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刻钟之后,在最后核实了一次身份之后,贡院的大铜钟终于敲响了。
紧接着,贡院上封条。
贡院之外由学政的差役里三层外三层重重包围起来,连一只苍蝇都不准飞进去。
第一日,第一场。
考的是史论。
一共五篇。
周围早已经响起了铺纸动笔的窸窸窣窣声,倒是霍长歌不紧不慢的低头望着手上的这张考卷,慢慢看着。
这一场的题目出的并不如何惊艳,不过中规中矩而已。
倒是五题之中有一题做:“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
霍长歌觉得颇有些意思。
这说的其实就是中央集权和地方制衡。
霍长歌想,皇帝在愁那些边疆的藩王将军手中的兵权。
镇南王是皇帝的亲弟弟居于滇南,皇帝一向来信任自己这个亲生弟弟,兄弟间从未有过什么龃龉。
而且如今意云郡主正在帝都,镇南王阖府上下最疼宠的便是这位郡主,皇帝更是不用担心。
至于东边,东平王已老,有无子嗣,兵权实则已经被架空。
加之东边近年也无事,虽说海禁,到底是临海,商贸也极为发达,算得上一片洞天福地,东南边更是一番海晏河清的景象。
对那种地方,皇帝其实并不担心。
再有便是西边了。
西边的草原人一向来骁勇善战,皇帝却穷兵黩武,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征战四方,学着圣祖的样子开疆扩土。
而今年纪大了,便将个人崇拜推向了巅峰,最喜欢的就是炫耀。
而作为一个帝王,他炫耀最好的方式便是打仗。
于是,西边的仗十几年来连绵不断,就没有停过。
如今守着西边的是镇国公,监军的是镇国公未来的贵婿,本朝身份最为尊贵的皇子——宁王司晏明。
霍长歌知道,文在霍家,武便是镇国公府。
皇帝那个都不相信,但是哪个都离不开,怕心里也是烦闷的很。
自然,这些霍长歌绝不会写上试卷。
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试卷上怎么回答又是一回事。
霍长歌知道,中规中矩的题目看的是文笔和笔墨,而有意思的题,看的是心思。
霍长歌这样想着,不紧不慢的给自己留了个提纲,随即才慢慢动笔。
反正考卷的顺序是打乱的,名字也是封起来的,会试可同县试、乡试不同,不能提前交卷,考试期间更不能随意打开贡院的封条,否则可是要掉脑袋的死罪。
考试时间是整整四个时辰,从早到晚,想来若是提早完成的人,对着一张写满了的卷子,反反复复看个几十遍,该有多无聊啊。
就在霍长歌已经思考完,准备动笔之际,忽然对面传来很轻很轻的一声嘘声。
霍长歌抬头,便瞧见对面的程奕铭对着他露出了极为不屑的神色,这眼神中除了看不起,更多的还是满满的蔑视。
霍长歌也不是好欺负的人,不管对面的程奕铭是否明白这其中的意思,直接对着程奕铭竖起了一根中指。
程奕铭瞧见那根对着自己竖起来的中指,脸色难看。
哪怕是程奕铭不知道霍长歌这是什么意思,也心里明白的紧,这恐怕不是夸奖他的意思。
程奕铭立即低头,怒气冲冲的继续答题,势要将这份试卷做的尽善尽美,从实力上完完全全的碾压霍长歌这个废物。
只是,他越是这样,心里便越心浮气躁。
一时间,程奕铭手下错字连连。
而写错的字越多,划掉的字也越多,卷面也就越加混乱难看,程奕铭心里有些着急,忍不住抬头去看霍长歌的进度。
只见霍长歌心无外物,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而且手下动作飞快,像是根本不需要思考一般,下笔如有神。
人一旦有了对比,心里便会有压力。
如此一来,程奕铭更加混乱。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霍长歌的大哥,那个一路碾压着他上来的混账。
好不容易那个混账死了,却没想到还有一个更加混账的弟弟!
程奕铭越想越气,越气就越发,没法好好答题。
以至于最后,交卷之际,程奕铭才草草赶完了最后一题。
光是看程奕铭的脸色就能够清楚的知道,这一场他恐怕发挥得很不好。
自然,这些都不管霍长歌的事。
霍长歌向来就是一个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人,当然也懒得去顾程奕铭心里在想些什么。
倒是吃干粮的时候,边上那哥们像是人来疯一样,对着霍长歌充满了好奇,并且不断的给霍长歌递东西。
“兄弟,你要吗?”
霍长歌望着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面前的一个大鸡腿,有些怀疑这个人到底是怎么躲过监察的。
不过对于“嗟来之食”,霍长歌一向来没有什么风骨的,他非常欣然的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并且就着冷硬的面饼啃完了那只大鸡腿。
吃饱喝足的霍长歌心情很好,这恐怕是他考的最悠闲的一次考试了,毕竟有人投喂。
反正无事可干,要是睡觉也太早,霍长歌就看着隔壁那仁兄逗程奕铭玩儿。
自然,隔壁那位的鸡腿,作为时时刻刻监视着霍长歌的程奕铭是看的清清楚楚的。
霍长歌瞧得出,只能啃冷硬的干面饼子的程奕铭有些馋了,在偷偷的咽口水。
他一向来不是喜欢冷嘲热讽的人,谁知道隔壁的哥们儿更狠,也不怵人举报他,直接擎着那鸡腿对着程奕铭道。
“你想吃吗?想吃就求我啊!”
程奕铭气得快要炸了,冷哼一声,无比清高又意有所指的说道。
“程某即便再是困苦也绝不吃嗟来之食!”
说完这话,霍长歌明显听到程奕铭的肚子发出一声哀嚎。
霍长歌并不是一个喜欢挑事的人。
可耐不住隔壁的哥们儿人来疯,瞧着程奕铭那样就可劲的嘲笑他,整一副不怕事大的样子,仿佛他就是来走一遭点个卯,倒不像是来考试的。
可偏偏霍长歌搜遍了记忆,就是不知道这哥们儿是那位大能家的公子。
一夜无梦,天虽然还有些冷,但是到底挨得住。
再加之今年春季帝都少雨,白日里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的,到了晚上也不至于冻成冰窖。
难得的,霍长歌这一觉睡的竟然还不错。
等到醒来的时候,简单的洗漱之后,霍长歌再次接受了隔壁哥们的投喂,心满意足的开始了第二日的考试。
霍长歌其实挺好奇,这个哥们的那些吃食到底是如何带进来的,昨夜就不乏有人偷偷摸摸的暗地里告状,却偏偏没人管。
霍长歌甚至不知道这哥们是何方神圣。
不过霍长歌有个好处,那就是想不通的事情他不会非逼着自己去想。
等拿到了试卷之后,他也就把这个问题彻底放下了。
第二日,第二场考试。
考的试国政、艺学策。
与第一日相同,亦是五道。
这场的试卷亦是中规中矩,霍长歌猜测,怕是出题者为同一人,之后的经义那一场怕也不会太过刁钻。
只是五题之中,总会有点睛之笔,看似平庸,又多有不凡之处,总让人觉得出题之人着实是大才。
能让人不至于全答不出来,又不至于分不出高下。
其中有一问说的是如今的官学与私学。
“学堂之设,其旨有三,所以陶铸国……”
霍长歌见到这样的题目不禁想到了邵大儒穷尽一生所办的私学。
想早些年,邵大儒身体康健之时的确桃李满天下过,整个书院也是门庭若市,有学生数百,只可惜后也凋敝了,如今传到邵立任手中不过也勉强存活罢了。
霍长歌想及此,不禁叹息。
想来若是大哥还在,霍家如往昔一般鼎盛之际也是帮得上忙的。
而如今,怕也是有心无力。
霍长歌一边提笔,一边忍不住内心唏嘘。
大概是今日的题勾起了霍长歌的思绪。
到了太阳落山,月华盈地之时,霍长歌难得失眠了。
他躺在狭窄的号房之中,抬头望着那黑沉沉的天空,今日天边的月亮是弯的,仿佛被天狗啃了一大口。
可是霍长歌还是很想念他大哥。
想念一家人团团圆圆,那时候,虽然他大哥永远是那样的不苟言笑,却很温柔。
凉夜里,霍长歌不免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所有的人都已经睡了,大家都在为着明日最后一场好好休息,连续两日,即使晚上并不太冷,到底是春日里,春寒料峭,终究还是有人快要受不住了。
却不想,这个时候号房的隔壁的木板被敲了敲。
紧接着隔壁那哥们的声音悄悄地传来,低声问霍长歌。
“哥们儿,嗑瓜子吗?”
紧接着号房另一边伸出一只手,手里是一个油纸包的一小袋瓜子。
霎时间,周围的气氛被破坏殆尽。
霍长歌也是有些无语,不过还是欣然接受了再次投喂。
本着反正醒着也是醒着,霍长歌盘着腿坐在凳子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边上那哥们儿吹牛唠嗑。
两人的声音很小,再加上其他人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的确是累着了,都睡得死沉死沉的,因而也没有被他们吵醒。
“哥们,你是不是想家了?”
霍长歌点点头。
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隔壁怎么知道的,反正这天就这么聊下去了。
只听见隔壁继续说。
“昨晚上你睡觉,我听见你说梦话喊你哥了,你是不是想你哥了。”
霍长歌默默的嗑瓜子,还是点头。
那边好像是根本不需要霍长歌回应一般,自顾自的都能唠嗑唠一晚上。
等到了霍长歌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隔壁的号房竟然空了。
他几乎是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昨天和自己唠了一晚上嗑的家伙,一大早不知道去哪儿了,哪怕是考试前来检查的学官也没有多在意,仿佛这个人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一般。
自然,也不会有人好事去问。
但怕是心里都觉得奇怪,按理说考试没有结束,是绝对不能够离开这个地方的。
难道说,那人是违反了什么规矩?
那也说不同啊。
这都好吃好喝这么些天了,昨晚上才发作,反应也太慢了一些!
霍长歌还是有些担忧,以至于第三场的时候,他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
今日是会试第三日,第三场。
考经义。
这次便只三题。
只是这三题倒是出乎了霍长歌的意料,与前面两日的考题不同,考官大人似乎想要来个欲扬先抑,于是今日的题,怕是要考哭不少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试题分别出自《制艺丛话》以及光绪三十年会试题,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第89章
霍长歌瞧着这题也是哭笑不得, 不禁深切怀疑, 是不是出题之人临时换了, 才会如此。
这简直就是忽然从极简模式切换到了地狱模式。
霍长歌扫一眼考卷, 其中首题便是“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这题前半句出自《大学》, “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是鸟乎?”
而后半句则是出自于《诗经》,“穆穆文王, 于缉熙敬止。”
乍一看的确是狗屁不通, 实则很多考生亦是一脸懵逼。
霍长歌看着那题半晌,最终还是落笔缓缓写着。
以往, 霍长歌几乎都是最后一个开始动笔, 今日反而占了先机,不少人都抓耳挠腮。
一时间, 号房之中怪相百出, 有以头抢地的, 有狂躁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的,有咬着咬着笔杆将笔杆咬断的……
霍长歌却在起初的为隔壁那哥们儿担心之后, 渐入臻境。
等到收卷之时,他几乎是写完的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
自然,对面的程奕铭正一脸得意的看着霍长歌, 也证明了程奕铭胸有成竹,全然不将霍长歌放在眼中。
看来程奕铭后面两科考的很是自满。
霍长歌对此很是佛系,反正已经考完了,他现在最想干的事还是好好大吃一顿。
毕竟今日的题太难, 他最后竟顾不上吃饭。
终于,结束考试的铜钟响起。
贡院门口的封条被揭开,学政围着贡院里外三层的差役也退去,贡院的大门终于打开。
霍长歌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从贡院里头走了出来,他踏过门槛,走出贡院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望着那些正在等人的马车。
霍长歌忽然想起,他乡试的时候,霍长邺是如何的在贡院之外整整等了他几日。
那日,贡院的大门一打开,他便看到了霍长邺,心里的那一方是满满的,暖暖的。
如今,他再也看不见那个站在贡院门口等着他归来的那个人了。
霍长歌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就在这个时候,霍长歌忽然背后被人猛地撞了一下,趔趄着就要从上面摔下来,眼看着就要从上面跌下去。
而刚好瞧见霍长歌的周正根本挤不过来,也搀扶不及。
就在这时,一只手拉住了霍长歌,好心的将霍长歌拉到了一边,口中还不断冲着霍长歌抱怨道。
“哥们儿,你走路看着点儿啊,这么高摔下去,怕是铁打的都要折一条胳膊、断条腿的。”
霍长歌听到这熟悉的一声,回过头去,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这人考场三天,投喂了他两天,怕时想要不认识都难。
不过霍长歌并没有问对方发生了什么。
毕竟,看着对方的穿着打扮,以及在贡院之中的所作所为,必然不是凡人,既然如此,也就轮不到霍长歌为之担心了。
霍长歌连忙站好,对着那人作了个揖,感激道。
“多谢这位兄台。”
他说的其实并不仅仅只是这次,还有之前在贡院之中的诸多照顾。
那哥们儿也大方,笑着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