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与乔的眼睛钉着她,“阿妮真是辛苦了,外地游客来上海,几天时间也差不多把上海逛到了。我实在想见识一下这件让你千辛万苦才寻觅到的礼物。”
“这”
第24章
杜加林站在那儿, 咬了咬牙从包里掏出一个眼镜盒递给傅与乔。
眼镜是她前天买的, 前几天她看报, 广西路有家眼镜店特地出了五卅纪念眼镜。她去服装店办事正好路过, 便走了进去。这年头爱国也是门生意,总有像她这样的人为了这个名头而冲动消费。她这张圆脸不适合戴眼镜,视力又好,所以不需要戴眼镜, 进来实属冲动。不过店员太过热情, 她不好不买, 一瞬间她脑子里滚出一个人, 那个人倒是挺适合戴眼镜的。于是选定了一个银丝圆框眼镜, 买完她就忘了, 也就一直没从包里拿出来。
“阿妮是在暗示我眼神不好么?”傅与乔手里拿着眼镜,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我是希望你能看清我对你的真心, 我对你的心是天地可鉴, 日月可表。”说完, 她翻了一个白眼,是冲她自己的,就算是伪装, 她也受不了自己这个肉麻劲儿了。不过也不全怪她,她前两天看报纸, 无意间扫到一个连载小说, 开头的对白就这么写的, 她当时狠狠地鄙视了这个作者一番。谁料这记忆太过深刻, 以至于从她嘴里复述了出来。
谢天谢地,傅与乔没搭她的茬。
“念之,如果没事儿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你坐下,我有事儿跟你说。”
“明天是七夕,你有什么安排吗?”
杜加林眨了眨眼睛,“没有。”
“我前阵子不是跟你说要给二妹介绍个朋友么?我约了他来家吃饭,明天你在家准备一下。”
“二妹要不愿意呢?”
“只是来家见个面而已,不情愿大不了下次不见了。她来这儿不就为这事儿吗?咱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总不好辜负了岳母的嘱托。”
“你说得对,这事儿你应该跟她说了吧。”
“你是她姐姐,这事应当你去说。”
“那你说我该怎么说呢?”早知道就是这样,他有时间问她去哪儿了,没有多余的一分钟讲一讲这个事情吗?
“把我之前对你说的情况介绍一遍就是了。哦,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他叫什么?他是做什么的?他家是做什么的?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么?”
“欧阳毅,博士毕业,回国准备开诊所。他排行老三,父亲是开火柴厂的,上面两个哥哥。”说完他从桌上拿起了一个墨绿色的火柴盒,“本市百分之八十的火柴都是他家制造的,另外医生也是很有前途的职业,你不必担心他的经济情况。他几年前就开packard。”
“packard?”杜加林孤陋寡闻,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是一辆车。
傅少爷像看白痴一样看了她一眼,面对一个车盲,他这句话相当于废话。
“好,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儿么?”
“你不是爱听戏么?明天晚上中央大戏院有武家坡,我订了包厢。”
“咱们一块去,加上二妹和你那朋友?”杜加林今天从报纸上看了戏院的广告,余叔岩的薛平贵,程砚秋的王宝钏,她还想着自己买票去看,倒没想这位少爷订了包厢。
“看情况,他们两个要单独行动也未可知。”
“哦,这样啊。”
“对了,明天让厨子准备本帮菜。”
杜加林领了差事出门,等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什么事儿,又折返回去,这次她没敲门,把门打开一个缝儿,冲着里面说,“你不在家吃饭么?”傅与乔看见她,立刻把手边的眼镜盒扣上了。
“我一会儿还要出去,你自己吃吧。”说着,他把盒子塞到了抽屉里。
“好。”关上门,她不禁想,早知道就买金丝边的了,也贵不了多少钱,他也许在嫌她小气呢。
吃晚饭的时候,杜加林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二妹,明天念之有个朋友要来做客,巴黎大学的医学博士,新近刚回国,准备在本市开诊所。他父亲是开厂子的,家境很过得去。听说现下并没有女朋友”二小姐并不搭茬,但杜加林知道她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意思。
七夕那天早上,杜加林给服装店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tony,杜加林告诉他,她今天有事不能去店里了,如果有客人来就给她打这个电话,说完她报了一个电话号码。然后她告诉他,中午吃饭的伙食费每人有五毛的额度,回去给他们报账。她自认自己算是个大方的老板,毕竟这年头一碗阳春面只要七分钱,而三鲜面一碗也不过两角五分而已。
嘱咐完厨子今天要做的菜式,杜加林便在客厅里看服装缝制手册,二小姐上了楼,傅与乔出去了,客厅里只剩她一个人。她对欧阳博士的来访颇为期待,毕竟她也想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和傅与乔做朋友。
十一点半钟的时候,门房告诉她有一位欧阳先生来拜访,她忙叫人把客人请进来。
她看到欧阳第一眼就隐约觉得这门相亲要黄,因为他穿了一条红色的裤子。杜二小姐理想的男友应该是一个绅士,什么叫绅士,在杜加林的理解里,就是一个时刻掩饰自己真实情绪的人。而穿红色裤子的人绝对跟这种情绪无缘。他更像哲学系的,而非医学。
他也确实长了一副哲人的面孔,脸色苍白,眼睛很大,眼窝深陷,戴一副夹鼻金丝眼镜。在傅少爷的介绍中,这是一个家庭条件和个人条件都十分优越,急于结婚却屡屡不成的人。
欧阳同杜加林握手的时候,并不正眼看她,眼睛一直往上看。他的伴手礼是两瓶白兰地,她接过来并向他道了谢。
她让小翠去楼上叫二小姐,几分钟后二小姐施施然下了楼。虽然昨天她表现得很冷淡,但杜加林看出她今天明显精心打扮过,她耳朵上戴了周先生送的红宝石耳环,头发特地梳成了横s髻,衣服也是前几天刚做的,苹果绿的香云纱裙子搭一件淡青色的短衫。
杜加林将二人彼此介绍,欧阳依然是刚才对她那副面孔,眼睛朝上。
“念之什么时候回来?”
“您别急,大概中午就回来了。”
“那我先去书房了,他回来再去叫我。”
别说二小姐,就连杜加林也被他的表现惊呆了。他理所当然地好像这是他自己的家。
傅与乔是十二点钟回来的,他看上去对此并不惊讶,好像早已习惯了似的。
中午的菜式按傅少爷特意叮嘱的,都是本帮菜,油爆河虾、红烧回鱼、黄焖栗子鸡、水晶虾仁、冰糖甲鱼、芙蓉鸡片、扣三丝,欧阳看起来对此很满意,等饭菜全端上来的时候,他便开始埋头吃菜,不说一个字。等到他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便提议要喝酒,酒是他带来的白兰地,等半瓶酒下肚,他的话明显多了起来。
“念之,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
傅与乔笑而不语,任由他说下去。
“我只羡慕你一件事,就是你结婚了。所有适龄男人都应该去结婚,结婚是最安全卫生的方式,现在花柳病患者的数量持续增多,实在是一个很可怕的事情。”
第25章
杜加林想他倒羡慕错了人, 傅与乔这婚结得和不结也没什么差别。
欧阳见没人附和他的高见, 便饮了半杯酒接着说道, “schopenhauer说只有哲学家的婚姻才可能幸福, 而真正的哲学家是不需要结婚的。前半句我部分赞同,后半句我是完全的不赞同。一个人懂点儿哲学确实是有助于婚姻的,但在我看来,任何男人都要结婚, 哲学家也不能幸免。女人既然是为男人的弱点和愚蠢而生的, 人怎么能跟天性作对呢?可他太过自负, 非要负隅顽抗, 不肯建立稳定的关系, 结果染上了梅毒。”
傅与乔喝了口酒, 随便说道,“也许是肺炎罢, 这个倒无定论。
欧阳并不认同, “凡是未婚的哲学家大抵都有过眠花宿柳的经历, 他那个时代梅毒盛行,染上这种病实在没有什么奇怪。”他本来是想说宿女支的,见有女眷在场, 稍稍改了下修辞。接着他又谈起尼采,他一生未婚, 到最后还是没敌过女人的诱惑, 染上了梅毒。超人是不存在的, 人最好还是要遵从自己的天性。如果nietzsche结婚了, 或许不致如此。
二小姐不满道,“你这样说,好像一个男人结婚纯粹是为了性的稳定和安全。”
“性倒并非全部,一个男人不结婚,就像没有根的浮萍,非得有家庭和子女,才能有稳定的根基。况且家业也需要传承下去。这方面哲学家倒不如精神分析学家了。”欧阳举了弗洛伊德和荣格的例子,这两位都有稳定的家庭,贤淑的妻子和许多孩子。
杜加林并不很赞成他的看法,“要想传承也未必要通过血缘罢,nietzsche的理论不会因为他的死亡或者他没有子嗣就终止。这么些先贤,传承他们精神的可大都不是自己的子孙。况且除了孔子,谁能家承千年?”
“弟妹的想法倒和念之一致,不过我指的传承和你说的并非一回事,我说的是血缘和家业,这个总不能传给别人。想来弟妹也不同意念之把家产传给外姓人吧。”
傅与乔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财产是念之的,一切都由他支配。”杜加林想,她不同意有什么用,又不是她挣的钱。事实是,傅与乔倒真的把所有财产都给了外人,而她还是受益者之一。
此刻二小姐也按捺不住,“在欧阳先生的观念里,婚姻难道无关爱情,只涉及利益吗?”
“爱情不过是一时的费洛蒙,勾着让人不停地犯蠢,可人总不能一直这样傻下去,总要恢复理智。”接着他又补充道,“如果有小姐愿意让我为她犯傻,我也乐意为此效劳。”
杜加林认为这是欧阳示好的标志,他可能真看上自己这位二妹妹了。
不过二小姐并不愿意领他的情,“难道就没有理智的爱情吗?”她是一个新青年,认为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而这位博士把爱情贬低得一钱不值,让她多少有些不快。
“也有,两个人都清楚自己在犯傻。”
杜加林觉得他关于感情的看法倒有点儿意思,不过她这位二妹并不买账。客人明明是傅与乔请来的,可他此刻却低头喝酒,保持缄默。她为了避免话题划向不可收拾的地步,便问欧阳他的诊所何时开业。
欧阳说他的牙科诊所九月份就会开业,国内人大多不注重口腔保健,就连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市民都未对牙齿健康引起重视,他决心改变这一现状。
“我还以为您是研究精神医学的呢!”杜加林不得不惊讶了,他说了这么久的梅毒,又谈到了精神分析医学,结果却是一位口腔学博士。
“那只是我的兴趣而已,一个人一定不要把他的爱好当成工作,那样会丧失美感。就像我喜欢德国,而选择在法兰西留学一样。”
幸亏他没接着说喜欢一个人千万不要娶她,那样会丧失美感,否则杜二小姐恐怕要愤而离席,怨他们怎么给她介绍了这么一个人。杜加林想,他应该就是这么认为的,只差没说出来了。
不过说不说出来都无所谓,但凡有一点理解能力的人,都能明白他的潜台词。
她总算知道这人条件优越急于结婚却屡屡不成的原因了,就算有女人愿意为着经济的缘故考虑嫁给他,听了这番言论,也要退避三舍了。有些话,就算心里是这么想的,也不能说出来。
她立时决定保持沉默。
吃完饭,二小姐就直接上了楼。这门相亲,连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黄了。不过作为当事人的欧阳并没意识到这一情形,他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眼睛看向天花板,嘴里含着烟斗,话同烟雾一块儿缓慢地喷吐出来,“念之,你觉得我今天给你妻妹留下的印象怎样?”他理想中的自己是一个富有理智的形象,女人都是慕强的,蠢男人才会在女人面前可怜兮兮地祈求她施舍爱情,他要让女人为他的思想折倒。
傅与乔盯着自己喷吐出来的烟圈,良久才道,“我不是跟你说过,让你今天不要谈syphilis吗?”他在女眷面前一向注意言辞,连梅毒都是用英文说的。
欧阳继续看着天花板,“二小姐不是新青年么,我想在她面前说这些也没关系吧。她看来是个讲求浪漫的女士,今天是七夕,我要不要送她一束花?玫瑰太单调,要不要加上丁香,代表她是我的初恋;桔梗花,象征我对她真挚的爱。”想了想,他又说道,“她会不会觉得我太主动,和恋爱中那些愚蠢的男人一样?”他把目光转向杜加林,“弟妹,你觉得呢?”
“不会。”他可太与众不同了,谁都不会觉得他和别人一样。
“附近应该有花店吧。”欧阳以为这是对他的支持,于是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准备出门要买花,连给杜加林拦他的时间都没有。
杜加林看向他远去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一直这样?”
“不,他今天收敛了许多。”
“这是他多少次一见钟情了?”
“目前应该还停留在两位数。”
“那你还把他介绍给二妹?”
“他给人做丈夫,倒不算坏。”
她觉得傅与乔心中的优秀丈夫标准可能和别人不太一样。
“不过我觉得二妹好像对他并不太满意。”
“那只能随她去了,我已经尽力了。”说完,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向楼梯走去。
“那晚上的戏”
“当然得去看,别忘了叫上二妹。”
杜加林为了一会儿不再接待这位口腔学博士,也跟着上了楼。欧阳回来后,见客厅没人,便让小翠把花转交给二小姐,说完就上了二楼的书房去找他的老同学。戏七点开场,快五点的时候欧阳建议请他们去吃饭,虽然他的目标是二小姐,但因为还没确认关系,现下仍需要灯泡儿在场。
傅与乔提议坐同一辆车去戏院,她想他倒会为欧阳找机会,不仅去的时候能在一个空间里,晚上还能以送他们回家为理由同二小姐多接触接触。欧阳是自己开车,并没雇司机,杜加林总算见识了傅少爷口里的packard。路上欧阳抱怨,十二个缸的发动机有什么好,时速一百多英里又如何,上海35英里就限速,他这车真是大材小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