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玉应诺正要过去,又被姚幼清叫住。
“顺便问问我昨日给他的毯子哪去了?怎不见他用,又裹上这破毯子了?”
琼玉点头小跑过去,没一会又走了回来,眉头微蹙,低声道:“王妃,这人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所以咱们的人才费了些工夫跟他解释下次要拿着号牌来领粥。”
“至于您给他的毯子……奴婢没问出来。”
一个又聋又哑的人,她要怎么问啊?
刚刚比划半天那人也没看明白似的端着碗一动不动,根本没法沟通。
宋氏闻言在旁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也不必问了,我看那毯子八成是被人抢去了。”
琼玉两眼圆瞪:“那是王妃给他的,那些人怎么敢……”
“怎么不敢?”
周妈妈接道:“这人又聋又哑,难不成还能来找王妃告状吗?”
琼玉愤愤地跺了跺脚,鼓起了腮帮子。
姚幼清亦是皱起眉头,道:“是我思虑不周了,早该想到以他的处境是守不住那些东西的。”
“那咱们把抢了他东西的人找出来,狠狠惩治一番吧!”
琼玉道。
姚幼清摇头:“这些流民许多都是家中突然遭难才沦落至此,在今日之前为了活下去或许都或多或少的做过一些不妥当的事,若真是什么害人性命的事我去追究也就罢了,为了一条毯子大动干戈,只怕人人都要自危。”
“现如今他们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再为了这种事乱起来就不好了,而且……就算我此刻为他出头,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着他,若是因此让旁人嫉恨上他反而对他更加不利。”
琼玉恍然,虽然心下觉得有些不忿,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就这么放他在这里我也不大放心,”姚幼清道,“你去叮嘱这里的管事帮忙多照看着他些,免得他又聋又哑的生活上多有不便。”
琼玉诶了一声又转身跑开了,办妥之后才回来。
半个时辰后,见这里一切顺利没什么大事,姚幼清便和宋氏一起去了李宅,在那里用了晚膳才回府。
李泰则在粥棚坐了半天诊,翌日换了宋氏去,又过一日换了别的大夫。
城中一些官宦人家和富商早就想结交姚幼清,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这回见她亲自出来施粥,纷纷跟随,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这粥棚倒是没让姚幼清操什么心,办的越来越好。
城中的大夫们也都知道她曾在众人面前说过会请真正医术高明的人去坐诊,凡是能去的,最起码证明了医术是受到她和李泰夫妇的认可的。
姚幼清本人以及宋氏的认可对他们来说倒没什么,但李泰的认可却可以算是至高的赞誉了,所以但凡能走的动路坐得住的大夫,这次都抢着来帮忙坐诊,连诊金都不收。
最后由李泰亲自选了几人,轮番坐诊,一人一天倒也不累,还得了好名声,皆大欢喜。
数日后,简单的暖棚也大体建好了,虽还需要再完善一些,但已经可以住人。
流民们欢欢喜喜地搬了进去,就此安置下来,仓城街头巷尾那些乞讨之人一时绝迹,倒显得比之前还要太平些。
姚幼清每日都会去粥棚附近看一看,哪怕停留的时间不长,但好歹露个脸让大家知道她还在,以安民心。
这日她像往常一样又来到这里,途经暖棚旁边时却无意发现自己之前叮嘱管事们多家照看的那个流民并没有待在暖棚里,而是裹着他的破毯子蜷在暖棚外面睡觉。
姚幼清皱眉,走了过去,让琼玉将他推醒,问道:“你为何不去里面待着,要待在这?”
说着指了指暖棚又指了指这里。
连城正打盹忽然察觉有人靠近,但为了显示自己又聋又哑,并未作声,直到来人靠近轻轻推了推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然后受到惊吓般赶忙坐了起来。
姚幼清见他缩成一团不说话,便让人叫来了管事,询问原因。
管事面色讪讪:“王妃,不是我们不帮忙照看他,也不是暖棚里的其他流民欺负他,实在是……他不仅又聋又哑,还……”
他说着顿了顿,看了连城一眼,想起他根本听不见自己说什么,这才继续道:“还面容尽毁,脸上疤痕十分可怖。”
“暖棚里有不少人拖家带口,其中不乏年幼的孩子。孩子们见了他就害怕哭闹,怎么劝也劝不住,所以……所以我们只能单独把他安排在一个角落,又隔了帘子。”
“既是隔了帘子,他又为何会躺在这?”
姚幼清问道。
管事无奈:“有几个大些的孩子顽皮,总是撩起帘子故意把他的面容露出来吓唬别人,我们虽斥责过,他们也有所收敛,但有时还是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瞎胡闹。”
“刚刚他这模样又把一个孩子吓哭了,那孩子哭的脸红脖子粗险些背过气去,阿丑看见就自己出来到这里睡觉了。”
“阿丑?”
姚幼清眉头皱的更紧。
管事怕她误会自己故意欺负这人给他乱起名字,赶忙解释:“他又聋又哑报不出自己的名字,当初登记的时候有认识的人说大家都叫他阿丑,这名字就一直用下来了。”
一个无法说出自己姓甚名谁的人,可不是别人给他安什么名字他就只能用什么名字吗?
姚幼清明白过来,半晌无言。
管事也有些头疼,出声道:“属下以后再盯紧些,不让那些孩子靠近他了。”
姚幼清摇头:“这里人多事杂,你们总不可能十二个时辰一直盯着他,只要他还留在这,这种事就难以避免。”
“那……王妃的意思是?”
“让他去府里吧,随便找个什么差事,若是什么都干不了,也无非是多养一张嘴罢了,在我眼皮子底下总不会有人欺辱他的。”
管事了然,点了点头,低头一拍连城肩膀。
“你小子好福气啊!还不快向王妃谢恩!”
蜷成一团的哑巴被他拍的身子一歪,缩的更紧了。
“嗨,我又忘了,你小子听不见!”
说着将连城从地上拎了起来,比划道:“王妃,要带你去府上,你,有福气啦!”
连城被他拎着瑟瑟发抖:不,我并不想去!放开我!
这样子被琼玉以为他是害怕,笑道:“周管事你快放开他吧,瞧把他吓的!”
边说边将他拉到自己这边,指了指马车。
“待会跟着我们走,以后再也没人欺负你啦!”
让我被人欺负吧!我不怕!只要不让我去你们的府邸随便怎么被人欺负都行!
鬼知道他进去以后万一被发现要怎么才能逃出来?
那不是……瓮中捉鳖,关门打狗吗?
他认识魏泓这么多年,为什么从不去他府上,见面都是在外面,不就是怕不小心翻脸了逃不出来吗?
现在怎么……怎么要被他媳妇带进去了?
连城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发自肺腑真情实感,然而并没有人看到。
他遭乱的头发挡住了眼,一声不吭被人拎着小鸡崽子似的塞到了下人坐的马车上,一路驶入了魏泓在仓城的府邸。
院门一关,连城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自己不是进入了一座宅院,而是钻进了一头野兽的血盆大口。
跟在他身边的下人远远看他上了马车,一脸莫名,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联络了他们在仓城的人,把这个消息告知了他们。
连城的铺子里,几个下人聚在一起。
“公子当初说了,哪里最危险他就藏到哪里去,没想到如今竟然藏到秦王家里去了!”
“公子厉害!”
“公子大勇啊!”
而“大勇”连城此刻则在魏泓的宅子里一脸懵逼: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
第94章 赐名(新增2000)
马车停下, 姚幼清带着周妈妈和琼玉准备回内院,带回来的那个哑巴则安排在前院,让人随便给他找个住处。
府里多了个人也无非是多出张嘴而已,管事并不在意,点头应下之后问了一句:“不知这人可有姓名?我们该如何称呼他?”
外面的人都把这哑巴唤做阿丑,姚幼清不喜欢这个名字, 略微思索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道:“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注1】……就叫他阿树。”
管事应诺,将哑巴带了下去,自给他安排了住处, 因他身上又脏又臭还让人打了水来给他洗澡。
但这哑巴却不知为何忽然又跑了出去,蹲在姚幼清刚才离开的二门前一动不动。
下人比划着劝了半天要将他带回去, 他不肯,见有人来拉他, 还死死扒住了垂花门不撒手, 口中呜噜呜噜含混不清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座宅子不大, 里面的人听见了, 将这事告诉了姚幼清,没一会姚幼清便自己走了出来, 问道:“怎么了?”
下人将这哑巴不肯进屋洗澡的事说了,姚幼清眉头微蹙,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 正不解时见哑巴忽然又蹲了下去,咬破手指在地上画着什么。
他画了几笔,姚幼清隐约看出什么,惊讶道:“你会写字?”
说着忙对身边的人道:“去拿纸笔来,别让他在地上写了。”
这里写字说话都不方便,姚幼清让人将他带到了花园的暖阁,这才将纸笔递给了他。
连城将刚刚在地上没写完的两个字重新写了一遍:多谢。
姚幼清笑了笑,拿起另一支笔写道:举手之劳。
之后又问:你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族中可还有亲眷?我让人护送你回去。
连城摇头,回:战事忽起,举家遭难,唯我独活,落于贼手,后因……
他写到这顿了顿,似乎难以下笔,片刻后才再次提笔蘸墨:因不堪受辱,自毁容貌,流落至仓城,幸得夫人垂帘,将我带到此处。但……某宁可流落街头,也实在不想单独与几个男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万望王妃体谅,让我回到城中暖棚。那里人多,即便白日我不便住在里面,晚上有个落脚之处也是好的。
姚幼清从他字里行间仿佛亲眼看到了一个家族的没落,以及族中有学识的子嗣骤然遭逢大难,流落在外的场景。
尤其是不堪受辱,自毁容貌几个字所流露出的苦痛。
这让她不禁想起了楚嬿,眉头拧的更紧。
“我先前认识一个人,跟你的经历类似,她……她很好,只可惜……”
说到一半才想起这人是听不见的,摇头失笑,又觉得自己没必要提起。
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人,就算有类似的经历,也没什么可说道的。
这样残酷的经历不值得回味。
于是她再次提笔,道:没关系,你若不喜欢与人同住,我让人单独给你找一间屋子就是了。这宅子虽然不大,但空屋总还有几间的。
连城看着她再次推回自己面前的纸,半晌无语。
这不是有没有空屋的问题,他真的想回暖棚去啊!
可惜眼下他找不到任何别的借口,只能咬牙回了几个字:那就多谢夫人了。
姚幼清笑着回:不客气。
回完又问他刚才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姓甚名谁?我该让人怎么称呼你?
连城在易容改扮前就已经给自己安排了一个稳妥的身份,即便写出来让人去查也绝不会查到什么。
但鬼使神差的,他看到这行字后并未用那个名字,而是写道:过往姓名,不必再提,如今既已入了夫人府上,还请夫人赐名。
姚幼清只当他是不愿再想起过往,点了点头道:那就叫你阿树可好?
连城:好。
重新安排了房间之后,连城住到了一个单间里。
屋子不大,但好在不必跟其他人挤在一起,那么跟旁人碰面的机会也就少些,被发现的可能也就更小。
更重要的是……不用担心有人夜半三更偷偷来揭他脸上的伤疤。
这疤痕是成宇用牛胶等物帮他熬制粘上的,虽然做的以假乱真,但毕竟还是假的,隔几天就要重新粘一回,不然没准什么时候就掉了。
他还得想办法什么时候再从这找些备用的东西来,不然迟早要完。
连城坐在浴桶里叹了口气,虽然无奈却又感到几分舒适。
好些日子没洗澡了,如今总算能好好泡一泡,这若不是魏泓府上,是他自己的府邸就好了……
他闭着眼让自己暂时忘记这困局,享受此刻的悠闲,昏昏沉沉间却无意想到姚幼清给他赐名时说的那句话。
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
这位秦王妃……对朝中那位亦是不满了啊,不然不会无缘无故的想到这句话,还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阿树。
连城笑了笑,又往浴桶里沉了沉,嘴唇贴着水面无声念道:“阿树……”
…………………………
魏泓在边关听说了姚幼清开设粥棚的事,写信回来将她夸奖一番,感谢她为自己分忧,让后方安顿。
姚幼清收到信时正在粥棚的屏风后与宋氏说话,下人把信递来之后她迫不及待地便打开看了一遍,看完却是叹了口气,神色并不见如何高兴。
宋氏在旁问道:“怎么了?是边关战事又有什么变化吗?”
姚幼清摇头:“我不知道,他什么都没有说。”
宋氏了然,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笑道:“没说应该就是没什么事,你不要多想。”
“不是的伯母,”姚幼清道,“王爷向来报喜不报忧,倘若真的没什么事,他一定早早就告诉我了让我放心,他若没说……那就证明形势不好,他不愿让我忧心才不提。”
所以满纸都是夸她开设了粥棚,却绝口不提与战事有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