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倾身在她耳边道,“侧室夫人?什么侧室夫人?兰家养的那几个女人我还不知道吗?不过就是送给权贵的玩物。你,不过就是我大表哥的玩物和别人的替代品而已。”
她说完就后退了两步,然后笑意盈盈,眼睛闪着满满恶意的光芒看着兰妱。
可惜她并没有如愿以偿地从兰妱面上看到她期望看到的羞恼,愤怒,彷徨,或者任何能令她心悦的情绪。
兰妱静静地看着周宝薇,目光甚至渐渐转成怜悯之色,然后轻笑了一下,低声道:“周三姑娘,你很嫉妒你大姐吧?连发癔症都要把太子妃娘娘放到癔症里和别的男人编排在一起,要不就是病得不轻,要不就是嫉妒她嫉妒到想坏了她的名声,置她于死地吧?”
“还有,玩物什么的,这便是您每日里琢磨的事情?世人言,你自己把自己当成什么,就非要看别人也都是什么,你就是这么轻贱你自己的吗?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第15章 祸水
且说回花厅中。
兰妱离开之后大长公主就带了郑愈去了后面的阁楼,从那阁楼之上,正好便能见到园子里的雪中梅景,还有正在折梅的红衣少女,以及正被丫鬟领过去的白衣女子。
这样远远看过去,真的是一幕非常赏心悦目,可以落画的美景。
常宁大长公主看了外面一眼,回头就对郑愈道:“阿愈,陛下将兰家女赐给你,你也收下了,这事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无非就是想让皇后和兰贵妃打擂台,现在的局面不怕有事,而是就怕风平浪静,陛下身体不好,怕是想动手了。”
“不过,阿愈,除了朝堂上的考虑,你年纪也已经不小,也的确该娶妻生子了,没有子嗣将来对你始终都是不利。”
郑愈远远就看到了那园中身着白狐裘衣女子的身影。
小小的只那么一点,但却极坚韧。
他收回目光,转过头来,道:“祖母,我应下陛下赐婚的确是有一部分出自于朝堂考虑,但其实也是出于子嗣考虑,所以暂时都不必,不会再考虑娶妻一事。”
大长公主一惊。
她皱了皱眉,道:“阿愈,你莫不是糊涂了?兰氏身份低微也就罢了,她还是兰氏一族专门养了送人为妾的,你的长子怎么可以由这样的女子所出?你竟然还想只要她一人,不打算娶妻?!你知不知道朝中那些文臣,天下士子的嘴有多毒?此事将来必将为人所诟病!不行,此事绝对不可以。”
郑愈面色变冷,定定看着大长公主,然后面上闪过嘲讽之色,道:“不该由她所出?祖母,那您觉得我的子嗣是该由谁所出,南平侯府周家的姑娘吗?”
大长公主一愣,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突然出语这般直接和不恭。
她定定看了他一阵,然后抿了抿唇,道:“阿愈,我想让你娶宝薇,的确是有我的私心,但你也应该很清楚,现在的局面,娶南平侯府家的小姐对你才是最好的,既可以麻痹皇后和太子,又能引起兰贵妃的恐慌,如此才能打乱现在平静的局面。”
“而且宝薇身份尊贵,她的背后是世袭罔替的开国侯南平侯府,由她所出的子嗣将来才会更少争议。你需要一个出身尊贵的子嗣,而不是身边只有一个惹人诟病的妾侍,和她所出之子。”
郑愈冷笑,道:“不,祖母您的心里应该很清楚,周三姑娘除了您说的身份尊贵,她的性子根本就不适合做我的妻子,只会让我的后院变成一团糟,我可没有什么兴趣替人收拾烂摊子,更没兴趣拿自己的妻子儿女去做权利斗争中的棋子。”
大长公主心中一恼,道:“那兰氏呢?你说会让她诞下子嗣,那她算不算得一颗棋子?还是,红颜迷人眼,你看见了她,就慢慢变得摆不清她的位置了?”
郑愈眯了眯眼,道:“她是我的夫人,将来会诞下我的子嗣,是我的孩子的母亲,就是这样。”
“阿愈!”大长公主拔高声音道。
郑愈扯了扯嘴角,道:“祖母,若是你担心我是被美色所惑,那就不必了。我让她做我的侧室,只是因为我看中了她的性情,觉得她适合我身边的位置,适合做我孩子的母亲,我不想要一个不省心的女人。”
不省心的女人,谁是不省心的女人?
“那么,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看走了眼,发现她跟你根本不合适,根本不配育有你的子嗣,那你能立即弃了她吗?”大长公主冷冷道。
郑愈皱了皱眉,道:“至少她现在是合适的,我既娶了她,也自然会负责到底。”
“什么娶了她?不过是一个......”
大长公主猛地刹口,才发现自己竟然被绕了进去,差点失态。
她缓缓吐了口气,退到后面坐回到扶手椅上,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抱歉,阿愈,是祖母太冲动了。”
然后叹了口气,道,“罢了,不过就是一个妾侍,你想留着就留着吧。只是阿愈,兰氏之事,祖母可以顺着你,但宝薇,你能否应下祖母,娶她为妻?你既然说了,你纳了兰氏,哪怕发现她不妥,也会负责到底,对一个民女尚能如此,宝薇是你的表妹,你反是不能容她吗?”
郑愈眼中划过一抹讽刺。
大长公主见状摆了摆手,道,“阿愈,祖母让你娶宝薇,的确是有祖母的私心在。这么些年,因着那些旧事,你父亲,姑母他们都有欠于你,这些令我心中十分不安......我让你娶宝薇,的确更多是出于考虑朝堂的因素在,但也是想弥补你们的关系,让我能够安心罢了。我到底还是不能完全放下他们,我已经老了,早晚有去的那一天。”
说着面上露出了些许疲惫和脆弱,越高傲的人罕见的脆弱也越容易打动人。
郑愈看着自己的祖母,神色终于平缓了些。
不过他并没有妥协。
他道:“祖母,您经历过那么多事,应当早已明白,联姻是最靠不住的,否则,当年我的母亲也不会死。我情愿逆了你的意,也不娶周三姑娘,也正是因为我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挽回的那个地步,届时,怕只会让你事与愿违,与你所期望的愈行愈远。周三姑娘的那个性子,您觉得,我能忍她多久?”
大长公主噎住,她都这般求他了,他竟然仍是不肯应。
她看着他,心道,你不是不能忍,以你的能力,只要你想,又如何收服管教不了一个宝薇?她不过就是个娇养的孩子,年纪还小,还有无数的可能性,你只要稍施手段,她必会服服帖帖了。
说来倒去,不过是你不愿罢了。
而且,竟然提起了他母亲的死,大长公主的心突然就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她盯着他片刻,目光深处带了些疑虑,但也终于不再坚持,默了一会儿就道:“罢了,宝薇的性子,她的确是被她母亲给纵的娇了些。那么阿愈,若是祖母将她带到身边亲自教养,让她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你可愿意,为了祖母,娶她,将来好好待她?”
郑愈淡道:“本性难移,你教养她,也不过是只能画个皮而已。”
大长公主的手慢慢捏紧,他口中对她外孙女的不屑和轻慢终于让她真的有些生气了。
郑愈看她一眼,这毕竟是他的祖母,他的命还是她“救”的。
他扯了扯嘴角,道:“祖母,您曾经说过,当年那种情形,为了大局,让我母亲死,才是当时最好的选择。那么现在,您站在理智的立场,不是我的祖母,不是周三姑娘的外祖母,也会觉得,我娶周三姑娘,也是最好的选择吗?您当知道,我的性格,也只会做最正确的选择。”
“我明白祖母年纪大了,想法和以往必然已经开始不同,但我,却不会因为您的想法改变,就去娶我不想娶的女人。另外,您有了这个想法,泰远侯和他的侯夫人知道吗?您还是先看看他们的反应吧,看看会不会像我说的,事情只会与您想要的,越走越远?”
他说完告辞,大长公主看着他的背影,因为他的话而面色发白,甚至第一次,心底隐生恐惧。
不,不可能,她不应该往那个方向去想。
她转头看向外面,那里她的外孙女已经在和那女人说话,她看着那女子身上雪白但看着却只觉温暖的雪狐裘衣,脑中划过她胸前那枚白玉项坠,那是......她突然不敢置信的忆起来,那个竟然是......他母亲的暖玉?
当年宝蕴身体有寒症,可能难有身孕,或即使怀上也容易滑胎,她知道他有这么一块暖玉,曾经找他开口借过,却被他毫不犹豫的拒绝。如果他肯借,宝蕴的子嗣可能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艰难。
可是现在他竟然把它送给了一个身份如此低贱的女人!
那他现在忤逆自己,难道真的也只是因为这个女人?
大长公主的手按在扶手椅上慢慢摩挲,却越摩越用力,最后竟然是要靠那木镂雕花刻在手上的疼痛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及至郑愈行至门口,她终于又找回了自己的平稳,道,“阿愈,园子里,若是宝薇说了什么让那兰姑娘心有不悦的话,还请你不要迁怒宝薇,是我让她用言语试探兰氏的品性。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的长子都非常重要,其生母不应当是一个心术不正之人。”
郑愈顿了下脚步,道:“祖母,您是觉得,我连看自己枕边人的眼神都没有吗?”
大长公主听言眼神中划过一丝厌恶之色,道,“阿愈,不管你信不信,那女子,眼如水波,面若晨花,貌似清澈无比,但却骨中藏媚,乃红颜祸水之相,你一向心志坚定,何曾为一女子至此,阿愈.......她是兰家养了送人的,不是你就是别人,你竟然为这样的女人乱了分寸,忘了自己的身份吗?”
郑愈的脚步僵硬,但却再没有半步停留,愈行愈远,而大长公主的声音也渐渐远去,直至再也听不见。
第16章 镯子
“你,你胡说什么?!”
梅园中,周宝薇对着兰妱又惊又怒。
原本她那话的意思是说郑愈曾经爱慕她大姐,她大姐当年是京城第一美人,爱慕她的人无数,多一个郑愈不多,少一个郑愈不少,可被兰妱这样一扭曲,好像是她编排她大姐,坏她大姐名声似的。
而且,她不过是一个贱妾,竟敢跟自己说这种话,暗示自己才是玩物?!
“啪”一声,她手中的梅枝被掐断,梅花在手中被碾碎,如此才抑制住了想上前直接掌掴兰妱的冲动,她压着声音,但眼神却是恶狠狠地对兰妱道,“你不过是个......”
只是她的话刚出口,却发现对面的兰妱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灿烂,带着些甜蜜娇羞,和无比的亲密信任,美得简直戳人眼睛,就像原本很美但却是冰冷的雪莲花突然盛开一般,一下子就让冰天雪地都充满了阳光般温暖绚烂的颜色。
周宝薇愣住。
在她尚未反应过来,只立即防备地想不知兰妱这是想要耍什么花招之时,却发现她的目光看得根本不是自己,而是穿过自己,身后的不知某处。
周宝薇下意识的回头,便见到了雪地中远远往这边走过来的郑愈。
深黑色鹤氅,劲衣皂靴,高大挺立,郑愈笔直的身影正往这边过来,周宝薇有一刹那的怔愣,她有很久没见过他了,以前她厌恶他眼里看不见自己,不像其他世家贵族子弟那般围着她转,所以她又是怕他,又有些恨他。
可是现在看着他从雪中走来,那一刻,她不知为何,心跳竟然不可抑制地,砰砰地跳起来。
他的气势,竟然比太子姐夫还要动人心魄。
周宝薇愣神之间,兰妱已经从她身旁越过她,向着郑愈的方向走过去,两个人一个往这边,一个往那边,相对而去直至走到一点重合,然后同时停下来。
一个高大挺拔,黑衣皂靴,一个娇小玲珑,白衣雪肤,她站立在他面前,仰头看他,画面美得犹如幻境。
她看到兰妱不知羞耻的更凑近了他些,伸手搂住了他的胳膊,抬头狐媚的对他笑着,然后不知说着什么,像是在撒娇卖痴着,那动作,竟然满满都是亲昵和依赖。
这,这可是在外祖母的园子里,真是不知羞耻!
还有他。
自她记忆以来,郑愈的神色都是阴沉冷峻的,人鬼难近,可是他此时低头看着她,却是她从没见过的温和,她说话时,他一边听着还一边伸手帮她拨了拨她头上身上的雪花。眼神中,还带着些宠溺,是的,她没看错,虽然有些距离,她就是看到了他眼神中的宠溺,这种眼神,她在别人眼中看到过,却再没想到会在郑愈的眼中看到。
只不过不是对着她而已。
她也才突然发现,他不是那种冷得吓死人的表情之时,其实是很好看的,会让人的心跳跳快几拍,不比太子姐夫差,更是比郑乾那绣花枕头要吸引人不知道多少倍。
她就这样在震惊失落,甚至可以称得上失魂落魄中,看着那两个人说了几句话,然后相携一起离开了。
***
郑愈直接带着兰妱离开了大长公主府。
一出了大长公主府,兰妱便从他身旁撤了开去,笑容也收了回去,低眉顺眼,改成了一贯的温柔恭顺。
郑愈是习武之人,这大雪天除了外面的那件鹤氅,其实里面衣服穿得并不多,她骤然撤开,身旁没了软绵绵毛茸茸的依偎,一下子竟然就感到了冷与暖的分别,空落落的。还有她身上清甜的幽香,靠近时,会让人觉得暖和,心里格外安宁,离开了,便又回到了孤寂一人的现实中。
郑愈心里隐约有失,可是面色却恢复了日常的冷硬。
上了马车之后两人沉默了一会,兰妱默默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了那块白玉项坠,明明那玉坠戴在外面已经许久,触手竟然仍是暖暖温润的,她这才知道这应该是一块世间极稀少珍贵的暖玉了。
她唤了一声“大人”,小心地用双手将暖玉递还给他。
郑愈看了一眼那块暖玉,再扫了一眼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她做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是这样,无比认真到虔诚,这也是她触动他的,活在当下的感觉。而他,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活得像是一把没有心,也没有血肉的剑。
她曾经跟他说过,她只是想好好活着,可他耳边却又响起他祖母的那句“骨中藏媚,乃红颜祸水之相”。
可笑,他们那些人,向来,为了他们的目的,想谁死,就总有千万条义正辞严的理由让你去死。
只是,她想求活,跟着自己,却可能更是条危险重重的死路。
他声音温和了些,对她道:“收着,戴在身上吧,这东西放在我这里也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