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盛抱着秤砣一样的婴孩走回东宫,不少宫人立即聚了过来,这些宫人得知太子受罚的消息早便请了宫中最好的太医前来,正一直候在前厅等受罚归来的太子。此刻猛然见着不知从何冒出的古旭以及陆盛手中睡得极其安稳的婴孩都愣了一瞬。
陆盛自然是不会开玉口给宫人解释,事实上,他对古旭的身份也不是特别清楚,只约莫猜到这个女娃极其幼弟的父母或许与献文帝有诸多纠葛。
但这些他不在乎,他更多的是好奇献文帝的态度,有了杀心,最末却还是留了一命。
在皇宫,即便如他,行事也颇多顾忌,但他今日所行之事皆违背了他的原则,说到底依旧是少年心重。
又或许是这春日的阳光太暖,让他在某一刻放下了戒备,而古旭又碰巧撞上了这个点,无意间寻了一个安身之所。
陆盛将手中的婴孩交给身侧的宫人,古旭不让,立即伸手接了过来,自己亲自抱着。
陆盛挑眉,嘟囔了一句,“还挺有原则的。”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的朝里屋走去。
东宫规模极大,陆盛熟门熟路的左绕右绕,古旭在后面跟的很是吃力,待陆盛进屋后,早有宫人准备好沐浴用具。
按说陆盛背部受伤,应当及早治理,免得留下伤痕,但陆盛有自己的坚持,受罚后要先沐浴,再处理伤口。
很多时候,他甚至会刻意的用水冲刷伤口,看着原本清澈的水变作通红一片,他甚至有种自己的伤已经完全好了的错觉。
他最初如此行事时尚且有年迈的宫人在旁劝阻,等得来一声冷斥后,便都退了开去。
直至今日,得知太子再次受罚的消息时,东宫的人第一时间是去准备沐浴用具,第二才是提前去请了太医院的人来。
古旭跟着陆盛来到浴房,看着冒出热气的浴池眨了眨眼,便默默的抱着弟弟出了房门。
古旭家教极好,她虽不聪明,却是知晓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的。
她在门前蹲下,默默的坐在门槛之上,身后隔着一扇扇绣着精致花纹的屏风以及白色的纱幔。
陆盛见她还算识趣,鼻子哼了一声,三两下脱了衣裳,裸着身子跳入浴池中。伤口猛一接触热水,刺痛加剧,他疼的哼了一声,随即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
陆盛沐浴时向来不喜人多,此刻身边伺候他沐浴的是年岁不大的小太监曹方。曹方原本在浣衣局里待着,被陆盛无意间瞧见了便带回了东宫。
曹方在浣衣局时长年营养不良,因此身材一直十分瘦小,即便如今在东宫好吃好喝着,他也未长几量肉,只是脸色红润了不少。
但他衣服洗的多却很少伺候人,脑子便不怎么灵活,即便如何小心翼翼,也还是避免不了碰上陆盛背上的伤口。
陆盛疼的哆嗦了一下,还未来的及斥责,曹方已经跪在地上乖巧而熟练的磕了好几个头。
他这头磕的碰碰作响,陆盛不免想到之前自己在御书房时也是这般朝他父皇磕头的,便回头看了眼,这一看方才发现这小太监过于实诚,只磕了两三下,额头已经溢出血来。
朽木不可雕也!
陆盛嫌弃的收回目光,摆手道:“出去,叫其他人进来伺候。”
曹方松了口气,立刻颠颠的跑了出去。
因太子沐浴时向来喜静,因此曹方在浴房外转了一圈也没发现其余的宫人,只见着古旭傻愣愣的坐在阶梯上。
他担心太子等久了不耐烦,便冲了过去,将胰子塞进古旭手中,双手叉腰,狐假虎威道:“太子让你进去伺候他沐浴,傻坐在干什么,快进去。”
曹方年纪小,声音虽偏女气了些,但那狐假虎威的模样在古旭眼中看来却还是十分威风的。
古旭被他这副官样唬住了,愣愣的问,“让我进去吗?”
“对,你进去洗,若再晚上一分,太子定会怪罪于你的。”
古旭点点头,却一动不动。
曹方急了,伸脚在地上狠狠一跺,“唉!你这人,怎么还不进去啊!”
古旭理所当然道:“我要抱我弟弟啊,弟弟在睡觉。”
曹方一把将她怀中的婴孩抢过来,道:“我来抱,我来抱,你快进去。”
他动作过于粗鲁,古旭原本以为弟弟会被吵醒哭泣,哪知他却依旧安安稳稳的睡着,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便顺从的拿着胰子进了浴室。
古旭一走,曹方哪还管什么三七二十一,立刻靠着木门睡起大觉,连一眼也没给怀中的婴孩。
第七章
浴室
陆盛背对着古旭,双手摊开靠在浴池边,他背上全是鞭伤,一条条纵横交错,深浅不一。古旭看着那一道道鞭痕,突然想起欧阳澜死时肚皮上那道猩红的豁口。
“一定很疼吧。”
一时间,古旭陷入往事,不由得喃喃问道,也不知是问死去的欧阳澜,还是身前这个无法无天的少年。
陆盛听到古旭的声音,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是你啊?”
古旭不回答,只是又一次喃喃道:“痛吧?”
“不痛。”
陆盛在水里泡久了,声音被热气熏的懒洋洋的。
“痛的。”
“不痛。”
“痛啊!”古旭神情低落,欧阳澜死后,她很少想起她。
这几日,奶娘忙着照顾弟弟,她鞋子磨旧破损时不想,麻世金急着赶路,她坐在颠簸不已的马车中吃干硬冰凉的食物时不想,此时看清陆盛背上的伤口时却想起欧阳澜来。
只是她死了!
陆盛被古旭问的烦了,恼怒道:“不痛,不痛,说了不痛,你怎么还一个劲问下去啊!”
他这几声怒呵将古旭逃离的神思拉了回来,古旭偏着头看着陆盛,眼神懵懂无知,似乎不知他为何发火。
陆盛见着古旭那傻乎乎的神情就来气,他喜欢和那些机灵的人打交道,可不知怎的身边全是曹方,古旭之流的傻货。
他在心中诽腹不已,可随即他发现曹方是他从浣衣局带至东宫,古旭是他方才从小太监手中要过来的,他恼怒的皱起眉头,默默背过身去。
自找的不痛快!
于是,他又开始发脾气,口无遮拦道:“你拿着胰子是伺候本殿下洗漱?那便快点洗,你若是洗不好,让我痛了,我就将你赶出宫去,你和你弟弟在宫外死法可就太多了。”
他方才还嘴硬说不痛,现在又来这招威胁古旭。
古旭被他一句话吓懵了,上前两步蹲下,捏着胰子一角缓慢轻柔的擦拭着陆盛背上的鞭痕,她虽不聪明,但胜在比曹方专注且胆大,在将背部洗干净的同时确实未有弄疼陆盛。
陆盛被热水泡的懒洋洋的,他将双手搭在池面上,闭眼仰着下颌,倨傲道:“洗的不错,其它地方也给洗洗。”
古旭此时一心想出去看自己的弟弟,见陆盛其余地方都没什么伤痕,便拿着胰子像搓抹布般搓着陆盛一身的细皮嫩肉。
她动作快起来时,便不讲究力道,那胰子搓过陆盛胸前两点时的力度让陆盛痛的尖叫,他回身不管不顾的一巴掌拍在古旭脸上,恶狠狠道:“你干什么,想刺杀本殿下?!”
古旭被他那力道拍懵了,一屁股仰坐在石面上,裙摆被溅在石面上的水浸透,又冷又湿。
反观陆盛,他胸前小小两点被古旭搓的又红又痒,一张脸也是气鼓鼓的绷着泛出青白色。
一时间,两人都十分狼狈。
今日不是在挨打就是在忍痛!
小霸王陆盛气呼呼的从浴池中站起来,爬上岸边,□□着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傻乎乎的古旭,手指头几乎快挨着她鼻尖了,“你信不信我杀了你啊?”
古旭抿嘴看着他,一会点头,一会摇头,神情谨慎又无辜,可渐渐的,她跳脱的目光随着陆盛叉腰的动作落在他赤条条的身体上,他裆部一条粉白色长棍随着他动作轻轻晃动,像是一条蜕皮的幼虫。
陆盛见她目光落在自己下面,气的一脚踹在她腰上,这一脚力度实在太大,直接将古旭踢翻过去,“下流货,不知廉耻。”
古旭俯躺在石板上,肚子被踢痛了,她就伸手揉揉自己的小肚腩,不哭不叫,安静乖巧。
陆盛三两下穿好了衣服就朝外走,到了门口,见曹方那小子正在睡大觉,又是一脚踹了过去,“你个狗奴才,我在里面叫的那般大声,你还在这睡觉。”
他脚上力道太重,曹方睡梦中直接被他踹翻在地,他怀里抱着婴孩,索性那孩子似乎是睡的沉,没被这番动静弄醒。
曹方抱着婴孩跪在地上,脑子还是懵的,他不知发生何事惹的陆盛生气,但认错总是对的!于是恭敬道:“奴才知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一连串的求饶声中,古旭走了出来,她一见到陆盛,目光又落在他裆下,那神色似乎在透过布料看一些不可言说的物事。
陆盛要不是知晓古旭脑子有毛病,早一刀子过去将她脖子削掉了,此刻他却只是难得良善的威胁道:“你若再看一眼,我就挖了你眼珠子,再把你送到我父皇那去。”
古旭其余的话听不懂,这句话却是懂了。
她惊恐的抬起头,缩着脖子,颠颠的跑到曹方身边,接过弟弟躲在曹方身后。
陆盛看着她这番动作,不仅牙疼,眼也疼了。
他一直想不通的便是,古旭这样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不看。”
古旭见陆盛沉默,担心他真的将自己送到献文帝身边,便喏喏的道歉,那声音尾部还带着一丝颤音,看着十分可怜。
她是真的被陆盛这话给吓着了!
一旁的曹方见了都开始心疼起这个小姑娘,陆盛却是一点感觉也无,只觉得古旭傻归傻,终究是上道了,便昂着脖子应了声,倨傲道:“那跟我来吧。”
一行三人来到前厅时,陈太医已经守候多时。
陆盛对自己的伤不甚在意,对着躬身行礼的陈太医摆摆手,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喝了一口最新的热茶后方才满意的长叹一声,随即指着古旭对陈太医道:“你给她看看。”
说完,陆盛补充:“看看她的脑子,她脑子有问题。”
看!这人说话多直白,直接就是脑子有问题,不是笨了点,也不是反应慢!在没有威胁的人面前,从来不会绕着弯讲话。
陆盛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就是一时兴起找个乐子。他对古旭的生死并不关心,若献文帝想通了,仍要杀了古旭,他双手奉上便是。
陆盛说话直接,这却方便了古旭,不用费脑力去领会他话中的意思。
事实上,古旭的痴傻并非天生,八岁前她爱哭爱笑,机灵懂事。但那年冬天,她大病一场,古维今在外经商,欧阳澜去寺庙上香,仆人照料不及,待发现时,她已高烧多时,医治醒来后便是如今这幅模样。
更准确的说,当时的古旭一眼看去便知晓是个痴傻儿。如今,在欧阳澜夫妇的精心栽培下,古旭若不说太多话是看不出脑袋有问题的。
外人见着她,只觉得她是一名内向乖巧的小姑娘!
当然,陆盛那种见人先打量一番,总能找茬的人除外。
古旭痴傻的第一年,欧阳澜夫妇几乎将幽都附近的名医都请来为古旭看病,但始终不得好转,大抵的说法是孩子太小就被烧坏了脑子,以后是好不了。
欧阳澜夫妇没有放弃,从此后,只要古维今去一个新的地方经商必定带上古旭,寻来当地的名医为古旭医治。
随着年岁渐长,古旭的脑袋没被医好,那张脸却愈发像欧阳澜。如此,即便欧阳澜一直躲在幽都宅院中,依旧被人寻着古旭这条线发现了踪迹。
古旭看病的次数多了也是知晓流程的,她伸手将弟弟交给陆盛,陆盛嫌弃的敲了敲案桌,古旭会意,将襁褓中的弟弟放在红木桌上,转身走到陈太医跟前,乖巧的站立等候太医的吩咐。
其间,这位宫中最好的太医与民间大夫无异,他看病依旧讲个望闻问切,病人古旭十分配合,两人将整个流程迅速过了一片,陈太医给出一个和之前大夫一样的答复。
“这位小姑娘早年大病一场,年幼烧坏了脑子,这么多年过去,医治的希望不大。”
陆盛敲了敲茶杯边缘,随意道:“你自己说的希望不大,那就是还可以治,反正她我交给你了,你平时给她开点药吃。”
话说的随意,可以治,开点药吃,反正死不了人……
陈太医是陆盛跟前的老熟人,见他如此说,只能哭笑不得的点头,转身便催促他尽快医治背后的伤。
陆盛脸瞬间沉了下来,他心里不爽,却也不是会刻意折磨自己的人,爽快的转身进了内室,古旭依旧抱着她那安静的过分的弟弟跟着,宫人上前阻拦,她就仰着头懵懂的看着那名宫人。
前方的陆盛并未发现身后古旭被阻拦,他向来对这些小事不甚在意,很快消失在前厅。
古旭有心跟上,却被赶来的曹方牵扯住。
曹方如今知晓古旭是个傻子,说话便没之前那般小心翼翼与狐假虎威,尽量简洁明了道:“小姑娘,太子在内室处理伤口,你就莫要进去,在外间等着便好。”
古旭点点头,“不进去。”
曹方满意颔首微笑,古旭却又道:“我在这等。”
曹方挠挠脑袋,他正欲说话,只见古旭又如之前般乖巧的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内室,脑袋低着,安静的看着怀中的婴孩。
她伸出右手,用指腹去触摸弟弟的眉眼,试图抚平新生婴儿脸上皱着的皮肤。
神情是小心翼翼的执着,在她眼中,新生儿的皮肤总该是白嫩的。
曹方挨着古旭坐下,知晓古旭脑袋不好后,他不知为何同古旭生出一种亲切的感觉,或许在这东宫中比他还要傻的也就只有眼前这小姑娘了。
他平日狐假虎威贯了,但终是年少,虽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稚气尚存,不由得偏过头轻声问:“你饿吗?要不要吃东西?我去厨房给你端点糕点来可好?。”
他刻意温声细语,音质霎是动听,可是古旭却一直低着头,很是沉默。
他见古旭不答话,很是没趣,正欲退开,古旭突然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毫无由来的说了一句,“我弟弟不说话了。”
婴孩尚在襁褓中自是不会说话,曹方刚要答,不经意瞧见那婴孩一双眼睛紧闭,脸色白的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