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有一架藤编的吊椅,垫着看起来柔软舒适的毯子和抱枕,程恩恩却直接席地而坐,抱着腿,靠着背后的墙,对着海发呆。
从夜幕到破晓,她坐在那儿,像个等人高的娃娃,一动不动。
第一缕阳光从海平面后升起,晨曦带着希望照耀在她的身上。
程恩恩很久前就闹着想看海上日出,程礼扬也曾经带她到海边度假,她每天都起不来,一次又一次地错过陪他看日出的时机。
那时候不知道一旦错过,一辈子都再没有机会了。
可是程礼扬从来没有怪过她,回程的时候她懊恼自己赖床,程礼扬还笑着说:“没关系,能赖床是福气。我这么努力工作,不就是为了让你想赖床就赖床吗。”
忽然觉得饿了。
程恩恩想站起来,腿刚一动,一阵剧麻。她保持着姿势挺过去,才撑着地站起来,踩着如同一根根针在扎的脚心,走到桌边,拿起酒店座机。
餐点很快送到,推餐车的服务员离开后,客房部经理领着几位女员工进来,各自怀里捧着一套衣服。
“程小姐,这是为您准备的服装,已经清洗干净并熨烫整齐。”
程恩恩站在餐厅,盯着那几套已经搭配完备的衣服,沉默片刻,说:“你们酒店的服务真好,还自费给客人准备衣服。”
她的嗓子有点哑,起初以为是刚睡醒,但这会儿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大概是感冒了。
经理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是江先生为您准备的。”
程恩恩什么反应也没有,在餐桌前坐下,拿起勺子时说:“放那儿吧。”
她两天没进食了,喝了两口汤,胃口打开,饥饿感也随之苏醒了。
经理在那边又说了几句什么,她压根没听见,只顾着低头吃东西,连一排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这个酒店的食物做得很好,但也可能是饿极了,什么都觉得分外好吃。
吃饱之后,程恩恩走向琳琅满目如同服装店的服装架,随便挑了一身换上。
尺码自然是刚刚好的,江与城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程恩恩下楼,从大堂经过时,一位穿酒店制服的工作人员小跑过来,双手恭敬地呈给她一把伞。
看起来并不打眼的黑伞,但是英国品牌Brigg的代表作,马六甲藤制伞柄,丝绸伞面,且是独家定制,伞柄弧度根据主人的手掌做了微调,金制铭牌上刻着“C&C”。
江与城并不是一个特别讲究的人,特地定制这么一把雨伞,是因为程恩恩很喜欢某部日剧里介绍它的方式:“打开时会听到像踏过初雪时的声音”。
“虽然现在没下雨,但近几天降雨概率很高,程小姐出门还是带把伞吧。”工作人员的语气几乎称得上哄劝。
程恩恩盯着那伞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问,更没接,走到门口拿了把酒店为客人提供的雨伞。
也是黑的,但质感与那把定制比起来,差远了。
工作人员急了,捧着伞追过来:“程小姐,您还是用这把吧。”
“让他回去吧。”程恩恩说。
工作人员明显愣了一下:“什么?”
程恩恩把伞当拐杖使,拄在地上,绕过对方往外走。
“我不想看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江叔叔:QAQ
第69章
她的背影离开得潇洒又干脆, 捧着伞的工作人员面露为难,踟蹰片刻, 转身回到休息室。
一身灰色西装的男人在沙发里坐着, 冷淡而强势的气场。
不晓得这人什么身份, 但那位来头不小的程小姐入住之后, 总经理亲自打来电话交代要好生服务, 并且要服从“江先生”的一切要求。
人微言轻的工作人员不过是个底层小职员,哪个都不敢得罪,战战兢兢地把伞递给江与城。
“江先生,程小姐不肯拿, 她还说……”
江与城没等他说完, 抬手接了伞,起身走向门口,沉默的背影依旧挺拔。
剩下半句话堵在嘴边, 工作人员一是摸不准该说不该说。
犹豫的片刻时间,人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江与城大步走出酒店, 视线转向右侧马路。
暴风雨给城市披上一层灰色调,程恩恩穿着一件裸色长风衣,头发没梳, 有些乱,刚好应了灰扑扑的街景。
她说的那两句话,江与城都听到了。
他还是没忍住,连夜赶过来了,不意外她会猜到自己在这里, 这把伞在,他必然也在。原本就存了试探的心思,想看看,这大半年的朝夕相处,重新来过的这一遍,有没有让她的心里给他多一点点转圜的余地。
结果也是不意外的,她仍然不愿意见他。
出门后果然飘起雨丝,程恩恩撑着伞在码头等了十分钟,小哥穿着前天那件外套缩着脖子跑过来。
“你不会还想出海吧?”他往阴沉的海上看了一眼。
程恩恩转头看他:“能出吗?”
“姐诶,你看看这天儿,你说能不能出?”小哥都快没脾气了,也是从没碰见过这么不怕死的顾客,“今天所有的船和游艇都停了,不让出海了,你觉得我那个小破快艇,能有大轮船抗造吗?”
程恩恩没说话,继续看着海平面。
小哥站了一会儿,稍稍凑近:“诶,能不能透露一下,你这么执着非要去看个事发地,到底是为什么?”没得到回应,他接着问:“你是有什么亲人,还是男朋友之类的,死在那场事故中了吗?——也不对,你看着年纪也不大,那时候应该还没男朋友,是亲人吧?”
程恩恩“嗯”了一声,很轻。
“那……你节哀。”
停了一会儿,小哥叹了一声,安慰她道:“人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也别太难为自己,心里惦记着是好的,过世的人是该珍重地放在心里,但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说说万一你在海上出点什么意外,你那个亲人在天上看着,能安心吗?”
“我没想死,”程恩恩说,“我就是想去看看。他出事之后,我一次都没有来过。”
“那位置现在哪儿还有人记得啊,再说就算记得,飞机那么大,坠毁的范围也不小,你知道你亲人掉在哪儿吗?你去看再多回,没意义不是?”小哥说的话挺有几分道理,最后还升华了一把,“人死在哪儿不重要,活在哪儿才重要。”
程恩恩没答,良久转过头,苍白的脸上有了点笑意:“谢谢。”
“哎操,这么有水平的话居然是我说的?”小哥都被自己震惊到了,“看来人有了钱,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样啊。”
程恩恩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向海滩的方向走去。
小哥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又瘦又单薄,没想到还挺犟的。他掏出手机,黑色的屏幕立刻落上一点一点的雨水,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解开锁翻出最近的聊天记录,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想通了,不出了。】
言简意赅的六个字,江与城坐在车里,看了眼便放下。
吩咐司机:“出发。”
海滩挺冷的,程恩恩在一块礁石上坐了一整天,伞一直撑着,偶尔被海上猛烈刮来的风一掀,几乎将她整个人带跑。
天黑她才回酒店,在餐厅吃了点东西。
程恩恩在D市又待了三天,每天醒来便去海边,一坐就到天黑。
最后一天她来了例假,大约是这几天受了寒,疼得格外厉害。厨房送来早餐时,多了一盅桂圆莲子红枣羹,她没点过。
“你们酒店还做这个?”送餐的服务生正要离开,听到她问。
回身答道:“这是专门为您准备的。”
程恩恩没说话,拿起筷子用餐。吃完其他东西,最后将那一盅红枣羹也慢吞吞地喝完。
她来的时候没带任何行李,走时却多了一堆东西:江与城叫人准备的那些衣服,还有后来时不时送来的感冒药、整套护肤品、雨鞋……
除了身上穿的一套衣服,她什么都没带走。
飞机降落在A市,这几天脑海里纷乱的、理不清的、激烈碰撞的思绪,都暂时地平静下来。
她直接去了津平街的公寓。
这套房子,是她和江与城婚后置办的,她喜欢房子通透的格局,还有三面都能看到的江景,有了江小粲之后,他们就一直住在这儿,已经快八年了。
离婚时她决绝地搬了出去,没想到那么快又以“17岁的程恩恩”的身份住进来。
曾经铁了心要离开的家,后来又成为她想要珍惜的“家”。
今日再回来,心情不能不复杂。
程恩恩从入户电梯走出来时,只瞧见范彪背对她坐在客厅,低头不知在摆弄什么东西,过了会儿往左手边递过去。
“这个肯定是甜的。”
正是周日,家里突然而生的变故,江小粲也没心情出去玩儿。程恩恩不在,没人看着他,他自己麻溜地一个上午就把所有作业写完了,剩下的时间就百无聊赖地瘫在家里。
他戴着蒸汽眼罩,整个人瘫成一张饼,被沙发挡得严严实实。伸手摸了几下,从范彪手心里拿起刚剥干净的橘子,塞进嘴里。
“不甜,骗子!”
范彪正要说什么,察觉到背后的脚步声,扭头看到程恩恩,愣了愣。
“程……”
“杠精”江小粲立刻说:“不成!”
范彪站了起来,目光非常复杂地看着程恩恩。虽然她已经恢复记忆的猜测,大家心里都已经有数,此刻亲眼见到,才算是尘埃落定。
只是一个眼神的差别。
27岁的程恩恩,和17岁的程恩恩,真的是不同的。
范彪是江与城的心腹,曾经也是程恩恩信赖的人之一,但打从要离婚起,无论是跟了江与城六七年的范彪,还是从十年前就已经熟识的方麦冬,她都无法再当做朋友了。
不过失忆的日子里,得了他不少照顾,还傻不拉几叫人家“肌肉姐姐”,程恩恩是有点尴尬的。
也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就没说,从盘子里捡起一颗橘子,剥好喂到江小粲嘴边。
江小粲张嘴吃掉,却十分不识抬举地说:“不甜不甜!除了我妈,你们谁剥的都不甜!”
不知为什么,程恩恩的眼眶有些热。
江小粲是一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他听话乖巧,也活泼爱笑,一路健康而快乐地成长。
这些年程恩恩和江与城吵的那些架,一直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后来才发现,其实孩子什么都知道。
离婚的决定,对她来说是很艰难的,她怕极了孩子步她的后尘,父母的不和是她童年不幸的根源。
可是江小粲那时对她说:“没关系,妈妈,我现在已经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只想你开心。你一个人不要害怕,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懂事到让人心酸的地步。
“这可不就是你妈剥的。”范彪说。
江小粲停了一会儿,才猛地把眼罩推上去。程恩恩的脸出现在眼前,他像是没反应过来,躺在那儿瞪着她。
“我剥的橘子不甜吗?”程恩恩笑着问。
江小粲一动不动,仿佛傻了。
程恩恩在笑,眼睛里却有泪光,她伸出双臂,轻声说:“粲宝儿,妈妈回来了。”
江小粲忽然“哇”地一声,大哭着扑到她身上。
平日假哭都是呜呜呜,真哭起来嚎得天崩地裂:“你终于回来了!粲宝儿好想你啊!妈妈!”
他可以哄着17岁的程恩恩,与她像朋友一样玩耍;他可以接受她永远不恢复,只要她生活得开心。
但他还是会想念他的妈妈,那个记得自己怀胎十月把他生下来、和他一起生活了八年的妈妈。
程恩恩再也忍不住,泪崩,紧紧抱着他:“对不起,让粲宝儿担心了。妈妈不是故意忘记你的,以后再也不会了。”
这场面范彪都热泪盈眶了。
江小粲人小鬼大,平时假哭撒娇信手捏来,但他比所有人的同龄人都懂事、聪明,多少年没这么哭过。
但再懂事,到底还是个孩子。
程恩恩本来就是个爱哭的,这下母子俩凑到一块,哭起来可算是没个头了。
范彪跟着都掉了几滴泪,出去溜达回避,谁知道回来时俩人还在哭。
江小粲嚎得嗓子都哑了,程恩恩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他站在客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转了几圈,倒了两杯水端过来。
程恩恩用手背蹭了蹭眼睛,“粲宝儿不哭了,喝点水,不然明天嗓子要疼了。”
江小粲抽抽搭搭地,稍有的委屈样子,眼睛和鼻头都是红的,捧着水杯乖乖喝了半杯。
喝完,程恩恩已经洗好了热毛巾,帮他擦脸。
“跟妈妈过去住几天好不好?”程恩恩摸了摸他还泛红的眼皮。
江小粲立刻点头,拉着她起来:“我们现在就走。”
程恩恩没有阻止,牵着他一起走向电梯。
范彪是不敢拦她的,只是略有些迟疑地问了句:“程姐,要不要先跟城哥说一声?”
程恩恩停下脚步,看着他:“你和他说吧。离婚的时候谈好的,我随时可以带孩子去住几天。”
范彪只好问江小粲:“你不用收拾一下书包和行李?明天还要去上学。”
这点小事不足挂齿,江小爷爽快道:“你明天帮我送过去吧。”
范彪:“……”
江与城接到电话时,正往会议室去,听了范彪一五一十毫无遗漏的汇报,没什么额外的反应,只是道:“让他去吧。”
范彪又说:“我瞧着小粲像是想给你创造机会。”
江小粲倒没给他暗示,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本来能自己拿的东西,十分钟就能收拾好,非让专门给他送一趟,这样一来不就有由头见面了。这不是有意创造机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