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峤西坐在饭桌边,陪大伯说话。堂嫂让Lisa帮忙照顾一下儿子,她借口去拿红酒,暗示林樱桃跟她到厨房去。
“樱桃啊,”她说,也学蒋峤西这样叫她,“待会儿你坐在峤西身边,峤西的爸爸一打电话来,你拉住他,让他不要站起来走掉,好不好?”
林樱桃听着,一时很为难。
堂嫂当作她答应了,从柜子里拿封存的红酒。
“堂嫂。”林樱桃说。
堂嫂抬起头:“嗯?”
林樱桃说:“要……要不然这样……”
“蒋叔叔来电话前,我先把蒋峤西拉出去,”林樱桃认真看着她,说,“到时候你就叫我们,叫我去和蒋叔叔说话,我拉蒋峤西,看他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他要是实在不愿意就……”
堂嫂望着她,观察林樱桃这张稚气未脱的脸孔。
她笑了,点头道:“好啊!”
一家人都上桌吃饭了。电视上,TVB在播新闻,亚视在播一台本土晚会,请了许多香港歌星。林樱桃望了一眼电视机,喝了点红酒,一家人里除了三岁的小宝宝外,数林樱桃最小,她好像也被当作小孩子关照。蒋峤西只比她大一个月,但在家人之间感觉就是大人了。
“樱桃听不懂广东话,”蒋峤西对全家人说,“Lisa,你可以和她讲英语。”
大伯现在还在银行任职,他没吃几口菜,就忍不住开始和蒋峤西聊起最近的经济形势,他问蒋峤西在大学有没有养成每天早晨看纳斯达克指数的习惯,蒋峤西模棱两可,没回答,大伯说,你哥知不知道你这样偷懒!
他又聊起了08年,伯母说,过年了,不能说点开心的事啊。
大伯说,香港特首当年讲,未来一年,对香港十分艰难!
“这不还是缓过来了嘛!”他在饭桌上一摊手,对蒋峤西讲。
林樱桃吃着堂嫂自己蒸的萝白糕,听堂嫂忽然问她,知不知道蒋峤西明年要去摩根士丹利实习的事。
堂嫂眼望着堂弟,笑着对林樱桃说:“男人进了投行,天天加班,女人就想和他分手了。这件事上我最有经验了。”
大伯说:“峤西才刚有女朋友,你就要把人家吓走!”
堂嫂望着蒋峤西说:“不过薪水很高的,峤西,第一年能拿到多少,加bonus有没有一百万?”
蒋峤西耳朵红了,不知道是不是喝酒喝的,他低头望着林樱桃的脸,轻声说:“你就当成是有。”
林樱桃过去对蒋峤西家庭的印象,只有那扇将她拒之门外的大门,只有门里传出来的争吵。她感觉蒋峤西这会儿真心地高兴,虽然一家人挤在狭小的蜗居里,但蒋峤西的胃口特好,也很善谈,他一直在吃堂嫂煮的菜,还时不时给林樱桃夹菜,问她合不合口味。
大伯还在和蒋峤西聊天,从欧巴马的金融监管改革法案,到欧洲债务危机,又聊起了国际金价、汽车业和清洁能源。蒋峤西听着,同意的地方他只点头,也不讲话,不同意的地方,他侃侃而谈,对大伯一讲能讲上半天。林樱桃简直怀疑过去她认识的那个不怎么爱说话的蒋峤西根本就是假的。
堂嫂照顾着孩子,在一旁同林樱桃聊起了省城、群山,聊着聊着,又聊到蒋峤西头上去了。
“他初中的时候好不快乐,”堂嫂抱着孩子,回忆道,“那时候,经常用他爸爸的手机给若诚打电话。若诚在上班,回来和我讲说,峤西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啊,还说他那时候在看一本叫,《在轮下》?的书。”
林樱桃是学教育学的,她点头:“哦我知道那本书。”
堂嫂说:“才十三四岁的小男生,天天感觉车轮会碾过来。当时若诚好担心,还对我说,那个小林妹妹不在省城,不然峤西可能会好受一点。”
林樱桃当然知道《在轮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在长时间的教育悲剧中,掌控不住自己的人生,犹如被巨大的车轮碾压,最终英年早逝。
“后来,峤西上了高中了,”堂嫂逗弄着孩子,“一天若诚回来,告诉我,说峤西和小林妹妹分在了一个班,又可以一起上学了,峤西专门在电话里说。”
林樱桃从八宝漆盒里拿出漂亮的糖果,一起逗蒋峤西的小侄子。
“峤西这个孩子吧,比较倔,也很固执,”堂嫂说,“当时他来香港参加托福考试,我们问,你怎么不带小林妹妹一起来玩,他说你不愿意来。”
说到这里,堂嫂抬眼看了那边和大伯聊天的蒋峤西。
“当时我们说,一定是你不好好和人家表白,这么帅这么优秀的大男生,你诚心诚意和人家讲嘛。结果他很严肃地对我说,他将来要去美国,要走很久,他不可以随便和女孩子表白。”
林樱桃听堂嫂哭笑不得道:“去美国又怎么样嘛,说一句喜欢人家又不会怎么样。”
林樱桃说:“他确实很小的时候就和我说,说他将来要去美国!他还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堂嫂嗤笑一声,笑那童言无忌。
“他是从小就这么说,可美国有什么呢?”堂嫂看林樱桃道,“就算去了美国,他还不是一样只有若诚这么一个知心朋友,一样惦记他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小林妹妹。”
脸红要怎么忍住,林樱桃一直不太会。杜尚在QQ上问她有没有看春晚,林樱桃低下头,回说没有看。
“周杰伦和林志玲出来唱歌了!”杜尚说。
蒋峤西还在听伯母讲这几年香港和深圳房价的变化,他忽然回过头,发现林樱桃红着一张脸在吃白切鸡。
“你怎么了?”他低头问。
林樱桃摇头,也不看他,让他继续陪长辈说话。
蒋政从苏丹打视频电话来的时候。门外的楼梯上,有住户在唱《狮子山下》。
堂嫂暗示了林樱桃一眼,林樱桃放下筷子,拉蒋峤西的手肘,要他现在跟她到厨房去。
“怎么了?”蒋峤西不明所以。
他从刚才起就纳闷,林樱桃怎么脸这样红,应该也没喝多少红酒。
林樱桃走进狭窄的厨房里,她一时没忍住,转过身一把就抱住了蒋峤西的腰,她把头埋进他身上了。
蒋峤西低下头,愣了好一会儿。他伸手搂她,揉着她的背。“怎么了?”他轻声问,“是不是想家了?”
林樱桃使劲儿摇头,她抬起头,眼睛湿润了,看他的眼。
厨房里拥挤得很,过道只容一人通过。
窗外楼下,有几家住户搬着一棵桃花树,停在店门口。
就在林樱桃拉着蒋峤西的外套仰头和他接吻的时候,堂嫂从外面说:“峤西,你爸爸来电话了!樱桃啊,峤西的爸爸听说你在这里,特别想和你说话!”
林樱桃转过头,望向了厨房外面。她说:“蒋叔叔来电话了,我们去接——”
蒋峤西原本正亲她,这会儿不耐烦道:“有什么好接的。”
林樱桃说:“过年了,蒋叔叔过去一直对我很好的,我想去给他拜年……”
她望着蒋峤西的脸,眼里都是期待:“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蒋峤西瞧着林樱桃这一副神情。
他看了着门外,笑得很有些无奈。
有一件事,是连蒋峤西也不得不承认的。虽然在过去许多年里,蒋政一直对他敷衍了事,漠不关心,但对樱桃,他确实关爱有加。不过在群山工地,樱桃就是这么讨人喜欢的。
“蒋叔叔!我好久没见过你啦!”林樱桃坐在屏幕前,她和没什么表情的蒋峤西坐在一块儿,她热情道,“你现在在哪里过年呀?”
蒋政还坐在办公室里,背后是板房墙上的中国挂历,还有工作记录。他比以前晒黑了,皱纹也更深了,他笑道:“樱桃!哎哟,漂亮得叔叔都认不出来啦!”
蒋峤西一直坐在一边,也不言语。他又恢复了昔日那个寡言少语的模样。林樱桃和蒋政聊了半天,把群山工地的蔡叔叔、余叔叔、秦叔叔几家人的情况都讲了遍,蒋政说:“那,林工身体怎么样啊?”
林樱桃说:“挺好的!就是抽烟太多,戒又戒不了。”
蒋政说:“蒋峤西,平时多关心关心你林叔叔的身体,知不知道。”
“嗯。”蒋峤西颇不自然地应了一声。
“你怎么样啊?”蒋政说,“樱桃和我说了半天了,你也不说话,光让她说。”
“我挺好的。”蒋峤西说,他抬起眼,直视镜头里已经非常陌生的父亲。
“好……”蒋政忽然背靠住了椅背,他穿着件蓝色的工作服,大概在苏丹,只有这种颜色的衣服最能保护中国公司的工人领导们平安,蒋政说,“挺好的就好。”
并不是每个人想起爸爸妈妈,就会本能地联想起快乐、幸福,与无上的安全感。
只是蒋峤西也发现,他慢慢可以去忽略那种条件反射般的焦虑、痛苦和不快,特别有樱桃在身边陪他的时候。
蒋政说:“还住在那个新加坡人的租屋?”
蒋峤西说:“嗯。”
蒋政说:“樱桃来找你了,你不换个大点的地方住。”
蒋峤西说:“明年就换。”
蒋政说:“学习怎么样。”
蒋峤西不想再回答了,但樱桃在旁边担心地看他。
“我学习还能怎么样?”他反问。
蒋政一下子笑了。
“这句话说得好,”蒋政说,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我的儿子,我最有数了。”
他们又聊了两句。
忽然蒋政说:“你妈妈,最近回省城去了,去——”
他还没把去干什么说出来,蒋峤西“蹭”地站了起来。
林樱桃转过头,她看着蒋峤西坐回到餐桌边去了,去和大伯他们继续聊天,连声再见都对他爸爸懒得讲。
林樱桃又回过头,望屏幕里的蒋政叔叔。
高二那年,林樱桃记得,蒋峤西从香港过年回来,来她家里吃中饭。
当时蒋峤西说,他爸爸妈妈去给他哥扫墓了,所以家里没人给他做饭。
蒋政说:“闺女啊。”
“哎。”林樱桃忙答应。
“蒋峤西这个小子,忒倔,就这个脾气,”蒋政垂下眼,想了想,“以前,我跟你梁阿姨是对他不够好,你对他好一点,嗯?有需要什么的,你和叔叔说。”
林樱桃回到了饭桌旁。堂嫂刚拿出家里珍藏的老相册,一家人正看蒋峤西儿时在香港的照片。当时连菲佣Lisa都只有二十岁。蒋峤西额头上一个红点,站在幼稚园新年演出的舞台上和一群小朋友一起合唱,还和正上大学的堂哥合影。
“是小龙人!”林樱桃惊喜道。
蒋峤西捂着脸无奈道:“哪吒!”
林樱桃从没有见过蒋峤西童年时这么小这么可爱的照片。
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九岁了。在群山,他阴沉着脸,连笑容都很少。
临走前,堂嫂忽然对抱着一盆水仙花的林樱桃悄声说:“你十岁的时候,是不是暑假给峤西打过电话?”
林樱桃摇头,她不知道堂嫂指的是什么,她早已经忘记了。
堂嫂偷笑道:“你问问峤西,看他还记不记得。”
林樱桃曾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说,香港,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维多利亚港的街道上停满了豪车,连道路都宽上许多。现在走在堂哥家楼下,林樱桃四处望,全都是阴暗破旧棺材般的楼层。
从天堂地狱走上一遭,林樱桃想起刚才在堂嫂家里见到的,那一家人脸上知足、幸福的笑容。
杜尚说:“樱桃,方大同和萧敬腾出来唱歌了!”
林樱桃挽着蒋峤西的手,两个人一同在除夕夜走回租屋去。她把带回来的水仙搁在窗台上,水仙还未开花,她回头说:“你记得每天给我发它的照片!”
租屋的灯关掉了,蒋峤西拽住自己领口,把T恤从头顶猛地脱下来。他靠坐在床头,借着窗外的霓虹和月色,看樱桃在他面前,解开了旗袍上衣,然后又脱内衣,与他裸裎相见。
他们并不是任何人,只是一对相爱的年轻男女。当朦胧的月光笼罩在皮肤上,他们在彼此眼中都有种不真实的完美。
林樱桃的发尾这么摇啊摇的。在蒋峤西记忆里,她是在放学时,回过头,因为看到他了,她便高兴地蹦蹦跳跳。
现在,是她努力在用身体接纳他,一次,又一次。
蒋峤西躺在床上。过去,他度过了那么多孤独的除夕,家里要么冷冷清清,连电视都不打开,要么就充满了父母的争执、讽刺和推搡。
盛菜的盘子摔碎了,烟灰缸磕在茶几上——蒋峤西握着笔捂紧了耳朵,他只能更专心投入地学数学。
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他把自己喜欢的人紧紧抱着。有樱桃在,他什么都不想要。
*
从香港回来已经快十天了。
林樱桃还是经常在夜里忽然睁开眼睛,她转过身看去,常以为蒋峤西还睡在她身边。
然后便是巨大的失落,化成寂寞,塞满她心里。
半夜,林樱桃还在被窝里和蒋峤西讲电话。
“我醒了就睡不着了……”她说,她只想多听听他的声音。
蒋峤西无奈道:“我也是。”
他们小声地聊天,聊着聊着,蒋峤西忽然吞咽了一下喉咙,说:“樱桃,你再叫我的名字。”
“什么?”林樱桃问。
蒋峤西说:“你叫我的名字。”
林樱桃不明所以,她说:“蒋峤西?”
电话里,蒋峤西的呼吸声逐渐加深了,他平时是个很能自控的人,但他的呼吸还是变浓重了。
林樱桃在这边愣了,一停顿,蒋峤西在那边命令道:“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