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下定论不是口头上说真或假,而是要出鉴定报告,罗列出自己的理由,盖上自己的私章的。
这年头,谁都爱惜自己的羽毛,除非是受雇于人,不然很少有人会出具这种东西。
来这里看热闹的显然都不是受雇前来的,而其中有行家,自然也有似懂非懂的外行人。
林清婉跟着赵慕春进去,大家的目光看过来,纷纷集中在方丘身上。
这一位在古玩界里也是个人物,敢来接这一烫手山芋,倒是位英雄好汉。
然后好汉就往后退了一步,将林清婉凸现出来,在她看过来时还笑眯眯的道:“去看看吧。”
孟九胜笑眯眯的上前握手,“赵董事长,你总算是请来了行家,我还说你这儿再不给我回话,我可要找下家了。”
赵慕春看了林清婉一眼,笑着回握,“孟老板放心,不管今天有没有结论,我这一两天都会给你回复的。”
孟九胜得了准话,这才满意,看向旁边,笑问,“您请了方老板来?方老板倒也是行家,我们现在就开始看?”
方丘连忙笑道:“孟老板误会了,今天的主角可不是我,是我这师侄。”
孟九胜眯眼看去,有些眼熟,再一听他的称呼,瞬间明白过来,温和的问,“是林先生的孙女?”
林清婉笑眯眯的道:“孟老板别来无恙啊。”
“原来真是林小姐啊,几年不见,林小姐长得越来越漂亮了,都成一个大姑娘了,林先生身体还健朗?”
“托您的福,好得很,倒是孟老板没改变多少,依然是多年前的模样。”
“哈哈哈,当年林小姐才十多岁吧,竟然还记得孟某,真是孟某的荣幸啊。”
赵慕春也听出来了,这俩人这是有过节呢,难怪他邀请函发出去这么多,一直没人接他的单子,她竟然就接了。
“林小姐也算是家学渊源了,一直没机会再请教林先生,这次倒可以看看,您是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年纪还小,当然是比不上祖父和老师们的,只是希望这次不叫赵董事长和孟老板失望就好。”
一行人说着话走到青铜器前,林清婉拿出白手套戴上,摸了摸斑驳的青铜器笑道:“这是炊器,保存得这样完善的炊器也很少见了。”
青铜礼器主要用于祭祀和宴饮,西周时,为了维护奴隶制统治,制定出了一套完整而森严的礼制。
青铜礼器便是维护礼制的重要工具之一,春秋战国时,奴隶制受到挑战,所以礼乐崩坏,这时候的人们对于青铜礼器的感情极为复杂。
既想打破,但内心深处又有所追崇。
一边做着“礼乐崩坏”的事,一边奔走相告,希望能够继续维护西周礼制。
到后来秦统一六国,青铜器更多的是作为祭祀所用的礼器,再到唐宋盛世,它就只剩下收藏的价值了。
异世的林家收藏有一整套的西周礼器,林清婉有十年的时间研究,而现世,她曾经跟着她的导师去修复过西周青铜器。
当然,她只是打打下手,但她近距离接触过,何况这款炊器上还刻印了不少文字。
林清婉一寸一寸的抚摸而过,尤其珍惜上面的文字。
等她全翻了一个遍,这才收起眼中的惊叹道:“这是赝品!”
第73章 布局(三)
孟九胜眼睛微眯,含笑道:“林小姐可要看仔细了。”
林清婉回身对他笑笑,温和道:“我看仔细了,这不是春秋时的礼器,应该是魏朝时仿春秋的作品。”
赵慕春眼睛大亮,上前一步道:“怎么说?”
“仿制的人很厉害,鼎上的制式,材料,甚至文字都没问题,加上魏朝距离现在也久远,一般人很难发现,但仿制的人故意留下了破绽。”
林清婉的手滑到耳处,摩挲了一下那里的纹饰,含笑看向孟九胜。
众人好奇,纷纷上前看,半响看不出所以然来,“这纹路中间虽有磨损,但这是历史的痕迹,是不可避免的,它有什么问题?”
林清婉的手指顺着那道纹饰画了一个圆,但笑不语。
很多人都一头雾水,却也有人眼睛一亮,挤上前认真看,半响,忍不住拍手道:“妙啊,这是私章,却正好合在纹饰上。”
大家眯着眼看去,半响才道:“这个印有些眼熟。”
“魏废帝的陵墓里出的铜马车,上面就有一个,应该是同一个工匠,或是工匠世家。”最先认出印章的人兴奋道:“这个私章应该是属于他们家族或个人的记号,铜马车上的印章也是藏在雕刻的纹饰里,要不是他特意留了破绽,研究人员都不能发现。”
到这里,事情就算定下了。只要去拓印魏废帝铜马车上的印章来对比就知道她说的真假。
林清婉收回了手,脱下白手套道:“青铜器上藏的也很好,不仔细很难看得出来。”
所以她才会那么惊叹,古代人的工艺及智慧实在超出他们想象,当年那个工匠不知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林清婉微微退后两步,扭头对赵慕春道:“赵董事长,这尊青铜器的价值是比不上春秋时期的,但研究价值也很高,值得收藏。”
赵慕春看了眼脸色铁青的孟九胜,笑问,“林小姐觉得开价多少合适?”
林清婉浅笑道:“一千五百万左右吧,上面的文字全仿制的西周文字,加之那枚私章的完美契合,所以它的造价不会低。”
孟九胜却攥紧了拳头,一千五百万!
他之前想要的是一亿五千万!
想要的是西郊那块地的共同开发权!
现在却变成了只值一千五百万!
孟九胜阴霾的看着林清婉,方丘看着都忍不住脊背一寒,人群一静,忧心的看向林清婉。
林清婉却笑吟吟的回视,对孟九胜展颜一笑道:“孟老板运气不错,春秋的青铜礼器很难得,我一开始还担忧您拿到的是现代的赝品呢,没想到却是魏朝的,恭喜。”
孟九胜收敛了面上的神色,看着她意味深长的道:“客气,林小姐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林先生强多了,当年林先生看那只成化青花都打了眼,可惜了,林小姐当年还太小,不然换你来看,只怕结局就是另外一种了。”
林清婉笑道:“人非神仙,总有打眼的时候,就像孟老板做生意,总有输赢。这是正常的事,我祖父从没往心里去,我想孟老板也不会在成功九次后失败了一次,偏就抓着那一次失败过不了槛吧?”
“那倒是,不过我是个粗人,想得开,林先生细腻,就不知道他心里好不好过了。”
“孟老板,”赵慕春自然要维护林清婉,笑着打断俩人的话道:“你也知道,我家老爷子就只爱战国前的青铜器,所以这尊”
“理解,理解,也实在是我不注意,你说谁能想到它是魏朝的仿品呢?”
别人想不到,孟九胜却有可能想到的,他最擅长的就是魏晋南北朝那会儿的文物,当年他就是通过晋朝的一幅画发家的。
赵慕春也了解这一点,只是不点破,又寒暄了一下后便带着林清婉和方丘告辞。
赵慕春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眼含阴霾的孟九胜,忍不住叹气道:“我也风闻过孟九胜为人,却没想到他这么霸道,林小姐,只怕要给你添麻烦了。”
孟九胜的生意还在陕西一带的多,在京城这边都是小打小闹,所以赵慕春跟他不熟。
混古玩界的也不是他,是他爹,而他爹是那种只管买,不管玩的。
因此古玩界的老一辈多少都知道孟九胜的为人,同是商场里的人,赵慕春却不太了解对方。
这次孟九胜想要进军京城房地产,这尊青铜器就是问路石,他想要与赵慕春合作开发西郊那块地。
赵慕春打听过,他在陕西商界的名声还不错,每年的慈善也没少做,所以要不是他一直请不到人来看这尊青铜器,孟九胜的品性也传不到他耳边。
赵慕春一叹,心中却忍不住庆幸起来。
林清婉淡然道:“没事,这是在京城,我就是平民百姓也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的。”
赵慕春就笑道:“林小姐以后有困难可以来找我,我虽然人微言轻,但在京城这块还算说得上话,总不能让你在这儿被人欺负了去。”
但出了京城他就没多少办法了。
林清婉对他笑笑,“那就先谢过赵董事长了。”
赵慕春避免了一大损失,自然要给林清婉包一个大红包。
圈内的价格都是有规矩的,赵慕春照着规矩给了林清婉一张卡。
林清婉却推回去道:“赵董事长,我可以把报酬换一换吗?”
赵慕春微微眯眼笑道:“林小姐想要什么报酬?”
“我前段时间看新闻,中南省的文化部长因公殉职了,那个位置还缺人。”
中南省正是他弟弟任职的地方。
赵慕春眼神微暗,笑问,“怎么,林小姐有推荐的人选?”
“我觉得我父亲很合适,”林清婉笑道:“他现在京城的教育局里,虽然是副局,但经验丰富,资历也足够,升个正局应该足够了。”
赵慕春一愣,副局?
京城的副局可比地方的正局吃香多了。
林清婉笑着拎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笑道:“赵董事长可以让赵高官考虑一下,我爸爸的能力还是不差的。”
不是不差,而是还不错。
很多人都觉得他比不上他两个哥哥,但那不是他不够优秀,而是他两个哥哥太优秀了。
比起普通人,林闻博长得好,学习也好,工作能力也不差,比绝大多数人都强。
“他在副局的位置上已经做了八年,闫局长再过四年就退休了,到时候没意外应该会是他接手,这时候调去地方,相当于这八年他都白干了。”赵慕春的秘书合起林闻博的资料,问道:“这真是他女儿要求的?”
赵慕春点了点桌子,问道:“他们父女关系怎么样?”
“还在查,我先查的他在单位的关系和能力,要不要催一催底下的人?”
赵慕春想起林清婉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也猜到他们父女的关系不怎么样了。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矛盾,竟然让她一个做女儿的亲手去断父亲的前程。
他挥手道:“拿到报告就来告诉我,你先下去吧。”
“是。”
赵慕春想了想,还是拿起电话给弟弟拨过去,明升暗降是难,但总比高升要容易吧?
而且看林清婉今天对上孟九胜的底气,只怕他们将来还会有合作的时候呢。
此时,方丘正啧啧称奇,一直盯着林清婉看,见她平静无波的垂眸喝茶,就忍不住捂住胸口道:“你这心也够狠的,直接断了你爸的前程,他怎么招你惹你了?”
林清婉抬头对他笑,放下茶杯轻声道:“也没什么,只是爷爷需要静养,他在京城,爷爷总有许多烦恼,所以我想让他去外地待几年。”
方丘幽幽地问,“这一呆还能回来吗?”
林清婉浅笑道:“在哪里不是为国家做贡献,为人民服务呢?”
“那你继母怎么办?”
“看她,”林清婉笑道:“她可以去和他夫妻团聚,也可以到别的地方历练一下,大好河山在,总呆在京城有什么意思?”
方丘就觉得她比孟九胜还可怕,又惊又奇的盯着她问,“怎么才几天不见,你就长成了芝麻馅儿的包子?你以前明明是糖馅儿的。”
林清婉幽幽地看着他。
方丘就用手挡住她的视线,怕怕的道:“别,别这样看师叔,师叔害怕。”
林清婉忍不住抿嘴一笑,乐道:“放心,对敌人我才是芝麻馅儿的,对师叔,我自然是糖馅儿的。”
第74章 布局(四)
糖馅儿的林清婉让方丘帮个忙,“您帮我找找,有没有人想在相思园买房,我朋友手上有栋别墅要出手,请了风水大师调整过的。”
“你什么时候也管这种琐事了?”
要知道这位主儿以前可清高得很,又不缺钱,从不会把这种麻烦揽在她身上。
林清婉就看着他微微笑道:“这房子也有我的一份,所以方叔,您可得替我上点儿心。”
方丘这才收起笑容,严肃的看着她问,“清婉,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怎么……”
怎么把以前她不会做的事全都做了?
林清婉站到窗前,看着下面热闹的街道。
天色渐暗,天阴沉沉的,风也有些大,摊主们顾不得被吹乱的头发和钻进脖子里的冷风,正热情的招呼着来往的游客。
游客们脸上有懊恼,有渴望,也有的闲适的胡乱逛着,她脸上一直挂着的微笑收起,沉沉的看着下面的人群道:“以前我就像是站在屋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这群俗世中的人,看着你们算计,劳累,我能够理解你们的奋斗,甚至能感同身受,但我不会去做。”
“因为我不需要,”林清婉轻声道:“我没有很高的追求,我有房子,也有钱,有学业,工作也不会难找,爷爷也疼爱我。除了我感兴趣的事,我不需要去做我不喜欢的事,不需要低声下气的求人,不需要看人眼色,虚与委蛇,我身自由,我心亦自由。”
方丘狠狠地点头,是啊,是啊,这孩子以前是真清高,从骨子里的清高,但没人会讨厌她这份清高,甚至会下意识的去维护,可才多久,这孩子怎么就跟游走商场的老手一样了?
现在还做起房子的倒爷来了,要知道她从前很看不起投资房子的这些人,觉得这是不道德的行为。
“可是,我现在是站在你们中间的俗人,甚至,”林清婉回身微微一笑道“我心上的脏东西比你们只多不少,我会去算计,会为名利去劳累奋斗,你看,方叔,我今天做的事和贿赂人卖官鬻爵也不差什么了,世风败坏就是从我们这种人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