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世君道:“爹你严重了,这小厮不听话,等卖掉他,我再与爹寻好的来。”
她不顾崔海正的脸面,执意要卖掉阿智,崔海正痛声说道:“他是我的小厮,就算不听话,自有我来管教,你骂他几句便罢了?竟还要卖掉他,我们崔家何曾做过这样有损阴德的事?你老姑姑一辈子怜老惜贫,你怎么不学她半分好处?若你今日敢卖阿智,我是万万不肯依你!”
这父女二人当众起了冲突,崔家下人纷纷低头垂手,徐氏看在眼里,急得面红耳赤,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道:“你们父女俩有话慢慢讲,不要为了一个小厮伤了和气。”
这时,崔世安和夏小清送完崔三太爷已经回到内宅,他见屋里闹得这么大阵仗,一问才得知崔世君要发卖阿智,崔世安深觉不妥,他看崔世君脸色阴沉,走到崔世君身旁,说道:“大姐,阿智做了错事,你打他一顿,再狠狠饿他几日就是了,何需送到永巷?”
崔世君话已出口,断然不会再更改,她硬着心肠,说道:“谁也不许求情,福叔,还不快送去!”
阿智嘴里求饶不止,他在崔家多年,虽干得是服侍人的差事,却从未受到苛待,哪里肯再回永巷那见不得人的去处?
崔世君轻易不发怒,但凡认真计较起来,家人谁也不敢吱声,最后,一旁的夏小清想了一想,说道:“大姐,你别怪我多嘴,家里正在给老姑姑办丧事,这会儿发卖家仆,说出去总归有些难听,依我的意思,不如先把他关进柴房,等到老姑姑的丧事过后,再赶走不迟。”
崔世君听了这话,便默不作声,崔世安见她面色似有松动,连忙冲着崔福使了一个眼色,崔福揪着阿智往后院去,一路上,只听阿智的哭嚎声渐渐变远。
等到把阿智带走,崔世君面无表情的对院子里的众人说道:“崔家再有这种吃里扒外的人,也不必再往永巷送,直接打死了事。”
崔海正本就心胸狭窄,他听到这句吃里扒外,只当崔世君是在隐射自己,眼前一黑,就晕厥过去。
他这一晕,屋里顿时乱成一团,崔世君倒还算镇定,她命人把崔海正送回房,给他喂了一丸九鹿保心丹,又叫崔世安去请张郎中。
把崔海正送回屋里,崔世君训勉家人几句,自打发他们下去,只剩她独自生了半日闷气,直到天色渐晚,阿杏来唤她,崔世君方才觉得身上冰冷冷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阿杏点着灯进屋,她小声说道:“姑娘,晚饭摆下了。”
崔世君坐着不动,阿杏朝她看去,只见屋子里昏沉沉的,姑娘一个人孤零零的,像个木头人似的,叫她看了心头发酸。
崔世君问道:“几日了?”
阿杏轻声回道:“酉时一刻。”
她动了一下身子,说道:“你去请安哥儿和二姑爷过来。”
阿杏放下灯,去请崔世安和夏小清,不久,他二人来了,崔世君看着崔世安,问道:“爹的身子如何了?”
崔世安说道:“张郎中来瞧了,说是气急攻心,扎了几针,他老人家咳出一口浓痰,刚刚已经转醒,太太正在他床前伺候。”
崔世安没敢告诉她,崔老爹刚醒来就哭着跟他告状,说是他大姐存心要逼他去死,一边是长姐,一边是亲爹,崔世安好生为难,只得耐着性子劝了大半日,给他服了一碗安神药,刚刚才又歇下。
崔世君不再过问崔海正的事,她对崔世安说道:“崔三太爷的来意,你怎么看?”
“我听大姐的。” 崔世安默默说道。
未嫁女入葬祖坟,固然不合规矩,不过世间规矩本来就由人定,况且又不犯律法,顶多叫人背后议论几句罢了,再者崔老姑姑终身未嫁,亦是为了崔家,若是违背诺言,未免叫崔家女儿寒心。
这是崔家的家事,夏小清是女婿,不便插嘴,他是个混不吝的脾气,此时听到崔世安表态了,便道:“他们要是敢捣乱,看我不叫人捶死他们一家!”
崔三太爷那一大家子,趁着人家家里男丁不在,跑来欺负女眷,光凭这一点,夏小清就看不起崔三太爷。
崔世君不赞同,她道:“你都是快要有儿子的人了,成日家喊打喊杀的做甚么!”
“大姐,我看崔三太爷不像是会罢休的样子呢!” 崔世安原本是个文文静静的读书人,自打夏小清成了他姐夫,慢慢和他走得近了,发觉有时候暴力比讲道理更要管用。
崔世君不急不躁,她心里早就有主意了,她道:“你去叫福叔找庄子上的佃户,把上游河里的水截了,没我发话,一滴水也不许流到下流去。”
崔世安一楞,他家祖坟附近的田地在上游,要是水被截游,下游屯子里农户,不光是崔三太爷一家的田地,便是其旁不相干的人,也要受到牵连。
再过些时日就是春耕,这时候截流,岂不是要得罪人?崔世安迟疑片刻,说道:“大姐,只怕屯子里的庄户人家会不依呢!”
夏小清到底比崔世安年长几岁,他立马就看出崔世君的心思,他对崔世安说道:“你们姐弟几个,就数你是个实心眼,要是他们屯子里有人来问,就推到崔三太爷身上,说他们一家不厚道,拦着咱们家办丧事,到时候不怕他们屯子的里长不找崔三太爷。”
崔三太爷仗着辈份在他们崔家逞威风,崔世君碍着晚辈的身份,不便直接出手,不过总有人能治得住他,他们一家住在屯子里,自家的田地也多在下游,又不像崔家有别的进项,要是耽误了田地里的耕种,一年的日子都不好过,更别提要是屯子里的庄户人受他家牵连,影响了收成,闹得不好,他们家在屯子里都待不下去。
崔世安暗自记下,一时觉得他大姐不愧是当家人,难怪刚才在屋里,他娘悄悄嘱咐他,要他听他大姐的,不要把他爹说的话放在心上。
三人又合计过几日给崔老姑姑出殡的事议,这么半会儿的工夫,阿杏已来催了几遍饭,夏小清便要回家,崔世君留他用完饭,夏小清回道:“不了,世柔本来就不自在,这几日我又总在外面跑,今日早些回去陪她。”
崔世君见此,不再留他,夏小清打了一声招呼,出门回家了。
第93章
崔世君动起怒火,当真是不顾半分同族的情份, 她刚叫庄子上的佃户把上游的水流截了, 次日崔三太爷庄子上的里正就寻上门。
这老里正姓张,在屯子里当了大半辈子的里正, 崔家两房不合的事,他也略有耳闻, 张里正得知崔家正在办丧事,原本想过些日子再来拜访, 可惜春光不等人,误了耕田的日子, 庄户人家一年的收成都会减产,犹豫了半日,张里正提着两刀黄纸,到崔家给崔老姑姑上了一柱香, 这才谈正事。
他来的时候, 崔世君正在忙着崔老姑姑下葬的事,她并没见来访的张里正,只打发崔世安去见他, 至于他们说了些甚么,崔世君还不曾过问。
崔老姑姑出殡的前一夜,崔家除了崔海正, 众人皆守在崔老姑姑的灵前, 这些日子她忙得脚不沾地, 连悲伤也顾不得, 守到后半夜,家人沉沉睡去,唯独崔世君毫无睡意,她看着供桌上老姑姑的小像,这小像是老姑姑在世时请人来画的,那画师技艺寻常,老姑姑的模样儿只画了五六分相似,只有那双慈爱的眼睛格外传神。
崔世君盯着老姑姑的小像看了半晌,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老姑姑还在世时,时常嘱咐她要尊敬她爹,和她爹好好相处,她倒想听老姑姑的话,可惜她父女二人闹到这步田地,如今,她爹连她的面也不想见了。
这一夜,崔世君未曾合眼,天不亮,崔世君先唤醒阿杏准备梳洗,不久,家人陆续醒来,崔宅变得一片忙碌。
过了片刻,请来的抬棺匠到了崔宅,崔世君吩咐翠娘预备饭菜,又一时,诵经的和尚道士也到了,厨房另外备下干净的素斋。
正在忙乱之时,徐氏快步来到正厅,她满脸焦急,走近崔世君的身前,低声说道:“老爷说他身子不舒坦,不去送老姑姑了。”
崔世君身形一顿,她抬眼望着徐氏,问道:“到底是身子不舒坦,还是心里不舒坦?”
徐氏低下头,默不作声,崔世君冷笑一声,她爹不满她执意将老姑姑安葬在祖坟里,连给老姑姑送葬都不肯了。
徐氏不敢接话,崔世君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微微颤抖,她抬头看了一眼供桌上崔老姑姑的小像,问道:“爹呢?”
“在他院子里。”徐氏轻声说道。
崔世君沉默过后,说道:“太太你留在这里守着,我去看看爹。”
徐氏心里一慌,她这一去,只怕父女俩又要争吵,她眼里带了一丝哀求,说道:“算了罢,大姑娘,老爷不去,叫安哥儿代他尽孝也是一样,他是个糊涂人,你何必要和他呕气呢。”
这话放在从前,徐氏是绝不会说出口,只因自从崔老姑姑去后,她父女二人闹得水火不容,再这么闹下去,只怕家就要散了。
看着泫然欲泣的徐氏,崔世君舌根发苦,她是心中不服,老姑姑这一生为崔家付出,不应被如此慢待。
“太太,你放心,我不和爹置气,我只去问他两句话就来。”崔世君说道。
说完,她走出正厅,此时天还未亮,今日是老姑姑出殡的日子,崔家从里到外灯火通明,崔世君却仍旧觉得到处昏沉漆黑,不够亮堂,她提着一个灯笼照着脚下,独自来到崔海正的院子。
崔海正的屋里亮着灯,间或能听到他的咳嗽声,崔世君在门口站着不动,崔海正看到门外映照的身影,沙哑的声音问道:“是谁?”
“是我。”崔世君推开门,她看到崔海正坐在灯下,脸上老泪纵横,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进屋后,崔世君站在离他不近不远的位置,崔海正看到是她,一阵剧烈的咳嗽,问道:“你来做甚么?”
他心中埋怨崔世君,看到她自是没个好脸色,崔世君胸口发闷,她道:“今日老姑姑下葬,爹是她老人家唯一的侄儿,也不去送她一程吗?”
“我去做甚么?我一个废人,连自己的女儿也劝不住,哪有脸面见列祖列宗!”说这些话时,他愤懑不甘,对崔世君有着深深的怨念。
崔世君满心无奈,她出声问道:“爹,老姑姑是为了崔家,这才终生不嫁,为何死后崔家的祖坟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崔海正激愤的说道:“这是规矩,世人都是如此。”
崔世君只觉眼眶发热,她道:“世人的眼光就那么重要么?祖父当年去世,你尚且年幼,老姑姑若是不顾你自行婚配,还有如今的崔家吗?爹爹,做人不能忘本!”
崔海正固执已见,哪里还能听进崔世君的话,他瞪着崔世君,说道:“老姑姑和你是崔家的女儿,为了家族,本该如此!”
崔世君从崔海正的目光里,清清楚楚的看到他对她的恨意,她心灰意冷,庆幸此时此刻崔家还是她来做主。
“爹,你不去也罢,老姑姑还有我们这些侄孙送她,只是你今日所作所为,着实让女儿心寒。”说罢,她不再多言,转身要离去。
崔海正看着她的背影,怒问:“你待如何?要和我这个爹断绝父女关系吗?你扪心自问,又可曾把我这个爹放在心上?”
崔世君脚步未做停顿,关门离开。
待她回到正厅,站在门口的徐氏忧心冲冲的望着她,崔世君冲她摇头,她叫崔福请来崔世安,吩咐他给崔老姑姑捧灵摔瓦,崔世安诧异的说道:“不是有爹吗?”
崔世君神情冷淡,她道:“爹身子不适,不去送老姑姑,你来给老姑姑捧灵。”
崔世安听完,脸色黯然,崔世君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知不觉,他的个头已经蹿得跟她一样高了,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别发楞了,快去忙吧。”
“大姐,要不我再去劝劝爹吧。”崔世安说道。
眼下在崔家,也只有崔世安的话,崔海正才肯听一听,他是崔老姑姑唯一的侄儿,自己的亲姑姑出殡,做侄儿的却不去送一送,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不必。”崔世君说道。
崔世安应了一声是,这时,崔福来回话,说是崔三太爷打发他儿子崔大来给崔老姑姑送葬,崔世君说道:“来者是客,请他进来。”
稍倾,崔大进屋,他看到崔世君,恶狠狠的瞪了她两眼,崔世君权当不知,崔大说道:“你好恶毒的心肠,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崔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崔世君还没说话,崔世安已经抢先说道:“大爷爷,如果你是来问罪我大姐,恕小辈无礼,今日是老姑姑出殡的日子,有甚么话过后再说。”
崔大气得面色铁青,那崔世君并不理睬他,为了防着崔三太爷一家闹事,夏小清早就叫了一班兄弟跟着,再者张里正正在为上游水流被截的事情上火,崔大要是敢在这个时候犯蠢,不说崔家他们这一房,便是张里正也饶不了他们。
说来,崔三太爷除了一个长辈的身份,本来也没甚么大本事,他被崔海正请来劝崔世君,原想借题发挥,谁知崔世君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转身就借着张里正的手整治他,不光好处没落着,反倒落了脸面。
崔大来的时候,崔三太爷特地提点了他两句,嘱咐他不要和崔世君起冲突,不过崔大见到崔世君,想起这两日受的气,忍不住口出恶言。
崔大不自重,崔世君连表面的客套也懒得再敷衍,她把崔大丢给崔福应付,自去找徐氏说话。
天光大亮,抬棺匠的管事点燃一卷黄纸绕着棺木转了三圈,只听他长喊一声‘起棺’,随际,传来崔家人的痛哭声。
棺木被八个抬棺匠缓缓抬出崔宅,崔家一支人丁稀少,送葬的子孙稀稀拉拉跟在后面,前面捧灵的是崔世安,崔家人神情悲痛,崔世君却哭不出来,她恍恍惚惚的跟着送葬的人群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崔家的祖坟,自有管事指挥着将棺木安置在早已掘好的墓坑当中。
棺木落地,请来的和尚道士围着墓地念经超渡,崔世君随着女眷默默等候一旁,只觉脑海之中昏昏沉沉,她看着崔老姑姑的墓地暗自心想,常言道人死如灯灭,日后她若死了,想必她爹是不肯让她这个不孝女葬进祖坟,好在她生性豁达,并不在乎子孙香火,到时只寻个干净的地方,一捧黄土掩埋,连墓碑也不必立,死后了无牵挂,这样倒也极省事。
就在崔世君胡思乱想之际,身旁的徐氏轻轻推她,说道:“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