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可以想见,只要尹真珠起势之后,文化圈子里当初有多推崇她,说不定往后都拿她当笑话看,也许人们再也不会关注她有多少才气,文章写的有多精彩,而只会关注她的情史,那她的写作生涯就彻底完蛋了。
没有一个作家是靠着风流韵事在文坛立足的。
顾茗拍拍他的手背:“别担心,我不会让那样的情况发生。”她唇边露出一丝笑意:“更何况登高跌重,只有把她推上神坛,将来掉下来之后她才没有反击之力。”既然冯瞿下定决心要为柳音书讨回一条命债,她要不借势都对不住这些年在社会上学到的投机取巧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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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尹真珠的记者会如期在玉城大饭店举行,顺利的简直出乎她的意料。
冯瞿派来看着她的尾巴都撤了,而且她出门根本没有人去问,让她心中微微有点不安。
闻毅一大早就在报社候着,见到坐着黄包车过来,伊人憔悴一点也不憔悴,相反她漂亮的让闻毅差点屏住呼吸,生怕说话大点吓到她,结结巴巴说:“尹……尹小姐,我们现在就过去吗?”
尹真珠笑意盈盈:“有劳闻编辑了。”左右看看:“你们常主编呢?”
闻毅早就听说容城公子也是容貌不俗,脑子里不由自主就演绎了一出二女争一男的戏码,暗中羡慕冯帅的幸运,居然获得了两大美人的青睐。满心都是亲眼目睹八卦的兴奋,暗想主编真是失策,这么激动人心的时刻怎么能错过呢?
“主编近来闪了腰,还在医院扎针呢。”他按照常锦辉的吩咐敷衍尹真珠:“尹小姐,咱们走吧。”
玉城大饭店的宴会厅里,各家报社的记者齐聚,有手里拿着相机的,也有手里拿着笔的,都做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等待着伊人憔悴的出场。
尹真珠从黄包车上下来之后,饭店门口守着的人闻风向里面报讯:“伊人憔悴来了——”
也有性急的记者围了过来。
“请问是伊人憔悴小姐吗?”
尹真珠言笑晏晏,大方得体:“是的,我姓尹,谢谢。”
“那么请问尹小姐,你小说里的故事跟小报里的文章内容可有关联?”
“尹小姐……”
尹真珠亲切的说:“诸位,今日的记者会我必定知无不言,大家都稍安勿燥,咱们去宴会厅,等记者会正式开始再行采访可好?”
众记者退开一道路,让她进去。
闻毅亦步亦趋,替她拦住两旁性急的记者,进了宴会大厅,饭店早就摆好了台子,下面都是记者们的位子,各桌上还放着报社的牌子,大家都按牌子入坐。
记者招待会正式开始之后,就有记者提问:“尹小姐,我是日报社的记者,自从您发表了《容城公子变形记》与《悔婚》之后,很多人都在猜测这两者之间的关联,《悔婚》里的新女性有影射容城公子之嫌,不知道能不能方便回应一下大家的疑问?”
尹真珠今日是特意打扮过的,妆容淡雅,风华倾绝,声如珠玉,被问及这个问题,她沉默了一瞬,似乎鼓足了勇气,说:“我不是在影射容城公子,《悔婚》里的新女性就是容城公子!”
在场记者本以为她可能会打太极或者模糊一下,没想到她回答的这样斩钉截铁,整个宴会厅安静了三秒之后,瞬间议论之声大起:“……原来真的是影射容城公子啊?”
“……”
有记者立刻趁热打铁:“尹小姐,我是晚报社的记者,这样说来您的短篇小说《悔婚》都是有原型的?那么小说中悔婚的男子是冯帅呢还是另有其人?那个被悔婚的女子呢?”
尹真珠眼圈一红,露出女孩子的柔弱的一面:“我与冯帅从小相识相爱,容城很多人都知道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很早就说过要娶我,后来……一个女学生在他醉后爬上床,不得已纳了她做姨太太,再后来……”她说不下去了,适时低头拭擦眼泪。
下面犹如沸水滴到了滚油里,热闹不已,说什么的都有。
等她平息一会情绪,记者继续追问:“后来怎么样了?”
尹真珠露出个苦笑:“后来的事情全在我的小说里了。”
小说里女主苦苦哀求男主别抛弃他们的誓言与爱情,可是男主还是被那位能说会道的新女性给迷惑了,最终放弃了这段婚约。
记者:“我注意到小说的结局里,女主最后为了爱情而自杀,尹小姐您是否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或者有同样的念头?”
尹真珠绝决的说:“爱情是我一生的信仰,如果失去了我的爱情,犹如毁灭了我的生命!”
台下记者们面面相觑,都被她这样大胆而热情的感情震惊,终于有记者委婉提问:“尹小姐,请恕我直言,站在您的角度上,认为爱情是一生的信仰,焉知冯帅与容城公子之间不是真挚的爱情呢?”
这句话就像是触动了她的心事,尹真珠的情绪激动起来:“真挚的爱情 ?我请问这位先生,如果是真挚的爱情,容城公子跟了冯帅之后,她父亲官升一级,她自己名利双收。从一开始她对冯帅就是有所图的,这样的爱情也叫真挚的爱情吗?我与冯帅从小认识,对他别无所求,只希望两个人能够携手到老,我愿意为他奉献生命,容城公子能做到吗?比起我对冯帅的爱情,她这种有所图谋与算计的……能叫爱情吗?”
记者被她的话给问住了:“呃……”
混在记者群中身着便装拿着机相假装拍照的亲卫们震惊了。
后面提问的记者们都温和了许多,有问尹真珠与冯帅相识相爱的过程的,也有问容城公子与冯帅之间的情事的,大有把这一段两女争夫的爱情故事问个底掉的架势。而尹真珠也很配合,有问必答,该示弱示弱,该流泪流泪,哽咽也是恰到好处,临了还发表了一段爱的宣言:“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想要通过报纸告诉冯帅,”她说:“阿瞿,你是我生命里所有的幸福,是我对于未来的所有期盼,请不要忘记我们的爱情与曾经的承诺,我会等着你来娶我!”
全场轰动,掌声长久不绝,记者招待会圆满结束。
记者们三三两两往外走的时候,还在私下里议论:“如果按照采访稿刊登,冯帅那边……不会派人阻挠吧?”
“听说冯帅最近去了北平,不在玉城,尹小姐是不是趁着这个机会才开记者招待会的?”
“容城公子……真的为了贪图富贵攀上冯帅做了姨太太?”
“真没想到她居然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不出来啊。”
如果说《容城公子变形记》发表在小报上的时候,有不少人都当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来看,除了因为小报声誉不佳,报道的东西一向离事实相去甚远,而伊人憔悴藏在幕后,谁知道是人是鬼,被学生们砸上报馆都没让她露头,那么今日的记者会则坐实了她的文章内容,果然容城公子与冯帅有一腿。
第122章
记者会之后,玉城各家报馆都报道了有关容城公子与伊人憔悴之间的爱恩情仇,因为侧重点不同,题目与内容会有不同程度的加工,但大致还是基于记者会的采访内容。
尹真珠等于大获全胜。
她在房间里翻阅各家报纸的时候,也不得不赞赏自己聪明绝顶,挑了个最好的时机。
如果不是冯瞿对姓顾的保护严密,连去北平开会都要带着,又何至于把她逼到这一步?
——再或者是姓顾的贱人胆小如鼠,蛊惑冯瞿带她走?
无论经过如何,结果都已经是注定的,她毁了自己的爱情,自己就要毁了她这个人!
她趁热打铁,又推出了第二篇短篇小说《婚》,讲述了一个为爱与家人决裂,离家出走的女孩子最终获得了爱情爱情的故事,父母是陈旧的顽固势力代表,而女孩子是伊人憔悴笔下新女性的代表,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破釜沉舟,勇往直前。
彼时很多女孩子到了十几岁都有这样的苦恼,家中长辈早早订了亲事,女孩子却不愿意,既不想与家庭决裂,又想要获得自由与爱情,左右徘徊,读到她的文章,顿受鼓励,增加了破门而出的勇气,还有毫无生存技能的小情侣相约私奔,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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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城内。
关振岐一个人不想回去面对冷清的宿舍,直接去高敏家借住,连带着高敏也知道了章启越女友来北平探亲的消息。
过了三日,他们几个同学兼室友估摸着章启越的二人世界也过的差不多了,一起杀到六国饭店去堵人。
章启越在毫无防备之下被三名室友逮着正着,他脸上的青紫印子还未完全褪尽,关振岐还未深想,已婚人士高敏就坏笑着问:“启越,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宣汀挤眉弄眼:“小别胜新婚,你们这动静闹的有点大啊!”
章启越:“……”
他下楼去替午顾茗买饭,不想劳烦酒店里的侍者,总觉得自己亲自穿街走巷买来的更美味一点,也更富有心意,哪知道就撞上了三个闲极无聊的室友前来堵人。
“你们怎么来了?”他警惕:“不许提非份的要求!不许胡说八道!不许胡乱称呼!这三个条件要是做不到,就别见她!”
关振岐向两人吹牛,大赞章启越的女朋友漂亮,逗引的其余两人非要前来一探究竟。
高敏捂着胸口做伤心欲绝状:“弟妹远道而来,我们总要一尽地主之谊,你藏着掖着,可有点瞧不起兄弟们了!”
章启越无奈让三人在咖啡室等,他亲自上楼去带顾茗下来。
顾茗昨晚写了大半夜的稿子,喝了点清粥就睡了,被章启越摇醒的时候还有点恍惚:“天亮了?”
听说他的几位同学非要一尽地主之谊,顾茗:“不必这么客气了吧?”倒头又想睡过去。
章启越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见她跟被人抽了骨头似的,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既然他们诚心邀请,咱们就不必跟他们客气了!”
他搓搓顾茗的脸,想要让她清醒点,被她一巴掌打下来:“你的手粗死了,磨的我脸疼。”
“粗吗?”章启越在航校的训练很是辛苦,不知不觉间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就粗砺起来,还磨出了茧子,不过这点变化太过细小,他自己都没察觉,在自己脸上搓了两下:“不疼啊。”
“那是你脸皮厚!”顾茗被逗乐了,推开他去洗漱。
“你说谁脸皮厚呢?”章启越追过去在她颊边亲了一记才算完。
楼下咖啡室里,高敏与宣汀初次见到顾茗,一面与她问好,一面用眼神向章启越示意:你小子艳福不浅嘛!
关振岐问:“顾小姐还没吃饭吧?我们今天午饭去哪吃?”
章启越:“阿茗来北平几日,还没尝过全聚德的烤鸭呢,不如叫一桌烤鸭宴吧?”
顾茗适时客气:“太破费了,不必那么麻烦的。”
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默契。
关振岐滑如泥鳅:“高宣说要尽地主之谊,今儿他请客,走走走去吃烤鸭。”
高敏:“……”说好的兄弟情呢?
他们一行人去全聚德吃烤鸭,还叫了酒解腻,顾茗多喝了两口,两颊酡红,更添艳色,另外三位差点看直了眼,热心如高敏,还催问婚期:“启越,你们几时结婚?顾小姐这么漂亮,还不赶紧娶回家藏起来?”
航校的学生都已经入了军籍,等练好驾驶飞机的技术,也许很快就要奔赴前线,无论夫妻还是情侣都是聚少离多。
章启越其实早就有求婚的心思,只是还没有通禀过父母:“放心,少不了你们的喜酒。”
顾茗:“……”
吃饭喝酒唱歌,晚上坐着黄包车回去,顾茗被他搂在怀里,有些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他轻轻落在她头顶的吻,她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携手去北平的书店淘一些新近出版的杂文集;图新鲜去天桥看耍把式的,卖艺,唱大鼓的;还去琉璃厂店铺摊位转转。
于古玩字画上,两人都是门外汉,全不知年代真假,也就看个热闹,拉着手去,章启越还在那里买了一串据说是从前清王府里流出来的珊瑚手串,大约也是店伙计为着生意编的故事,连那位戴这手串的格格都编的有鼻子有眼,愣是说动了章启越花钱买下来。
他替她戴在手腕上,皓腕似雪,煞是好看:“你比那位格格都漂亮!”他赞。
顾茗嘻嘻哈哈的笑:“你见过?”
章启越一脸得意:“不必见我也想的出来。”
前清王府里的格格哪里比得上他的阿茗有自由的灵魂?
年轻的情侣们在一起,时间仿佛坐着呼啸的火车,“咻”的一声就窜了出去,等到发现已经到了站台。
休假结束了。
章启越要回学校,又对她即将面临的危机很是担忧,之前两人谁也不提,就怕扫兴,但是马上要分开了,章启越就不得不提。
“阿茗,你回沪上之后,如果有麻烦就去找我父亲,我会给他发电报,让他帮帮你。”
顾茗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向章泉求助:“启越,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自己能解决,不必去求章伯父。如果有一天我实在走投无路了,会来找你的。”
章启越苦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傻姑娘,无论何时你都可以找我,我永远在你身后。”他最后一次再抱抱她,嗅她发间的香气,搂紧了她窄窄的腰身,叹气:“要是能把你揣在口袋里带走该有多好啊!”
顾茗也抱紧了他劲瘦的腰嘟囔:“带我走吧走吧。”
两个人腻味了好一会,眼看着再不离开天都要黑了,章启越只能松开了她,在她耳边叮嘱一句:“别相信姓冯的话,他肯定是在骗你。”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六国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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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启越内心对章泉信赖无比,总觉得他是泰山之石,似乎能够永立不倒,实则自年底他就处于焦头烂额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