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日益衰老, 苏音却在日益强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苏音记忆里强大美丽无所不能的母亲,变成了垂垂老矣的病弱妇人,时不时就要以袖掩唇轻咳一声。
“帮帮我,苏音。”她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妖力了。”
苏音无法理解母亲到底是如何落到今天这番田地的,但是想到面前人终究是她的母亲,她便没有多问, 草草出门夺了宝, 回来献给这个曾经抛弃自己的女狐妖。
“你长大了很多, ”母亲道,“我没想到你能变成今天这样。”
苏音低了眉,不知道该接什么, 沉默片刻后只能道:“巴卫就快回来了,他也变了很多……现在在外面, 大家都是听说我是巴卫的姐姐、是这片林子里受庇护的妖怪才怕我。”
也就是说,外面那些看起来对苏音毕恭毕敬的妖怪,他们怕的其实不是苏音, 而是巴卫和大天狗。
母亲却摇了摇头:“没必要。他只是当初我随手捡回来的孩子。你们小时候长得像,我见他在路边受冻,一时心软……现在想想也不必,我连你都没养过几天。”
苏音仍然低着头看着地板。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送你最后一句话,”母亲又道,“我作为你的母亲,这一生唯一给你的忠告。”
苏音低低应了一声,认真地听着。
“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母亲道,“再努力也好,一个女人在男人的心里是占不了多大分量的。”
*
拿到了救治爱子的宝药,丧失了妖力的年迈妖狐不顾苏音的劝阻,执意要立刻回程,甩开苏音的手就往渡口方向走去。
苏音正难过——念了十几几十年,终于再次见到了母亲,但是对方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草草交代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苏音是真的不好受。
她不想看见对方离去的背影,咬着牙回了自己的洞里趴在桌前呜咽半晌……为什么母亲不肯留下来呢?多说两句话也行啊。
为什么立刻就要走呢?
为什么那么在意另外一个孩子呢?
她和巴卫其实没有任何关系……巴卫最近看上去就似乎很烦她了,不服管教,要是巴卫知道他们其实并不是姐弟,巴卫大概会理直气壮地能够彻底抛开她吧。
苏音心里难受,擦掉眼泪想要去找大天狗,心里有千万句话,却都不能也无法对大天狗说出口……她只好放弃这个想法,一个人默默一声不出地哭,边哭边抹脸。
母亲不喜欢她,巴卫应该也不喜欢她,没有人喜欢她。
她不知道,巴卫那个时候正守在门外发怔。
苏音的母亲离开的时候正好撞上了巴卫,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她和巴卫说的话比苏音还要多几句:
“我对不起你们。”
“但我做出了决定,没有回头路了。”
“你要对苏音好一些……以前我一和她讲人间的庆典,她就想着以后要带你去玩……”
“我对不起你们……我只能这样了。我也后悔,但是我不能后悔了。只能这样了……让她就当我早就死了吧。”
你们母女俩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巴卫心想。
原来他一直只是个随便捡回来的孩子。
苏音难受,他也不好过,他想和苏音说没事,反正几十年来没有那个女人他们也活得好好的……可是苏音一定不喜欢听这句话。
他想说我陪着你就行了,可是转念又一想……他有什么立场说这句话?
没什么好说的了。一切也就这样了。
巴卫和苏音之间于是越来越无话可说……她仍然和他说些有的没的,像个姐姐一样絮絮叨叨,但是巴卫不想听。
——你又凭什么管我呢?
他心想。
年少意气,所有的心事都默默掩藏在心口,从来不袒露,化作利刃,伤己又伤人。
他克制不住地开始对苏音冷嘲热讽。
但是苏音从来都不接巴卫的话。
原本相依为命的苏音和巴卫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渐行渐远。
巴卫对苏音憋着一肚子气——
一开始只是讨厌她三句话不离大天狗,他和她说什么都会被她抛之脑后,后来讨厌她总是要叮嘱自己这个那个……她自己都是屡教不改的恶劣家伙,再后来……他最讨厌她那副无论自己做错什么她都会理解包容的姿态。
姐姐……她是谁姐姐?
为什么就不能和他说实话呢?为什么总有东西要瞒着他?为什么心思永远都在别人身上还要来假模假样地关心自己——
如果要问世界上巴卫最讨厌的是谁,那一定是苏音。
*
当巴卫告诉没有过往记忆的苏音,他们其实并不是姐弟的时候,苏音的反应很平静。
“我也总觉得我应该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她道,“我一直是一个人的。没有人会像哥哥一样保护我。”
所以,在她成为名音之后,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和她说,他是她的哥哥的时候,苏音就觉得哪里不对。
“我们以前关系一定不好,”苏音直截了当道,“我看见你就不高兴。”
“不是那种不高兴,是一种很难说的不高兴……还是有点高兴的。”苏音也说不清楚,皱着眉头苦恼地搜肠刮肚,想着要怎么描述清楚。
“……是吗?”巴卫的表情变得似乎有点悲伤,“原来你不高兴。”
“嗯。”苏音问道,“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巴卫答,“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有什么反应。”
——就好像她根本不在乎他一样。
“那我现在告诉你,”苏音看着他,“我一看见你,就很不高兴。”
巴卫垂下眼睫,盯着地面。
苏音从来不会回应他的冷嘲热讽,好像他说什么她都不在乎……今天他才知道,她原来是在乎的。
原来她还是在乎的。
第54章 这里是五十四
陈年恩怨, 伤口腐烂溃败,没有人提起, 虚假的平静局面就不会掀起任何波澜, 苏音就能心安理得地得过且过。
巴卫也从来不提。
一成不变的日子虽然不尽如人意, 可是人们习惯了过一成不变的生活。
但是现在, 苏音没办法再得过且过了。母亲,晴明,大天狗,巴卫,她还有那么多理不清的账要算。
*
在苏音直截了当地终于说出,巴卫让她不高兴的时候,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沉默。
巴卫没有说什么,杀生丸也不是喜欢去念叨别人家事的性格,好一会儿, 巴卫站起身来, 合上扇子, 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神情冷傲:“我知道了。”
他向来是个骄傲的妖怪。苏音对他隐有厌恶的事情让他烦躁,虽然心底早有预料, 还是不乐意面对,想要早早离场。
“她失忆了。”他转而转过头去对杀生丸道, “你们现在这里暂住一晚,明天我们去帮她把记忆拿回来。”
没等到杀生丸拒绝——对方也不会拒绝,巴卫可以充分肯定这一点——总之, 巴卫就这么直接站起身来离开了。
在拉开房间门的时候,一只修长的手突然出现,拦住了巴卫打算再次关好门的举动。
巴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来,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眼瞳中。
——是大天狗。
他的脑子里立刻就下意识地浮现出一句话来:杀生丸也在里面。
可是随即一想,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巴卫冷哼一声,松开了正拉着门想关上的手,和大天狗擦肩而过,扬长而去。
大天狗并未作声,搭在门框上的手越收越紧,关节泛白。
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走进房间里。
见到又一个“陌生人”的出现,苏音下意识地又往杀生丸身边靠了靠,抬起头来用疑惑的目光询问着杀生丸来人是谁。
但是显然,杀生丸也不认识他。
现在不再是妖怪横行的时代,大天狗在山林中沉睡了多年,醒来后越发低调,早就默默收敛起了自己的羽翼,仅凭妖气,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杀生丸一时半会儿是真的认不出他来。
于是他只能对苏音道:“我不认识他。”
苏音想了想,很快就反应过来,问大天狗道:“那,认识你的人应该是我吧?”
不然对方怎么会特地跑过来。
大天狗点了点头,思绪繁杂,千言万语,一时之间全都变成了一片空白,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苏音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算记起来了又怎么样呢?
他没有说话,苏音就等着他开口,等了半晌没等到,终于没忍住率先发问:“有什么事吗?”
“……”
以前都是苏音不停地和他分享她觉得有意思的事,根本不需要他的回应,而现在却是她反过来问他“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没什么。”大天狗垂下眼睫,声音平静道,“只是想来看看你,很久没见了。”
苏音眨了眨眼:“嗯……那应该是很久吧。”
“我对你来说,一点印象都没有吗?”他问道。
苏音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摇摇头,诚实道:“没有。”
她看着杀生丸就觉得高兴,看着巴卫也会觉得难过,唯独对大天狗没有任何感觉……面对他的时候,她的心情平静到离奇,一点波澜都没有。
这是真的很离奇。毕竟对方长着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就算在路边擦肩而过她都应该会回头多看两眼……为什么她会对这么张脸完全无动于衷呢?
就算苏音失了忆,也知道自己这句回答很伤人,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带着蓄意报复一样的冲动莫名其妙就下意识说出了这句话,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
因为大天狗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表情显得更难看了。
明明对方没有露出任何一丝脆弱的表现来,但苏音看着他不言不语的样子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对不起,”她小声道,“我会努力想起来的……你别难过……”
“不用了,”大天狗却道,“还是不要想起来比较好。是我对不起你。”
他接着抬起头来,看向杀生丸:“她很喜欢你,不过你应该也知道,她看见谁都喜欢。”
“我知道,”杀生丸平静地回答,“我会让她改的。”
*
人性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妖怪的性格也不遑多论,同样复杂得一团乱麻。
现在想想,苏音对大天狗的感情才是她最纯粹的爱慕,后来面对其他人的喜欢都只是敷衍了事的一时兴起。
就像去买衣服,这件也想要,那件也喜欢,买回来穿了两天,又发现一件更漂亮的,于是就把原来的新衣裳束之高阁。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苏音,他很喜欢她呢?
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喜欢她坐在树上摇晃着抱怨其他妖怪的样子,喜欢她死缠烂打凑上前来的样子。
但是他一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觉得没关系,时间还有很多,哪天顺其自然再说吧。
一天又一天,曾经喜欢过他的女孩子已经不见了。
她不见了呀。
*
傍晚的时候,被留下来的苏音和杀生丸入乡随俗,跟着奈奈生一起吃了顿饭,有着释放冷气压的杀生丸在旁,奈奈生全程不敢说话,紧张地飞速吃完就溜走了。
苏音紧接着也吃完了饭,闲得无聊在庭院里四处晃悠,正好看见刚才那个和她说了几句话的俊秀妖怪站在樱花树下,握着一只笛子对着满树的樱花出神。
“那个……”苏音问道,“你不去吃饭吗?”
大天狗侧过脸来,轻声道:“不用。”
苏音这才想起来,像他们这种妖怪,似乎确实本来就没有进食人类食物的必要。
她拍了拍走廊,撩起衣角坐下,赞叹道:“樱花真漂亮啊。”
“嗯。”他应道。
他收回了视线,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转而道:“我很久没吹过笛子了。”
苏音不太懂他的话题为什么跳跃得这么快,但还是很礼貌地听了下去:“为什么?”
“一直在忙着修行。”他似乎不太想谈这一方面,简单地一笔带过,又说起了自己想说的其他话,“以前有人很喜欢听我吹笛子,可是又一直听不懂……我是天狗一族的妖怪,一开始只是个小妖怪,就算长着一双翅膀,也怎么都飞不高。”
“然后,有一天,听着一段笛声,我咬着牙努力飞到了很高的地方——从那之后,我就喜欢上了笛子。”
苏音眨了眨眼:“嗯……然后呢?”
大天狗沉默了一阵,收起了笛子,冷淡道:“没有了。”
“……”
苏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如其来和她讲了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就突然离开了。
这个故事怎么了吗?
她皱着脸纠结地回头看了看染上夕阳金黄色的樱花,完全猜不透大天狗的心思。
而大天狗走远之后,方才在和苏音谈论往事时微微缓解的沮丧情绪又卷土重来了——并且让他越发沮丧。
苏音从来没听懂过他的笛声,而他终于向她解释这一切的时候,苏音却不想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