她容貌显小,也许实际年纪要稍微大一点。
没想到她当真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在场众人能够齐聚一堂,纯然因为喜欢欣赏她的文章,总也有一种偶像心理,开口称她一声“先生”,敬重的情绪掺不了假,然后听到她的实际年龄竟然比在场大部分人都要小,这敬重喜欢里便多了亲昵爱惜之意。
章启越极为高兴:“先生竟然比我还小了两岁,我真是空活了两年。”望着她的目光似乎更为炽烈了,他说:“先生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呢。”
女孩子们不再拘谨于顾茗“先生”的名头,七嘴八舌开始护着她:“章启越,哪有你这样逼先生的?”
与钱秀玲一起来的尚吉香笑嘻嘻打趣他:“章启越,你既然那么喜欢先生的书,不如去先生的书里寻找答案罢?”
章启越也觉得自己今天真是高兴的昏了头,他懊恼的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你说的对!我不应该问先生,应该去先生的书里面寻找答案!”
高胖的郑海生先为自家表弟鼓掌叫好:“启越加油!”
公西渊:“…………”今天带阿茗出来见朋友,真是失策!
他愤愤不平:“郑海生,你这么卖力的帮你表弟,以后可别指望我再把人带出来了。”
郑海生完美演绎了过河拆桥:“以启越的真诚,一定能要到容城公子的联络方式,往后就不必再找你了。”他现在能理解了公西渊的懊恼,搂着他的肩膀小声道:“阿渊,愿赌服输!容城公子又聪慧又漂亮,你藏了这么久都没把人追到,也该退位让贤,给年轻人一个机会了。说不定……容城公子嫌弃你老呢。”
公西渊:“……”我很老吗?
章启越高大俊朗,坐在顾茗旁边与她聊天,好几个女孩子试图挤走他均以失败而告终,他今晚好像一块狗皮膏药粘在了容城公子身边,一时替她斟酒,一时替她端水果,还殷切的问:“累不累?吵不吵?”
顾茗游戏人间也不是头一遭,可是面对如此纯粹热情的男孩子,竟然连玩笑的话都觉得亵渎了他的感情,自我认知与他人认知发生了冲突,想用持重的壳子吓退年轻的追求者,聊天的语气不免成熟,竟意外的与容城公子的文风契合。
章启越原本就是先喜欢文章,翻来覆去的读,揣测文章背后的人该有一副七窍玲珑心肝,真见到了人就更喜欢了。
他心头不由浮上那句词:众人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今天的聚会挑头的是郑海生,他家做纺织实业,请客都是挑时髦的地方,当再一曲音乐响起的时候,公西渊突破重重包围,拉起顾茗滑进了舞池,总算是解救了她。
公西渊难得抱怨:“阿茗,今晚跟你说句话都困难。”
顾茗:“这要怪谁呢?拉我过来给别人围观。我都在考虑要不要收门票搞创收了,参观一次十块银元。”她自我调侃:“我容城公子的名头可不是虚的!”
公西渊被她的幽默给逗乐了,笑不可抑:“那我不如去做收票的门童?”
顾茗:“你想贪污?”
公西渊:“阿茗真是深知我心!”
音乐舞曲一变,交换舞伴,顾茗面上灿烂笑意正盛,已经滑进了别人的怀抱,章启越对上笑靥如花的容城公子,呼吸为之一滞,差点踩错了舞步:“先生跟公西渊交情真好,敢问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吗?”
公西渊毫无防备之下怀里被章启越生生塞了个不认识的尚吉香,别提多郁闷了。
顾茗礼貌微笑:“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前三篇文章都投在公西办的报纸上,工作原因就认识了,后来发现他为人正直,渐渐便成为了朋友。”
章启越:“真羡慕公西渊。”
识人于微时,遂成莫逆,该是多么大的机缘。
再次交换舞伴之时,公西渊奋勇想要靠近顾茗,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郑海生带来的一帮年轻人搂着各自的舞伴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眼睁睁看着顾茗落入了郑海生那个死胖子手里。
公西渊:“……”真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发小!
隔着一排人,郑海生向他挤眉弄眼,一如小时候闯了祸栽赃陷害他,害他被公西顺请家法时候的表情。
公西渊真怀疑郑海生今天是不是专门来为他表弟创造机会的,再次交换舞伴,顾茗又被他亲手送进了章启越怀里。
公西渊:“…………”
舞会散场之时,章启越以忠实读者的身份磨到了顾茗的地址,还想要送她回家,总算被公西渊拦住了:“不必,人是我请来的,我还是亲自送回去的比较好。”
章启越便不再强求。
站在大都会门口,一帮年轻人纷纷向顾茗辞别,四散而去。钱秀玲与尚吉香也讨要顾茗的收信地址,还说:“我们想给先生写信,以前寄去《申报》的信都由报馆的人回复,我们特别希望能收到先生的回信。”
顾茗留了地址给她们,与她们挥手道别。
章启越依依不舍,一直等大家都走了,才在郑海生的催促之下离开。
仙乐都门口只剩公西渊与顾茗了,他打开车门,请顾茗上车,却见她扭头去瞧大都会旁边。
凌晨两点的大都会灯火辉煌,旁边紧邻着的楼房却灯光昏暗,里面喧嚣之声不绝,竟是比大都会还要热闹。
“那是大都会赌场,听说跟大都会舞厅是同一家老板。”公西渊向她介绍:“你瞧门口那些哭嚎不止的都是彻夜流连赌场的赌棍,估计是输的倾家荡产还不肯罢休,说不定还欠了巨额高利贷无力偿还。”
大都会赌场门口,此刻正有三名男子被一帮赌场的打手围起来暴打,一人被剥的精赤条条,只留了一条短裤,还试图爬进赌场的门槛,被两名打手堵着门口不让进,另外一名打手踩着他的脊梁大骂:“陈老四,你连底裤都快保不住了,没钱进什么赌场?”
另外两名衣衫完好,却被好几句穿着短打拎着棍子的打手围在当中暴打,惨叫之声不绝于耳,顾茗甚至能听到棍子落在肉体之上沉闷的声音。
借着昏暗的灯光,能令顾茗在一瞥之下留住了目光的,是那一群打手中间一名穿绸衫的年轻男子,他拎着棍子打的特别狠,背景与谢余极其相似。
公西渊见她神情有异,不由问道:“你认识?”
顾茗摇摇头:“大概看错人了吧。”
谢余知恩图报,在她面前温和可亲,穿着长衫斯斯文文的模样,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哪个学堂里的学生,怎么可能打人那么狠?
她上了车,公西渊发动车子,很快就驶离了大都会。
夜色沉静,沪上大部分地方都进入了梦乡,偶尔见到黄包车夫载客小跑,辛苦非常。
民生之艰,常隐藏在繁华之后。
公西渊虽是富家子,却心怀慈悲,忍不住感慨:“阿茗,你说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战争,大家都过上安宁日子?”
黑暗之中,顾茗眸光湛亮:“会有那么一天的,公西。”
公西渊笑起来:“阿茗,你身上总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好像很是笃定会有和平盛世,让人不由自主就心怀期待。”
顾茗轻声但坚定的说:“公西,黑暗都是暂时的,天……总会亮起来的。”
汽车驶过无数沉睡的街道,碾碎了许多人焦虑恐惧的梦,好像一直走下去,就能到达黎明一样。
第70章
六月底,暑气逼人,屠雷新书上市的时候,容城公子的第一本白话中篇小说《异乡人》开始在《申报》副刊连载。
故事发生在徐城,开篇写道:
徐家巷子的人爱种花,大抵是祖上留下来的旧例,原是靠着贩花维持生计,城外有不少花田,一场兵燹之后不但毁了收成,良田竟也稀里糊涂归了县政府。
徐三爷是条刚直的汉子,非要去跟县官论证论证,拿着地契闯进去,才发现不但县官换了人,竟是连守兵的服色也换了样子。
这些年仗打的勤,徐城县官却岿然不动,倒也能保一方安宁。
徐三爷见到了新任的县官,他身边持枪的兵抓过地契一把丢进了火盆,轻蔑的说:“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几张废纸,竟也敢拿来讹诈县政府的良田?”
祖上传了好几辈的良田转眼竟成了政府的公产,徐三爷满心愤懑扑过去抢地契,竟是被一帮当兵的打倒在县衙门前的烂泥地里,头破血流,肋骨总也断了几根,抬回家里去就断了气。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砸在徐三奶奶身上,几乎砸断了她的脊梁骨,嚎啕大哭也无济于事。
徐三爷家里的孩子最大的是个闺女,名唤凤娇,唇红齿白,两条黑亮的大辫子垂下来,蓝褂黑裙,正在女子学堂读书,成绩拔尖,媒人踏破了门槛,还没有定亲。
徐凤娇心气儿颇高,大约读了些书,家境殷实,还有个小丫头侍候着,很是有些小姐派头……
……
《异乡人》以徐家家道中落,徐凤娇少女时代幸福生活的结束拉开了她悲惨人生的序幕,每日一章,三日之后便收到不少读者来信。
容城公子如今声名鹊起,《申报》的销量因为她的连载而再攀新高,黄铎乐的合不拢嘴,亲自上门探望她。
顾茗这本书写的绞尽脑汁,她肚里固然有故事,但常识这种东西却并非文笔可以弥补的。
为了让这个虚拟世界的徐城写出来给读者真实存在的感觉,她每日穿一身土布碎花褂子,去杂货铺子买了一篮子针头线脑,专门走街串巷,遇见年老的阿婆便上前去聊天,半卖半送的闲聊,挖点生活素材,免得常识有误贻笑大方。
黄铎来的时候正逢她出街回来,见到她一头长发在脑后编了个独辫子,辫梢用红头绳扎着,穿着方口布鞋碎花褂子,惊的下巴都差点掉了。
“先生这是做什么?”
待听说她是为了挖素材乔装改扮去找人聊天,顿时哭笑不得:“才连载了三期,已经收到很多读者来信,还问先生这本书什么时候出版,可见大家都很喜欢这本小说,先生倒不必如此辛苦。”
顾茗放下篮子打水洗手,颇为苦恼:“黄主编有所不知,我年纪小阅历不够,写檄文倒无所谓,全是大道理,但写起小说来就容易犯错,总是常识不足之故。读者喜欢,我心里压力也大啊,总不能对不起这份喜欢吧?”
曾几何时,写文还是她聊以为生的工具,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对读者越来越看重。
也许是看到那么多读者来信,欣赏喜欢,倾诉求助,那么多沉甸甸的心意,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音,督促着她对自己严格了起来。
黄铎忧心忡忡:“沪上也并没有那么安全,你可要小心一点。”
顾茗从来没有天真到觉得世道太平,但唯有走出去才更能了解这个时代普通百姓的生活。好在她手里还有一把勃朗宁,吓退一般的混混倒也足矣。
“我省得,黄主编不必担心。”
“要不……我还是让范田陪你出去?”黄铎又改了主意。
“还是算了。范副主编跟着也不像啊,聊天只有在最轻松的气氛下才能畅所欲言,哪有卖针头线脑的货郎身边还要跟人的?”顾茗安慰他:“等我挖的差不多就不出门了。”
黄铎:“……那你一定要小心。”并许诺她:“等这本书完稿之后,马上下印厂。”似想起来一般顺嘴提了一句:“屠雷的新书面市了,论读者的喜欢他及不上你。支持他的都是些食古不化的人,你完全不用在意。”
顾茗埋头写书,一心一意收集素材,最近还真没去逛过书店,但黄铎这消防队员灭火的口气太过明显,她猜:“他在书里骂我了?”
“……也是些旧闻,书里收录了你们当时骂战他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另外又加了几篇。”黄铎欲言又止,安慰的太不专业,不但没有消除她的疑虑,还成功勾起了顾茗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