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两人一同侍奉在献文帝跟前,他是不会主动与魏山交流的,但此时风水轮流转,他不得不低头。
魏山收回打量古旭的目光,笑眯眯道:“世金何必如此客气呢?你这一趟去了快一个月,怎的见面便如此生疏。”
魏山皮肤细腻,但人十分干瘦,一笑起来,脸上的皮松松垮垮的,堆在了一起,让人十分不舒服。
麻世金在一旁陪着笑,也不知道回什么。只听魏山接着道:“只此刻你们回来的不巧,就在一刻钟之前,太子犯了错,圣上大怒,此刻正在御书房内处罚太子呢,”
麻世金心一直悬着,此刻也没好多少。
太子犯错的时候多了去了,严重的时候能把献文帝气吐血,饶是这样,这太子之位还不是坐的稳稳当当的,也不看看这太子是谁生的,那可是孟家嫡女,当今的皇后肚子里蹦出来的。
当年献文帝谋朝篡位时,一半的兵力都是孟家借的。
这死太监话说了一大堆,没一句说道点子上的。
麻世金在一旁诽腹半天,魏山方才慢悠悠道:“皇上这几日心情不太好,待会见了,可得当心莫触怒圣上。”
说着,魏山方才一甩手上拂尘,矜持的昂着脖子在前方带路。
此时,日头已经高了起来,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花香,四周的宫墙随着古旭的深入愈发高耸起来。在某一刻,宫门在众人身后阖拢,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古旭被这声音惊了一跳,茫然回身四顾。
麻世金见此轻轻牵动她的小手,晃了晃,沉声道:“古旭,走吧。”
古旭懵懵懂懂的点头,被麻世金牵着手亦步亦趋的走着。
一行人还未及进得御书房,便听见一少年极其夸张的哭叫声,魏山止步,转身示意身后众人立在原地等候,自己则进了御书房禀报。
御书房前方有一段不长不短的阶梯,正好让等在下首的众人看不清里面情形,古旭本被日头晒的头昏脑涨,此时听得少年的哭叫声,立即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古旭虽是个傻子,但从未被人恶语中伤过,甚至这十一年来,连一句重话都未受过。她一直呆在古府,很少出门,少有同龄朋友,因此除去幼弟的婴孩哭泣,她从未听过如此夸张且肆无忌惮的哭叫声。
她一时好奇,便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朝御书房看去。但她个子实在太矮,什么都看不见,便只得放弃,转身走到奶娘身旁,仰头看着高自己不少的奶娘,伸手扯了扯她衣角,轻声道:“弟弟,要看弟弟。”
……
御书房内
太子陆盛跪在地上,嚎啕哭叫,眼中却没什么泪水。
献文帝立在他身旁,于是他一边扯开了嗓子哭叫,一边偷偷瞅献文帝的脸色,还未看清,冷不丁背上又挨了他父皇一鞭子。
这一鞭子献文帝用了十足的力道,陆盛朱红色外裳瞬间裂开一个口子,他痛的不行,这下,却是咬紧牙关,再不肯哭叫出声了。
他身侧跪倒一片侍从,见此皆低垂了头颅,屏息静气,生怕惹祸上身。
献文帝年约四十,身形高大,双鬓却隐有白发,他负手于后,怒视着陆盛,沉声道:“你身为太子,不以德服人,却恃宠而骄,蛮横霸道。今日若非朕亲眼所见,恐怕你此等行事不知要害了多少人。”
原是今日早朝结束后,献文帝一时兴起去了文华殿查看皇子们的学习进度,因是私下前来,未有着人通报。又碰巧太子陆盛与其伴读百里虞扬发生争执,虽两名少年阶级并不对等,但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年轻热血,冲动之下百里虞杨狠狠的推了陆盛一下。
陆盛向来蛮横骄纵,见此,盛怒之下握住百里虞扬右手,拿起一侧的毛笔朝其手心插去。只瞬间,百里虞扬手心鲜血顺着黑色的墨汁流了满地。
四周很快聚拢了一行人,大家都是同龄的少年,其中不少是与百里虞扬身份相等的朝中贵族子弟。他们是以皇子伴读的身份进宫,因此怕惹怒陆盛不敢多言。
但陆盛的兄弟,身为皇子的少年们态度却是截然不同。其中以皇长子陆晔为首,一群人围着陆盛开始斥责他的行为。
陆盛是献文帝第五个儿子,年龄不是最大,身份却是最高的,他丈着自己太子的身份,有恃无恐,在众人的围剿下大放厥词,扬言‘其身为太子,身份尊贵,而百里虞杨却不知尊卑,竟敢出手伤他,他只是给了一个教训而已。’
此话真是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典型。
言闭,陆盛拍了拍自己沾满墨汁的手,有点后悔自个亲自动手,抬眼时却撞上了在一旁看完了全程神色阴鸷的献文帝。
此刻,御书房内,除去陆盛,另有两名少年,其中之一便是百里虞扬,另一名紫衣少年则是孟泽言,权倾朝野的孟家唯一的儿子,当今皇后的弟弟。
孟泽言按辈分是陆盛的舅舅,但他比陆盛尚要小上两月,在皇后的要求下同皇子们一同在文华殿学习。
他与陆盛关系一般,在陆盛被献文帝带走后他秉着看热闹的心态前来,却不想被陆盛连累,一同跪在了御书房内。
跪的时间久了,孟泽言难受的紧,便假惺惺讨饶道:“皇上息怒,太子是与百里虞扬玩闹,一时失手……”
“泽言。”
献文帝打断他的话,一双眼睛迸发出锐利而冰冷的光泽,他将目光落在低着头依旧不知悔改的陆盛身上,缓声道:“你不必替他求情,若他依旧不知错在何处,那将来如何担当重任。”
孟泽言被献文帝严厉的声音吓的一惊,忍不住跪直了身子,这时,身旁却不合时宜的传来了陆盛极轻的一声嗤笑。
孟泽言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有点尴尬的缩了缩脖子,跪地的姿势放松了些许。
跪在孟泽言另一侧的是百里虞扬,他在简单包扎后便随着陆盛一同来到御书房,在这之前,他十分沉默,显得疏离而冷漠。此刻,他方才俯下身子,轻声道:“皇上息怒,太子确实是一时失手,错伤于我,请莫要怪罪太子。”
他的伤口只是简单包扎,依旧有鲜血渗出,浸染了手中的白色纱布,但他除去最开始时痛呼出声,之后便再未呼痛。此刻,他脸色苍白孱弱,抿紧了唇瓣,略显不安的看着上方的献文帝。
他的话刚落地,屋内传来了陆盛的又一声嗤笑。瞬间,屋内安静下来,连带着众人的喘气声都小了许多,似乎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果不其然,“啪”的一声,献文帝的长鞭再一次落在陆盛背上,这一次只比之前更狠,隐约可见白色里衣下的紫红色鞭痕。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魏山小心翼翼的声音,“皇上,麻侍卫回来了,正候在屋外呢。”
献文帝本欲呵斥陆盛一番,此刻却罕见的沉默下来,他示意一侧太监将门打开,魏山低着头颅,踏着小碎步绕过跪在厅中的三名少年来到献文帝身侧。
陆盛背上挨了好几鞭,身上又痒又痛,方才他一直强忍着,此刻察觉到献文帝似乎转移了注意力便忍不住动了动肩背,伸手去摸背上的伤口。一摸之下,方才察觉到一片濡湿,他的里衣已经被鲜血及汗水浸湿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
陆盛扯了扯嘴角,准备适当的嚎哭示弱,抬眼时却发现献文帝恐怖的吓人的脸色。
献文帝未看他,而是将目光落在正前方。
陆盛一时好奇,跟着回头看去。
因着御书房地势较高,他很容易看见阶梯下候着的几人。立在最前方的麻世金陆盛是认识的,这人还是百里虞扬的舅舅。他身后是一面目慈善,体型略胖的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个婴孩,跟前则站着一女童。
此刻,那女人微微蹲下身子,露出婴孩红彤彤的脸蛋,让身前个子矮小的女童方便查看。因此,陆盛没瞧见那女童模样,只看见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脑袋上面挽着两个简单的发髻,发髻上拴着成色上好的珊瑚珠子。
日光下,那两颗珊瑚珠子轻轻晃动,折射出亮眼的光泽。
陆盛弄不明白献文帝为何用那种眼神看向几人,他的目光针对的是麻世金还是那名女人……亦或着那两个孩子?
他疑惑的收回目光,却倒霉的又撞上献文帝看向他的目光。
献文帝不知何时已经收整好脸上表情,仿若方才那骇人的神色并不存在,陆盛却是看的清清楚楚的,同时,他内心隐约知晓,那几人的到来分散了献文帝的注意力,同时也解救了他。
想到此处,他内心多少有点雀跃。
第四章
献文帝坐在上座盘龙椅上,一时间,只觉得神思恍惚。
魏山小心翼翼的候在他身侧,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之前他朝麻世金说的话其实是假的,今日献文帝确实心情不佳,却并非因着太子。
细究下来,从得知欧阳澜尚在人世,且嫁作商人妇时献文帝性情便一直阴晴不定,及至十日前得知欧阳澜死讯,献文帝一夜间老去不少,行事愈发狠辣且毫无章法。
即便是跟在献文帝身边几十年的老人魏山也有点吃不消献文帝的阴晴不定,心里一直盼着麻世金快点回来,让献文帝有一个出气点,好生解救他这伴君如伴虎的太监!
此刻,魏山低着头,不去看跪在厅中面面相觑,疑惑不安的三名少年,只安心的等着献文帝宣令。
孟泽言跪的双腿发麻,他瞥见献文帝微眯着双眸,似在假寐,忍不住捅了捅一旁的陆盛,以口型示意道‘怎么回事,我腿都跪麻了,这事到底怎么着?你要不要再哭几下,可别让皇帝把我们晾在这!’
陆盛斜了他一眼,他刚可看见了他父皇那可怕的眼神,他再是胆大妄为,也不会不知趣到如此地步。
他扯回被孟泽言拉住的衣角,矜持的挺直背脊,昂起头颅,跪成一个标准姿势。
孟泽言见他如此,不屑的瞥了瞥嘴,暗中搓揉着自己膝盖。早知如此,他方才就不该多嘴,让献文帝把陆盛打过瘾了,斥责一顿,便放他们走,如今也不用跪在这干等着啊!
他身侧,百里虞扬失血过多,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跪的久了,他头有些晕,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他倒下的姿势选的极佳,斜斜的摊在孟泽言身上,孟泽言一时不察,吃不住他突然倒下的力道,身子一斜,跟着倒在一侧的陆盛身上。
陆盛本跪的标标准准,此刻身上突然压了两个人的重量,一时支撑不住,身子微俯,幸好他反应及时,双手撑在地上稳住了两人,才不至于三个人狼狈的跌跪在地。
他们这番动静终究是引起了献文帝的注意,他眉间微皱,已有侍卫上前将失血过多的百里虞扬扶起。
献文帝看着百里虞扬掌心不断渗出的鲜血,疲惫的挥了挥手,道:“将虞扬这小子送到太医院,让太医院的人好生医治,不可落下什么病根。”
“是”
两名侍卫闻言,一人挟持着百里虞扬的一边胳膊,扶着他跌跌撞撞的出门。
孟泽言看着百里虞扬那惨不忍睹的右手,觉得陆盛是真狠,献文帝也是真正的冷血。
他虽是明着训斥陆盛,可从百里虞扬受伤到此时将近小半个时辰了,他那受伤的掌心也只是被宫人简单包扎未有送至太医院,这可不是故意的吗!
孟泽言此刻都快要怀疑百里虞扬是不是故意装晕,他那手要再晚医治一刻,铁定要落下病根的。
孟泽言在内心诽腹,另一侧,高坐在上首的献文帝已经直接下了命令。他好似对今日这番折腾失去了耐心,说法简单且直接,脸上的不耐愈发明显。
“太子陆盛行事嚣张跋扈,不得人心,令其在东宫闭门思过三月,无事不得出东宫。”
***
另一边,古旭正用指腹轻轻戳着弟弟的脸蛋,正玩的入神,忽然听见麻世金一声惊呼,“虞扬,你怎么了?”
她转过身去,只看见一白衣少年被身侧两名侍卫搀扶着走出御书房,那少年脸色苍白,垂下的右手指尖不停的朝下滴着黑红色的鲜血。
麻世金反应迅速,急忙朝少年跑去,古旭微微皱起眉头,神色懵懂中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严肃。
麻世金到得少年跟前,有心伸出双手去搀扶少年,见他左右双肩都被侍卫搀扶着,便收回手去,只一个劲的问道:“你手怎么回事?我方才听说太子犯了错正被皇上处罚,你这手…”说到此处,麻世金声音低了下来,“是否被太子所伤?”
百里虞扬强自打起精神,苍白的小脸上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微笑。他朝麻世金轻轻摇头,道:“今日课间和太子玩闹,不小心伤到的。”
他声音低沉无力,说的话也一点可信度也无。
麻世金握紧双拳,似在咬牙切齿,最终却也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古旭见麻世金对那少年十分关心,便好奇的走上前去。她先是看了苍白虚弱的少年一眼,随后又将目光落在麻世金身上。
见少年的眉目和麻世金有几分相像,古旭心不知为何沉了一分,她伸出小手去勾麻世金紧握成拳的右手,轻轻晃了晃,呐呐道:“夫子?”
这些时日,古旭一直这般称呼麻世金,麻世金未有阻止,此刻在宫中方才察觉不妥,但也来不及纠正了。
她将圆滚滚的脑袋靠在麻世金粗壮的手臂上,神情十分依恋,一双眼睛却是好奇的打量着百里虞扬。
百里虞扬垂头,目光与古旭对上,他善意的笑了下,抬头问:“不知舅舅何时收了学生,也不知会侄儿一声。你可是在教她武艺……”
“百里虞扬。”
百里虞扬话未说完,便听得身后传来陆盛懒散的声音。
陆盛这人,一向是人未至,声音已经传出好几里了。
他在献文帝那磨皮耍赖了好一会,依旧是得来了闭门思过三月的结果,这才悻悻离开。
此刻,他负手于后,从阶梯上慢悠悠的朝几人走来。
他正面看着依旧一表人才,衣着容貌皆是上等,但背后的衣裳都被献文帝的长鞭打裂,隐约可见白色里衣下的鞭痕,看着着实狼狈。
但他心情不错,脸上的表情很是放松,挑眉看着百里虞扬,道:“刚不是虚弱的晕过去吗?此时话还这般多,你若是再晚片刻,恐怕是不想要你这右手罢!”
他语气似在挑衅,但其中不屑居多,明明白白的昭示着他对这个伴读的不满!
百里虞扬低头见着手上伤口,眉头轻轻皱着,垂下的眼睑中似有暗涌,他沉默了一瞬,再抬头时首先对上了一直盯着他瞧的古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