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江老夫人拜佛那日,误会自己的男子。
原来他是沂国公府的世子爷啊!可不是吗,能唤老夫人祖母的,除了江珝和四少爷江琼,不就剩他了。归晚恍然,匆匆错开视线,垂目莞尔。
她是缓过来了,可江珩还没缓过来——
打那日误会后,江珩打听过她,一来为了道歉,二来也为能再见她一眼。如今见到了,可怎也没想到会在这见面……
“新媳妇果然是美啊,瞧我们世子,眼都直了。”三夫人宋氏佻声笑道。听她这么揶揄儿子,云氏不大乐意了,却也不敢反驳,暗地翻了她一眼。
新媳妇?江珩惊诧,瞧着对面姑娘一身绯色的新妇装扮,还有身边的蒋嬷嬷,他瞬间明白了——她便是二哥娶的妻子?
不说是要娶武阳侯府的小姐吗?
江珩不敢相信,她居然成为了自己的嫂嫂,而且还是他亲自替兄长迎入沂国公府大门的……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江珩心底乱窜,说不清因为什么,莫名地别扭。
别人不知他为何惊愕,老夫人当然知道,于是含笑道:“还不和你嫂嫂见礼。”
听祖母提醒,江珩这才回神,勾唇笑笑,唤声:“二嫂。”
归晚也福身揖礼,声音轻柔道:“世子爷。”
该见的都见过了,老夫人吩咐传饭,一众留在东院用早饭。饭桌上安静,归晚被安置在老夫人身边,第一次与众人同食,她吃得不多,老太太也不过只喝了碗燕窝粥便再不吃其它了。
想起初次相遇江老夫人晕倒,估计和她早上只喝粥也有关。粥消化得快,糖分骤增骤减很容易低血糖。她不好解释这些,便兀自给老夫人夹了块果馅椒盐酥饼。
“祖母,多吃些,对您身子好。”
众目之下,老夫人先是一怔,随即笑笑咬了一口。她这一口落下,儿孙们愕然,要知道老太太可是一向不吃椒盐的东西。
云氏和宋氏对望了一眼,彼此会意:如此殷勤讨好,这侄媳妇也是个心思深的。
唯是江珩看着这位嫂嫂挑了挑唇,目光深了几许……
用过早饭大伙都散了,归晚建议老夫人改善饮食晚走片刻,临行前蒋嬷嬷又被老夫人留下,她只得带着林嬷嬷回檀湲院。
途径东院和后院相接的游廊时,归晚遇到了江珩,他正默立在游廊角门处。
“……二嫂。”江珩犹豫地唤了声。
归晚福身。“世子爷,您可是在等人。”
他笑笑,明朗英俊,坦荡荡道:“是,我在等二嫂。”见归晚敛容不解,他接着言语,“那日在寺庙,我属实唐突,一直想寻个机会正式与你道歉。”
“不必了,那日便说清,世子也是为祖母担忧,这事不怨你。我也无碍。”
说是无碍,其实归晚的手腕被他捏得痛了两日才好,所以她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可眼下已经是一家人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总归不应太僵。
“谢过二嫂……”
这“二嫂”江珩总觉得叫得别口,他掩饰地摸了摸眉梢,抱歉讪笑道:“新婚那日,迎亲后本该贺喜的,不曾想流民涌入京边,我临时被派去控制,昨晚才回。不过放心,新婚贺礼必然不会少,定要给兄嫂补上。”
“世子爷客气了。”归晚笑笑,然忽而反应出什么,登时皱眉问道:“流民?哪来的流民?”
闻言,江珩脸色凝了下来。余归晚的身世他多少也听说了些,于是道:“两浙路叛乱,大都是被战火殃及的百姓。”
“可有从杭州来的?”归晚追问。
被她盯得紧迫,江珩容色沉定下来,道:“自然是有,杭州已破城月余了。”
月余,足够从杭州走到汴京了——
凌乱的记忆中,归晚记得原身和弟弟嘱咐最多便是:定要回到汴京,找到外祖。
如果那孩子谨记姐姐的话,他一定会来汴京的,况且她们逃出来不久杭州便失守,他没有回头路。如果他真的来了,没准就在流民之中。
见她颦眉若有所思,江珩询问,得知她有个失散的弟弟很可能混在流民之中,他当即承诺帮她寻找。
“世子爷事务繁忙,不敢劳烦。”
“都是一家人,二嫂见外了。”江珩笑道,“况且我当下之务便是管制流民,找个人极方便。”
归晚感激施礼。“那便谢过世子爷了。”
江珩颌首回礼,二人便分别了。
江珩目送她离开。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游廊尽头,依旧未回过神来。
翩若轻云出岫,袅娜似弱风扶柳,这话说得便是她吧。这汴京女子他也没少见,可哪个都不及她姿色半分,恍然便不是人间该有……如此佳人,便是萍水之交,对她的请求他也没办法拒绝,更何况她是自己二嫂……
“二嫂”,江珩品味着这个词,再寻常不过了,怎从舌尖吐出偏就莫名地怪异呢。他收回目光,无奈笑了笑,也回去了。
……
本以为有了寻找弟弟的方向会安心下来,其实更加忐忑,因为有了期待,她害怕这条路是错的,若流民中没有弟弟,那这条线索又断了,她依旧要大海捞针。
归晚挂念弟弟,心不在焉,可林嬷嬷确实一门心思扑到她身上。
显然昨晚她和江珝又没成,这小祖宗都快急煞自己了。林嬷嬷心焦得坐立难安,就等着寻个机会再督促督促她。
可惜今儿是没机会了。最后一抹余晖从西天彻底消失,江珝伴着东边的深黛回来了。一进房门,眼见从稍间里迎出来的归晚,他居然连个招呼都没打,漫不经心扫了她两眼,直接去了净室。
依旧昨日一般,两刻钟他便回了。
归晚再次迎上去问道:“将军可用晚饭了?”
他低头看着她,眉间隐隐有丝疲惫。
“用了。”他淡然应了声,转头便朝稍间走去。
归晚忍不住瞟了他腰间一眼,想了想,把下人都遣了出去,也跟着他进了稍间,掩上了门。
她也没多问,见他一头便扎进床里,躺在那一动不动,她兀自去昨个放药匣的多宝阁上取下药,来到他面前。
阖目的他眉间疲惫感更深了,归晚猜测这多半与他伤有关。于是道了声“我给你换药吧。”
江珝睁眼,面沉似水地盯着她,良久又看看她手里的药,重喘一声,坐直了身子。
归晚灵巧地坐在床边,掀开他衣角帮他换药。刚瞧见那伤口,她小眉头便皱起来了。她一面用棉布清理,一面嗔怨道:“都伤成这样了还沐浴,不溃烂才怪,这伤口最怕水了。今儿这一沾水,昨个的药便白上了,就不能忍忍不洗吗……”这话说出来,她也意识到不对。眼下是三伏最闷的时候,一动便是一身的汗,她一个姑娘都忍不了,何况他新陈代谢旺盛的男人。“……就是要洗,也可以避开伤口,擦一擦就好了。”归晚嘟囔着,把话又转了回来。
她在这迂回担心,人家好似根本都没听到,无动于衷连个反应都没有。
关心他,真是自讨没趣,归晚小鼻尖轻哼了声。心里不满,可还是小心翼翼给他重新换了药。有了昨个的经验,今天显然顺利多了。绷好伤口,她便让他歇下。
归晚把药送回去,暗了灯火回来时,发现他还靠在床栏坐在那。
这是,在等自己?
方才还颇是不满的心,竟稍稍漾了一漾,好像没那么不开心了。她匆匆上了床,他也跟着躺下了,没有背对她。
归晚竟有点小激动,屏住呼吸,悄悄偏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竟看愣了——
怎么会有男人侧颜这般漂亮,轮廓精致得无以挑剔,好似精心算计过的一般。清冷的眉骨,峻峭的鼻峰,硬朗的下颌,包括颈间那个透着强烈男性气息的喉结……哪哪都完美得遥不可及。
归晚看着他,心里有些小触动。他等了自己不说,也没背对着她,是不是说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也在逐渐接受自己?
她突然冒出了些企盼,悄悄朝他靠近,望着他幽幽唤了声:“将军……”
对方没应,她知道他没睡。她想了想,问道:“……明日归宁,你可随我一起回去?”
良久,江珝半睁眼眸,眼尾搭了身边的小姑娘一眼,沉声道:“明日要处理军务,去不成了。”
嗯?归晚差点没跳起来。归宁啊,那是夫妻首次回门,女婿到女家认门拜亲的日子,他居然不去。她问这问题也不过是找个话题套近乎而已,他居然说不去?他若是不去,人家要怎样看武阳侯府,怎么看她——
“真的去不了吗?”她又问了声,语气怏怏,目光期待,整个人都快贴在他身上了。
可他依旧不声不语,又是以沉默回应。
归晚心沉。她怨,更恨的是有气而不能发。于是再不瞧他一眼,抱着被子贴墙去了!
身边人气都喘不匀了,江珝偏头,却只瞧见个柔弱的后背,圆润的小肩膀还在气鼓鼓地抖着。他平静看了她良久,直待她气息稳了,才淡淡转过头来,阖上了双眼……
第14章 归宁
江珝走的时候日头未出,他起床穿衣,动作很轻,不过归晚还是感觉到了。她想起身,可最近嗜睡,身子像被魇住一般动不了,恍惚间他似道了句“且让她睡吧”,便离开了。
待归晚彻底醒透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平日都是天亮才走,今儿这么早,看来他是真的没想和自己回武阳侯府啊。
他被赐婚而生怨,她能理解,可今儿毕竟是新婚回门的日子,他不去,话传到外面叫人做何想?这不仅是不把新娘和女家放在眼中,甚至连皇帝也一块怨了……
他不去,归晚只能自己回去。
临行前,她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知道孙儿一早便走了,歉意地拉着归晚宽慰道:“许他真的忙,不若六日再回吧,那日他若再犯浑,我押着他去。”
今日不想去,便是六日、九日他也一样不会去的。
归晚恬然笑笑:“祖母不必忧心,往后认亲的日子多得是,不急这一时。我今儿回去也只是瞧瞧外祖母和长辈们,自己可以。”
孙媳不介意,江老夫人不能不往心里去,她让管家多备些礼来,定要让孙媳回门回得风光。
谢过老夫人,归晚便带着林嬷嬷和茯苓出门了。蒋嬷嬷送她到仪门外,再次劝道:“二公子一早嘱咐,路程远,让您别急,务必用过晌午饭再去。”
好不容易盼到回门了,她恨不能立刻见到外祖母,岂还等得到晌午。再说用不用晌午饭有何区别,毕竟城东到城西,早去也可早回——虽说她一点都不愿意回——
“我怕是要晚些时候回,将军若回来早了,记得和他言语一声。”
……
外孙女今儿归宁,杜氏一早便去了前院客堂,一众儿孙也都齐整地跟来了,等候归晚和这位新女婿江珝。
大房倒还稳,二爷祁孝廉是尤为兴奋。虽说闹了个乌龙,女儿未能嫁入沂国公府,可总归娶的还是自己的外甥女。俗话说,姑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到底还是一家人,往后借势,便全仗着他们了。
见夫君翘首期盼那样,梁氏翻了他好几眼。赐婚这口气堵在心口尚未平,若非为了受罚的女儿,她才懒得出来……
自打祁浅那日表白薛青旂被杜氏逮住后,便被杜氏关了起来。屡教不改,姑娘家的脸面都丢尽了。为了惩戒,杜氏震怒之下打算将她送到城郊家庙中,未寻夫家前不许踏出家庙一步。
祁家宗祠早已挪入般若寺,如今家庙空下来,除了两个尼姑只有护院婆子。家庙地处偏僻不说,冬冷夏热,环境之劣简直不是人住的。梁氏哪肯闺女受这苦,于是百般哀求,万般保证,杜氏才稍稍松口,改关在了侯府后院的小祠堂。这也是为何梁氏如此隐忍的原因,她不敢再得罪老太太了。
巳时末,归晚终于到了。何氏赶紧遣儿子去迎,二爷也要去,被梁氏一把拉住。巴结得连个长幼次序都不分了,她狠剜了他一眼。
不多时,归晚便在表兄祁琅的陪伴下入了客堂。
她今日穿了件桃色宽袖罗衫,柔顺的青丝垂垂绾起,簪着一对赤金镶珠玉兰花坠金钗,每每一动,那珍珠便如摇曳在黑绸中,风情极致。她装扮虽素雅,却富贵难掩,连梁氏都识出那对色泽极润的珍珠是出自南洋,乃朝中贡品,非有钱便能得的。
啧啧,沂国公府果然不一般。再瞧这气派,不要说随从,便是礼品就从二门排到了客堂门口。
沂国公府如此用心,杜氏欣慰,祁孝儒夫妇也露出了喜色,唯是梁氏心里洒了醋坛,好个酸……
“归晚给祖母请安,给舅父舅母请安。”归晚盈盈而揖,嫣然的小脸如桃似李。不过三日未见,怎瞧着嫁了人后的她越发地清媚了。
杜氏忙去拉外孙女,然祁孝儒却探着脖子问了句:“表姑爷呢?”
大伙这才注意,可不是只见新妇一人。
归晚垂目笑笑,对祖母解释道:“将军方从两浙归来,军务繁忙,抽不开身。”
“忙?忙也得分个时候啊。”梁氏突然哼了句,“这才新婚三日,今儿可是回门的日子,连个面都不露算怎个事啊,可把武阳侯府放在眼里了?”
就说余归晚不可能嫁得那么顺,方才还妒火中烧的梁氏心里敞亮了些。嘴上说丢颜面,其实她巴不得如此,余归晚越难看,她越痛快。
她眼神不屑地扫着归晚,又道,“我看忙是托辞,别是你做了什么不受待见的事让人家怨恨……难不成是你的事被发现了?他们知道你……”
“行了!”老太太怒喝,瞪了梁氏一眼。“大喜的日子偏就叫你搅合了,云麾将军乃大梁北门之寄,困于军务也是人之常情。如今北方不宁,江南未定,哪哪都要指着他,若是连这点事都要计较,那我武阳侯府也太没肚量,不知申明通义了吧。”
杜氏堵得梁氏哑口无言。可梁氏嘴上不敢说,心里暗暗嘀咕:什么申明通义,还不是给她宝贝外孙女找借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