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第一步,就从不让他抄作业开始吧。
所以这天,政治课代表正在收前一天发下来的作业,正巧樊祁和他的捧场小弟们打球回来,他校服外套脱了,里头是一件白T,露出半截精瘦小臂,手腕上戴了一串琥珀珠子,深邃通透的红色。
樊祁头也不抬,手一伸,无比自然地去拿程恩恩放在桌子上的习题卷。
这几天来培养的默契,他和程恩恩连对话都不需要,拿作业如入无人之境。
可是这次,程恩恩按住了。
小手按得很用力,樊祁又拉了一下,没拉动。右边眉头轻轻一挑,抬眼看过来。
“你自己写吧。”程恩恩的神色认真极了,“只有几道题,很快的。课代表到晚上才会交,还有时间。”
“我懒得写。”樊祁说着,又拉了一下。
程恩恩立刻将另一只手也用上了,脆弱的习题卷在两人手中被拉紧到濒临破裂,僵持不下。
“自己写。”程恩恩眉心中间拧成一团,严肃地瞪着他,“你要对自己的学习负责的。”
樊祁手上劲儿没松,但也没再用力,耍赖皮:“我对政治过敏,一看就眼睛疼。”
什么对政治过敏,政治试题不还是汉字,又不是对汉字过敏,语文那么多字不都写了。当她是傻子吗,哼。
“不行,我让你抄就是在害你。”程恩恩想把他的手推开,又不好意思触碰,就用笔尾在他手指上戳了戳。樊祁松了手,她立刻把习题拿回来,用胳膊压好:“你快点写,不会的可以问我。”
樊祁手臂往胸口一环,靠着桌子:“真不给我抄?”
程恩恩摇头:“不给。”
“那行吧。”
程恩恩没想到他会为难自己。
下课后,叶欣叫她一起去卫生间,程恩恩起身,樊祁正懒懒散散地靠在后面,听高鹏那几个人插科打诨。
他没有起来的意思,她只好开口:“让我过一下。”
樊祁一动不动,嘴上说:“你过。”
程恩恩咬咬嘴唇,“你不起来,我怎么过呀。”
“不知道,”樊祁耸耸肩,“你自己过。”
不讲道理。
程恩恩没碰到过这样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子呀?”
“哪样子?”樊祁一勾嘴角,笑得痞痞的,“你快点过,不会过了,可以问我,我教你。”
程恩恩也终于明白过来,这个人就是记仇,故意报复她呢。
“你别闹了,快上课了。”她有点着急。
樊祁还是不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知道错了吗?”
恩将仇报,程恩恩气得不轻:“我没有错,我不让你抄作业,是为了你好。”
“可我就喜欢抄作业。”樊祁将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你喜欢你抄嘛,”程恩恩气得都快哭出来了,“我又不管你。”
樊祁笑了:“你不管我怎么行呢,我就喜欢抄你的作业。”
小课间,教室里本来就安静,这边的动静不小,校霸为难学霸——这场好戏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程恩恩实在没遇见过这样的无赖,说不过,也打不过,被几十双眼睛盯着更难为情,急得原地跺脚。
门外出现老李的声音,下节数学课。
程恩恩气死了,扁着嘴忍了又忍,眼眶里还是泛了泪光:“……你太过分了!”
樊祁一愣:“你别哭啊。”
他伸了伸手,又缩回来,人麻溜地站起来。程恩恩擦着眼泪,低头快步走出去。
一路小跑,回来还是迟到了。程恩恩上课从来没有迟到过,这还是第一次。
顶着全班同学的视线走到第三排,樊祁打量了她一眼,起身让开位置。她在位置上坐下,樊祁也慢吞吞坐下来,作出认真听课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身体稍稍往她这边倾斜,视线也转过来:“生气了?”
程恩恩抿着嘴,胳膊往里面挪了挪,不搭理。
樊祁看了她一会儿,坐回去。
又到了一年一度秋季运动会的时节,程恩恩和叶欣一起吃完早饭,回到教室,被体育委员高鹏——樊祁的后桌拦住。
“程恩恩。”四肢发达的男孩子,拿着一份名单,人高马大地立在两人身前,“运动会的项目你还没报,集体项目现在还有跳绳、400米接力、十二人十三足,你想报哪个?”
程恩恩是个缺乏运动细胞的人,反应慢半拍,每次赛跑,发令枪一响,别人都窜出去两米了,她才在起跑线上后知后觉地迈腿。
小学时因为死活学不会翻跟头,体育课上还被体育老师罚过。
她认真思考着,高鹏见她面露为难,劝道:“你身体刚好,个人项目强度都不小,老秦特别说了不让你报。但是集体项目每个人至少要报一个的,十二人十三足怎么样?这个是最轻松的。跳绳也行。”
“我也报了十二人十三足,”叶欣说,“你和我报一样的吧,训练的时候我们一起。”
程恩恩点头:“好。”
“成,我给你报上了。”体育委员把她的名字写上去,这才满意离开。
文科班男生数量少,大把项目没人报,往往是让各班体育委员最头疼的事情。但今年一班情况不错,一帮男生都充满激情,高鹏没费什么口舌,项目就报满了。
报名结束,名单交上去后,训练便正式开始了。单人项目的选手各自备战,集体项目则由体育委员组织课外时间一起训练。
十二人十三足是两人三足的加强版,有个酷炫的名字叫做“蛟龙出海”,核心跟两人三足一样,讲究“默契配合”四个字。
傍晚时,参加这个项目的十二个人被高鹏带到操场,讲了讲注意事项,然后按照个头高低调整队列。
边上是篮球场,打篮球的少年们身影如风。
有几个一班的人,樊祁也在列,高鹏作为最忠实的捧场小弟,高声喊着跟那边聊了起来。
青春期男孩子之间的插科打诨,欢乐逗趣,没什么营养。
陶佳文也报了这个项目,她身高跟程恩恩相近,略低一些,被安排到右手边的位置,最外边。
左边是叶欣,程恩恩没异议,但陶佳文似乎对此不太满意,发绑腿带时也不管,一脸老大不乐意,看着篮球场的方向。
程恩恩蹲下身,将红色的绑腿带缠绕到自己的右脚和陶佳文的左脚上。绑腿带拧得越细越勒,所以她绑得很认真,尽量平整地一圈一圈缠下来,这样就不会太疼了。
“你怎么那么慢啊,”陶佳文不耐烦道,“算了,我来吧。”
程恩恩便放下缠到一半的带子,起身。
只是陶佳文没蹲下去,却突然一声尖叫,捂着头往后躲。程恩恩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缠得紧紧的右脚被猛地一拽,向右后方撤了一步。
她身体失去平衡,还未稳住,便发现前方一个篮球裹着一阵旋风,冲着她直面飞来。
砰——
篮球弹落,程恩恩也倒在了地上。
“恩恩!”
四周乱作一团,叶欣大喊着她的名字扑过来。
手都还没碰到程恩恩,肩膀上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被推开,一屁股坐在地上。
刚刚还在篮球场上的樊祁不知何时跑过来,俯下身一把将毫无反应的程恩恩打横抱起,冲向校医室。
在校园里,被篮球砸一下头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顶多疼一阵就过去了。但程恩恩情况特殊,校医也是江与城特别安排的,对她的病情了如指掌。
一见樊祁将人抱进校医室,当即就紧张起来,一查看,脑袋上没有任何伤口,人却直接昏过去了,当机立断拨了120。
程恩恩这一晕,整个学校都惊动了。人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后头紧跟着赶到的就是刘校长。
方麦冬正好在外面办事,收到消息立刻赶来,刚好遇上程恩恩从救护车上被抬下来。
“小程同学上次的伤怕是还没有恢复,我听现场的同学说,那个篮球砸的也不重,谁知就晕倒了……”不论出于什么,刘校长此刻的担忧不掺假,比方麦冬还心急如焚,“通知江总了没有?”
方麦冬根本没顾得上理他,担架上的程恩恩眼睛动了动,似乎是醒了,却又没醒,眼睛短暂地撑开一条缝。方麦冬看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嘴唇张了张,叫出一声:
“麦冬?”
声音太小太弱,在嘈杂慌乱的现场难以捕捉。
方麦冬一惊,急忙上前:“恩恩?”
已经没有回应。
程恩恩再次陷入昏迷。
江与城会议开到一半,撂下一整个会议室的人匆匆赶到医院,是十五分钟之后。
张医生已经给程恩恩做了检查,没有外伤,脑CT的结果显示,上次车祸出血处的颜色已经有所淡化,无新增加。
换言之,这一次根本没受伤。
至于人为什么会昏迷,恐怕跟她记忆错乱的原因相关联,目前也都不得而知。
江与城在病房外抽了一整支烟,听完张医生的话,淡淡点了下头。
张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情况不会比上次更严重了,你放宽心,各项指标都正常,估计今天就能醒过来。我还有个病人等着呢,先走了,一会儿人要是醒了,有什么问题再叫我。”
江与城点点头,指间夹着烟敲了敲,抖落一段烟灰:“你去忙吧。”
刘校长一直在一边候着呢,中秋都过了,马上重阳节了,二十度的天儿,他夹克里头全是汗。
人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的事儿,要是有个好歹,他可真担待不起。
张医生一走,他忙上前来,先自己领罪:“这事儿赖我,小程同学刚刚出院没多久,哪儿能经得起磕碰啊。怪我思虑得不够周全,应该早点交代一声,虽然是剧本里的安排,但这种危险的事情,还是应该能避就避。”
这话说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其实话里话外都在撇清关系:什么篮球什么运动会,都是跟着剧本走的,不关我事儿啊。
江与城没给反应。
他不说话,刘校长便喋喋不休地继续下去:“幸好咱们的樊祁同学反应快,别人都没反应过来呢,他就冲过来,公主抱把人送校医室了……”
江与城将烟摁在垃圾桶顶上的烟灰缸,慢慢碾灭,薄唇一张一翕,吐出两个不轻不重的字:
“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江叔叔:公主抱,呵呵。
第11章
“是啊,这小演员业务能力挺强的,临场应变也快,”刘校长大约是心火上头,察言观色的能力大大降低,“您看人的眼光真是没的说。”
“行了。”江与城打断他。
没再多一个字,赶客的不耐烦却已经表达得足够。
刘校长忙道:“那成,我就先回了。小程同学应该快醒了,好好休养几天,别急着回学校,还是身体要紧。”
办理手续的方麦冬回来时,江与城正在门口站着,双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倚墙而立,肩膀微微弓着,眼中深邃的情绪看不透。
方麦冬脚步一收,往病房里看了眼,人还睡着没醒。
他将手里的一叠票据收好,走到江与城身后,斟酌再三,道:“恩恩刚送到医院的时候,醒了一次。”
江与城侧眸,方麦冬神色略有几分凝重,或者说是迟疑:“她好像认出我了。”
“程姐恢复了?”范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背后冒出来,喊了一声,“看来电视剧演得没错,治失忆还是得靠敲脑袋啊……”
方麦冬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范彪自知失言,不敢直视江与城此刻沉得让人发怵的眼神,搓了搓自己的脑袋,声音都蔫了:“我就顺嘴一说。”
江与城一直没发表意见,走廊不时有护士和病人经过,静谧迟缓的几分钟无声流淌。
恢复记忆是一件好事吗?
至少此时的他,心里并不感到惊喜。
直到身后的病房里传来轻微声响,范彪和方麦冬齐齐扭头。
江与城转身的同时,手已经握上金属门把手,却停了难以察觉的一瞬,才压下去。
窗帘的遮挡使得病房的光线不够明亮,开启的门带进来光,正站在桌边倒水的身影转过头,举着水壶,两眼迷茫。
程恩恩刚醒来时茫然不知身处何地,病房的陈设很熟悉,让她意识到这是在医院。
来到这个医院的过程她又记不起来了,不免有一种游戏掉线重启的神奇感觉。
尤其是,在推开的那扇门外,看到熟悉的黑社会三人组。
“江叔叔?”她眨了眨眼睛。
三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范彪忍不住往自己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挺响亮的一声。
完球,又回到解放前了。
江与城今天穿了身深蓝色竖条纹的西服,静谧深沉的蓝色有不同于黑色的性感,宽肩大长腿,那种成熟男人的魅力也是周围同龄男生所没有的。
程恩恩心中对他“黑社会大哥”的定位产生了一丝动摇。
但想起当初那两句“打死算我的”、“打断你的腿”,仍然心有余悸。就算不是黑社会,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程恩恩放下水壶,喝了口水,被烫得龇牙咧嘴,皱眉吐了吐舌头。
江与城不疾不徐的脚步迈入,一直走到她面前,还未停止。程恩恩情不自禁往后退,背后就是病床,她瞪大眼睛,抓着桌角身体往后倒,倒出高难度的下腰姿势,从没发现自己的柔韧性这么好。
江与城顺势倾身,弯腰,右手撑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深邃的目光中带着锐利的审视和探究。
“我是谁?”他莫名其妙地问。
“江、江叔叔……”他身上的压迫性气息太近,程恩恩紧张得都结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