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峤西这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七点多,他起床坐在书桌边看书。他在琢磨,走之前要和林其乐说些什么才好。
他还需要和很多人道别:余樵,两年的同桌;蔡方元,群山工地最能理解他处境的那个小胖子;杜尚——蒋峤西一直知道杜尚其实不喜欢他。
蒋政进卧室来问蒋峤西:“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蒋峤西一愣,点头。
蒋政瞥了一眼蒋峤西手腕上戴的那只黑色手表。
他的语气柔软了:“你叔叔今天临时有事,所以早过来了。你现在去和你那些同学道个别,然后就走吧。”
现在?
林其乐家里黑着灯,怎么敲都没人开门。林电工夫妇俩明显是上班去了。蒋峤西转过一个路口,往余樵家走。
连余樵也不在家,余奶奶一看见蒋峤西,意外道:“哎呀!樱桃今儿个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叫着余樵去市里了,说想给你买个什么东西!”
蒋峤西更意外了,问:“他们什么时候去的?”
余奶奶也记不清了,站起来要拿炸虾片给蒋峤西吃:“要不然你在这儿等等,他们说九点以前一准儿回来!”
2001年7月13日,林其乐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周五。她一大清早起床,揣着自己所有的零花钱,和余樵他们一同去了市里。林其乐希望,蒋峤西回去了省城,也不要忘记他们,不要忘记群山。
她和余樵几个人在庙会来来回回逛。一大早人多,人挤人的,怕她走丢了,余樵一直握着她的手。林其乐掂起脚,站在每个店铺跟前瞧。
蔡方元吃着嘴里的四个圈雪糕,说:“蒋峤西在省城什么没有啊,跑这儿能给他买什么?”
杜尚从旁边说:“买点群山特产呗!”
余樵皱着眉头跟在林其乐后面,林其乐这里也要看,那里也要逛,就这么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余樵突然说:“林樱桃。”
“啊?”林其乐听到他的声音,回头。
余樵盯着林其乐胸口。
“你的琥珀呢?”他问。
林电工中午下班,风风火火赶回家来。他早知道隔壁蒋家的公子要转学回省城,自己女儿会难过,但已经难过了这么多天了,怎么还这么难受呢?
林其乐坐在自家的小凳子上哭,爸爸一回来,林其乐就大张着嘴,哭着走过去,扑在爸爸身上。
“……琥珀丢了?”林电工听余樵几个小男孩在身边说,他伸手扶住自己女儿的头。
余樵很冷静,说:“估计在庙会里被谁捡走了。”
蔡方元很无奈,一头汗:“林叔叔,我们在那找了半天,人太多!地方又大,找不到!”
林电工为难道:“那琥珀那么小,确实不好找。”
杜尚看着林其乐都快哭抽抽过去了。他说:“樱桃,你别哭了……就、就是个琥珀。咱们以后再买!”
午后,林其乐坐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看杜尚在小路上走来走去,表演《卖拐》:“你看,樱桃,你看,瘸了!”
其实林其乐并不想笑,但她看到杜尚这么滑稽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抹着泪笑了出来。
她哭着哭着想笑,笑着笑着又忍不住想哭。她扭过头,去看隔壁家那扇门。
余奶奶说,蒋峤西七点多就离开工地了:“我想留他,结果蒋经理挺急的,就把他带走了。”
晚饭时间,群山工地所有职工一下班就赶紧赶回来了,他们围在电视机跟前,看新闻直播。
林其乐站在余叔叔身边,听到电视机里一个白头发老头宣布:“……2008 are awarded to the city of Beijing!”
余叔叔大喜过望,特地找出珍藏的白酒来,要几家人在一块儿拼桌吃饭。林其乐坐在小凳子上,看起来十分乖巧。余叔叔吃饭时说:“你们这几个闺女小子,到2008年,正好考大学吧?”
蔡叔叔拿筷子夹牛肉片,给几个孩子一人夹一片:“到时候你们几个,都好好考上北大清华!再上北京看奥运去吧!”
2001年发生了许多大事,有开心的事,也有悲伤的事。林其乐在群山工地等了整个暑假,也没等到蒋峤西打来的一个电话。
他似乎像所有搬走的哥哥姐姐一样,从此消失在了林其乐的生活中。
九月份开学,林其乐就该上六年级了。杜尚在上学路上问:“樱桃,你不高兴吗,08年要在北京开奥运会!”
林其乐说:“现在才01年,08年是不是也太远了……”
她现在只有十一岁。
对她来说,七年以后,那仿佛像下辈子才会发生的事。
“好像是远了一点,”杜尚嘟囔道,“樱桃,你还因为蒋峤西的事难过啊?”
林其乐摇摇头。
“他都不给你打电话!”杜尚义愤填膺的,“亏你还成天记得他!”
蔡方元告诉林其乐,他爸爸把所有的“齐鲁软件”都卖了,只留了一百股,说是留个纪念:“为你留的。”
“‘齐鲁软件’是什么?”林其乐不解地问。
“‘齐鲁软件’,就是‘泰山旅游’啊,”蔡方元说,“变名字了!”
林其乐过了好一会儿才问:“股票的名字也可以变吗?”
蔡方元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不能变的,想变就变了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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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释:
*黑水镇和将军冢:《仙剑奇侠传一》经典地图。
*“催眠”:强直静止,动物进入的一种假死状态。
*伊利四个圈:2001年席卷全国的伊利雪糕,一年销售额八亿。
*《卖拐》:赵本山、范伟、高秀敏在2001年1月23日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表演的小品。
*2001年7月13日莫斯科时间22时11分(北京时间18时11分),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宣布,2008年夏季奥运会主办城市为中国北京。
*2001年2月28日起,“泰山旅游”变更为“齐鲁软件”,证券代码不变。
第19章
没有什么是不能变的。林樱桃从小戴到大的琥珀丢了。她伤心了很长时间,但慢慢的,她也开始变得习惯。
大人们说,2001年太不平凡。尤其是下半年。开学仅仅十天,就发生了一件令林樱桃如何都理解不了的灾难。周围有大人感慨:“炸我们大使馆,撞我们飞机,原来这个美国人自己也会被撞,也会被炸的啊?”
若论国际形势,林樱桃听不懂,她看到电视机屏幕里浓烟滚滚,大人们似乎在说,这个世界,弱肉强食,今天美国不被炸,明天受欺负的还是我们。
很危险,事实上,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不安全。
“爸爸,双子塔是什么?”
林电工说:“就是美国的东方明珠。”
“就像群百大楼吗?”林樱桃问,她没有见过东方明珠。
林电工苦笑道:“算是吧。”
美国是一个大而遥远的概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给林其乐的印象就像是《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美国”所代表的一切都是强大的,优越的,却也是邪恶的,是不可战胜的。
杜尚看着电视新闻直哭,死了好几千人,一个又一个人影从楼上跳下去,这件事令杜尚难过得浑身发抖。
蔡方元则目瞪口呆的,他瞧着世贸大厦熊熊燃烧,然后轰然倒塌,他张着嘴:“……这真不是在拍电影?”
余樵站在他们四个人中间,看上去是最冷静的那个。“美国空军不是世界第一吗?”余樵不明白。
林其乐说:“余樵,你有蒋峤西家里的电话吗?”
林其乐想打电话给蒋峤西,告诉他,真的不要去美国了。那个地方现在有恐怖分子,很不安全,很多人都死了。
可电话嘟嘟嘟了一阵,仍是没人接听。
林其乐放下余樵家的电话听筒,也没留下吃晚饭就走着回家去了。
九月中旬,余班长和林电工开车带厂区里的孩子们一起去市里玩。
“樱桃,”余班长的大手摸在林其乐脑袋上,他们爷俩一大一小两个脑袋,贴在珠宝专柜的玻璃前,看那一个个琥珀吊坠的价格标签,余班长说,“你看看,想要哪个,叔叔给你买!”
林樱桃看了一圈,撅嘴:“我哪个都不喜欢……”
余班长眉头一皱,笑了,回头看站在他们身后的林电工。
林电工把闺女搂过来,低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是不是啊樱桃。”
一群小朋友,一起去吃肯德基,又一起去游戏厅消磨时光。秦野云想去化妆品专柜看大人用的口红,林其乐却想去音像店看有没有什么最新出的专辑。两个小女孩,谁也不想让。
最后余叔叔带着余樵,陪秦野云去看化妆品,林电工带着杜尚和蔡方元,陪林樱桃来到音像店门口。
店门上贴着一个新人男歌手的海报,他刚出了新专辑,戴着帽子,是个十分阴郁的模样。
林其乐站在那海报前,仰着头呆呆望着。
杜尚瞧着林其乐那眼神,说:“他长得有我好看吗?”
林其乐转头和爸爸说:“爸爸我想买这个人的专辑!”
那天回去,林其乐躺在自己挂着蚊帐的小床上。没有别的人,只有她自己。她没有听科恩,也没有听孙燕姿,她在听这个看起来很不开心,似乎和她一样有着许多忧愁心事的男歌手的歌。
杜尚第一次看到周杰伦的海报就觉得超级不顺眼。
林其乐上着课,偷偷听周杰伦的歌还不算,居然还在竖起来的课本后面,紧抿着嘴,默默无语流下了两行清泪。
“他的歌有这么好听啊?”杜尚问道。
林其乐一脸悲壮,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郑重其事在数学演草本上抄写周杰伦自己创作的歌词:只剩下钢琴陪我弹了一天……杜尚故作轻松道:“要不你、你别老听了,你借给我听听?”
把这盘叫做《范特西》的林其乐最心爱磁带借给杜尚的最直接后果是,几天后,杜尚突然放弃了一年半来咏春拳的学习,自己找了个跳绳组装一下,开始研习双截棍的打法。
国庆黄金周,蔡方元和他妈妈去省城了。回来以后,他专门跑来林其乐家,给叔叔阿姨提了一些他妈买的特产,然后又告诉林其乐:“我去找蒋峤西了。”
林其乐一愣:“啊?”
“他家没人,”蔡方元压低声音,“我听说,他现在每天都在上奥赛班,他爸妈给他报了好几个,从早学到晚,你说吓不吓人啊!”
国庆黄金周的最后一晚,林其乐想,蒋峤西还在学习吗?
他还在写奥数题?他坐在哪里写呢。报了好几个奥赛班,从早学到晚,真有人这么学习,却从不会头疼吗。
他……林其乐想,也从来都不会想起我吗?
林其乐拿起听筒,下意识就拨蒋峤西省城家里的电话号码。刚刚拨出去,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吵得要命。
林电工从屋外兴冲冲跑进来了,他被溅了一身大红色的炮仗纸:“樱桃!娟子!”
屋外鞭炮声不仅没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了,此起彼伏,炸得脚下地板都在震颤。
林妈妈从后院洗着衣服,跑出来问:“怎么了?”
林电工喜不自胜,一脸是笑:“国足!国足出线啦!”
林妈妈原本一脸惊慌,听了这话,回去继续洗衣服了。
林电工说:“樱桃,走,走,看你蔡叔叔放烟花去!”
林其乐放下没人接的电话。她走出去了,沿着屋前的小路,握紧爸爸的手。她看到群山工地的大街上满是走出了家门拿着啤酒瓶子庆贺的男人们。国足出线了,余樵和杜尚几个人也兴奋地在房前屋后疯跑。
之后那几天,整个群山工地都像是过年。所有人都开心。
十月,APEC会议在上海举行了。十二月,中国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大人们在反复提起一些词,像是“国运”,像是“腾飞”。
蔡叔叔在酒席上的声音听起来既欣慰,又羡慕。他说:“你们这一代小孩子啊,真是赶上好时候啦!”
蔡方元把手伸在饭桌底下玩游戏机。林其乐坐在旁边。听到蔡经理这话,两个小孩面面相觑。
谁都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林其乐小声催促他:“你接着玩啊。”
这是他们唯一关心的。
2002年的春节,林其乐在群山工地过年。她也开始每一天都开心了。
工地小卖铺的秦叔叔现在恢复得十分好,不靠拐杖,也能慢吞吞地走路了。
“樱桃,买什么啊?”他问。
“秦叔叔,你现在腿一点儿都不疼了吗?”林其乐问,她把钱拿出来,是妈妈给她买醋的钱。
“不疼啦,”秦叔叔笑着,从货架上拿醋瓶子给林其乐,这时他突然问,“樱桃啊,秦叔叔问你一个事情好不好。”
“什么?”林其乐听着。
秦叔叔犹豫着:“你爸妈……给你定下什么时候转学了吗?”
林其乐不明白,她问:“转学?”
秦叔叔说:“我听说蔡经理和余班长家的孩子都已经定下来了。我现在也不是公司的职工了,怕转学晚了,跟不上大部队,把野云的学习耽误了……”
林其乐拿着醋瓶子回家,还没进家门的时候,她听到爸爸妈妈在里面争吵。
“要是工地最后还是把你单留在这里,樱桃怎么办?你再去和领导说说啊!!”
大年初四那天,群山市下雪了。
林其乐和余樵几个男孩在一起堆雪人,她用戴着手套的手团起雪球来,回击余樵砸在她身上的雪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