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洛宓罕见的有些不安。
只见她腰背挺直坐在绣凳上,双手规规矩矩的放于膝上,她用眼睛的余光瞟了瞟左侧面无表情的李歧,对着那张几乎可以挂霜结冰的漂亮脸蛋打了个寒颤,又扫了扫右侧脸颊肿的的老高的莫公子,后者正在龇牙咧嘴的拿汗巾擦拭着脸上的鞋印。
本能的,洛宓觉得自己捅了娄子,但她还没想通到底是怎么捅的,只能先按兵不动,任由雅间内的气氛逐渐走向凝结。
“哼!”惨遭破相的莫公子率先发难,他对李歧冷哼了一声,没想到这一点动作就牵扯到了脸上的伤,疼的瞬间就泛出了泪花,本着不能在美人面前丢脸的心思才硬生生忍了下去,“真是长本事了啊,少宗主,你就是这么对待多日不见的老友的?”
李歧闻言掀了掀眼皮,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就连眼角弧度都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嘲讽,就差将直接就戳爆了另一人的肺管子。
“李歧!”一把将汗巾扔到桌子上,莫公子暴跳如雷,面对洛宓时的温文尔雅真是半点也不剩,前后反差之大简直不像是一个人。
被怒喝的李歧扬了扬下巴,拿起桌上茶杯,对着怒不可遏的男人泼了过去!他泼水的动作迅速又利落,仿佛已经在心底预演了千百次,以至于正在气头上的莫公子来不及反应就被放凉了的茶水劈头盖脸的浇了一个透。
被泼的男人一下子就愣住了,他的脸上粘着茶叶渣,白色的衣领被琥珀色的液体搞得一塌糊涂,然而更多的水流则是顺着他的额发而下,经过那双直勾勾盯着少年的眼睛。
雅间里现在静的连呼吸声都响如擂鼓了,于是洛宓屁股在凳子上挪了挪,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又聋又瞎,还贴心的闭了个气,力图让两位大佬当自己不存在。
“莫垠水,”李歧的声音和他的面色一样冷,“你还不醒?”
莫饮水?
洛宓觉得莫公子的爹娘真是深谋远虑,自打进了这茶楼他是挨打又挨泼,可不是跟水犯冲吗?
出乎她意料的,被叫破了真名的莫公子并没有继续跟李歧针锋相对,反而是彻底呆住了,与此同时,他的气息正在飞速的翻涌变化。
从内息全无到炼气,再从炼气到筑基,在半盏茶的时间里,洛宓亲眼目睹了花心大萝卜莫公子由彻头彻尾的凡人摇身一变成了一名筑基修士,要论修为深浅,恐怕还比自家小魔尊要强上几分。
“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在这里?”
有了翻天覆地变化的莫垠水一脸的大梦初醒,他迷迷糊糊的捡起亲手扔掉的汗巾擦了一把脸,待看清对面之人的脸,顿时眼前一亮。
“阿歧!”他快活的喊道,半点看不出一盏前二人是如何的针锋相对,“真是好久不见了!”
李歧的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一点,只是脸上依然写满了“我不高兴”四个大字,“好久不见,水哥。”
洛宓看看李歧,又瞅瞅莫垠水,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个人不仅认识,而且还很熟。
“哎嘿,我方才在城门口见到你和一个姑娘在一起,正想上前打招呼呢……”原本还兴高采烈的莫垠水在说到这里时脸色兀的一变,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嘴角也抿了起来,“我这是……又犯病了?”
目光扫过像鹌鹑一样坐在旁边的洛宓,他的神情一下子惊慌了起来,“我没有唐突这位姑娘吧?”
于是他就发现李歧的脸色又黑了几分,洛宓的眼神也开始游移。
大概是还嫌自己作死的程度不够,莫垠水观察了一下二人的反应后产生了一个更不祥的预感,“这位……难道是……弟妹?”
然后他就有幸看到这位总是记忆里总是有几分少年老成的世弟突然愣了一下,偷瞄了旁边的姑娘好几下才带着警告之意的喊了他一声:“水哥!”
真纯情啊。
流连花丛多年的莫垠水不禁感叹,诡异的有了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老父亲心态,倒是让少年态度反常的姑娘眉头紧锁,像是他问了什么旷世难题。
洛宓确实被难住了。
平心而论,在万年的相处时光里,她和魔尊确确实实一直是纯粹的不能再纯粹的主仆关系,到现在魔尊缩水成了少年模样,她也不可能突然就狂性大发,与小孩子发展出什么奇怪的故事,可话虽如此,这种心里暗爽的感觉是怎么回事?突然好想让白璃那头母狌狌来听听啊!
小伙子,你很有前途嘛。
莫垠水不知道洛宓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他只当是自己先前把人家吓得太厉害,连忙解释起了前因后果,如此美丽的误会也只能归功于女魔头外表太有欺骗性。
“初次见面,在下姓莫,名为垠水,”正常情况下的男人倒是举止有矩,颇有几分端方君子的意思,不过这点子错觉很快就被他自己给击破了,“我家与阿歧家是世交,所以我俩也算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哎?这么一说出来就感觉有点变/态啊。”
李歧忍不住扶了一下额,而洛宓突然牙根有点痒。
好在莫垠水虽然有点不着调,还是很快就回归了正题,“我小时候练功出了岔子,时不时就会性情大变,受到刺激才会清醒过来,今日我本想跟你们打个招呼,没想到半路就发作了,要是叨扰到了姑娘,现在这里陪个不是。”
别人梦游最多切个菜,你梦游还能调戏姑娘,略厉害啊。
洛宓非常想要向他讨教做梦的技巧,可惜这点野心也在李歧的补充下打消了:“水哥的爹娘都是采补一道的高手,挑选猎物也颇有章程,谁知儿子倒是生冷不忌,无奈之下给他改了名字,取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意,希望他能收敛收敛。”
洛宓那真是半点不惊讶,
果然,能跟炼魂宗宗主一家当世交的能是什么正经人家,表面上再怎么遵纪守礼,这家伙本质上还是个沾花捏草的大猪蹄子。
被戳穿了遮羞布的莫垠水也不脸红,“家学渊源如此,我能怎么办呢?倒是你们家也好不到哪去吧?”
然后他还真的挨个数落起了高家的几个孩子。
“高世伯膝下二子一女,老大是个武痴,完全就是木头加倔驴,老二是个飞扬跋扈的大小姐,一言不合就要杀人,”他意有所指的对着李歧扬了扬下巴,“而老三就更不得了了,成日闷不吭声,谁知道哪天会搞出来个灭门惨剧,作为世交的我也很绝望啊。”
看样子小魔尊和他的便宜爹关系是真的差啊。
听完这席话,洛宓若有所思,抬手摸了摸下巴。
可这也很奇怪,按理来说,换命术已经成功,唯一的施术人高夫人又早就香消玉殒,高盏的记忆和认知也被篡改,应当真的把小魔尊当儿子看才对啊?为什么会对幺子如此苛刻?
若他也是知情人之一,那么他对李歧的态度又太缓和了,明明把这个假儿子禁锢到死才是更省力的方法。
高盏对于李歧不闻不问,乍看比仇人还不如,细想却处处矛盾,实在是有意思的紧。
不过得到的信息太少,她一时半会儿也琢磨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便随着旁边的哥俩换了话题。
“我在折柳镇干嘛?”莫垠水挑了挑眉毛,特意压低了声音,“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来找澜沧秘宝的啊。”
洛宓本能的觉得“澜沧”二字十分耳熟,可真去回忆又一无所获,若不是李歧的手指突然虚虚一握,说不得会以为只是自己多心。
那是一个拔匕首的姿势,不管是动了杀机还是吃了一惊,显然她的小主人内心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
“修真界传言,澜沧山获得了一件仙器,不得不倾全派之力供养此宝,引得同道嫉恨,才招来了灭门之灾……不过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相似的版本起码有七八十个,实在不足为信,”莫垠水一挥手,“不过我嘛……倒是听到了一个更有趣的说法。”
“什么说法?”李歧微微侧头,做足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这是我用一朵炽焰金莲从徐三半那换来的消息,”莫垠水唇畔的笑意越来越深,“他说,澜沧山当年得到的根本不是什么仙器,而是一把魔剑,而这把魔剑也没有被当初围攻山门的修士得到,而是被澜沧山的大长老藏到了自己的坟墓里,成为了开启澜沧秘宝的钥匙,谁能得到它,就能得到澜沧山千百年的所有传承……”
“水哥只怕是被骗了,”李歧不动声色,“澜沧山长老的墓指的不就是岚苏秘境?那里我也曾进过,都是些破铜烂铁,哪有什么仙器魔剑。”
“哎?是吗?”一听这话,莫垠水就来了兴趣,“可是我听说,阿歧你可是带着一把长剑出的秘境呀。”
李歧不再说话了。
“不瞒你说,徐三半告诉我,在我之前,也有一名熟人去他那里换了相同的消息,而我爹的一名徒孙前些日子也跟着进了一趟岚苏秘境,正好在出口处瞧见了你……”莫垠水靠桌而坐,单手撑着脑袋,瞧着少年的眼睛满是笑意,“阿歧你说……巧不巧呀?”
“砰!”
雅间的大门再次打开,只不过出现在门口的人换成了拿着九节鞭的老板娘,绯红的衣衫衬的她面如芙蓉。
“师叔说的是,”她笑的娇媚,“我与歧少爷,当真是有缘的很。”
第24章
“巧?当然的是巧得很。”
前有虎,后有狼,身处险境,李歧坦然自若的笑了起来。
“若是这位姑娘真碰见了我,那么你们就该知道,我带出来的只不过是一把生锈的旧剑而已。”
“没错,确实是一把锈剑,放在藏宝室的正中央,骗过了天下人的眼睛。”
莫垠水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他望着不发一言的洛宓,神情温柔到了不合时宜的地步。
“阿歧,他们都认为你是个废人,我倒是一直觉得你必然有自己的过人之处。你瞧,世人皆入宝山却空手而归,唯有你,把宝贝给带出来了。”
这宝贝自然指的是洛宓。
“我一开始也觉得不可思议,剑怎么可能会变成人呢?可转念一想,若是没有这点本事,又怎么能引得曾经的修仙第一派澜沧山覆灭呢?”
我没有。
我不是。
别瞎说。
一口黑锅从天而降把洛宓砸的眼冒金星,苍天在上,她根本不知道澜沧山是什么!
然而她的冤屈注定是没法当场澄清了。
“阿歧,咱们相识多年,何必伤了和气?”莫垠水背着手站了起来,“你也不会用剑,何不把它让给我?为兄必然会补偿你的。”
他这就在睁眼说瞎话了,毕竟有什么补偿能比得上澜沧秘宝?
“水哥,你从一开始就盯上我了吧?”李歧冷静的说道,“什么中途犯病都是幌子,你只是想把她从我身边骗走,没想到我会追过来就干脆将计就计了一把,真是打得好算盘。”
“彼此彼此,”被戳穿的青年也不恼,“都是徐三半的常客,咱们不过半斤八两而已。”
原来如此,“诈”就在这里啊。
洛宓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只觉得茅塞顿开。
为什么李歧在秘境里会突然转变态度接受了自己?难道仅仅是因为她帮了他?
不,那种情况下她的出现只能说明李歧之前的逃跑并没有奏效,而她要比他想象中更危险和难缠。
那从什么时候李歧对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呢?
是在她化为人形并自我介绍后。
当时她说了什么来着?肯定还是那句老话吧——“我名洛宓,是魔尊羽渊的佩剑。”
澜沧山大长老在自己的墓里藏了一把魔剑,而她自称魔尊羽渊的佩剑,这可真是……再契合不过了。
李歧天资绝伦,可他登仙路上的却横亘着两头拦路虎。
一头是功法和资源,另一头则是命运的铡刀。
破解换命难题尚且还有两年时间,而想要更进一步,就必须获得继续修炼的功法以解燃眉之急,在这种情况下,打澜沧秘宝的主意几乎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好选择了。
“从小到大,只有水哥你最照顾我,按理来说,我不应该不知好歹的与你作对,”前后夹击的困境已经形成,李歧的态度依然不温不火,“以你我两家的关系,慢慢商谈之下,要我拱手相让也并非不可能,只是我不懂,你为何如此急不可耐,甚至不惜逼迫于我?”
面对少年的示弱,莫垠水叹了口气,“阿歧你也不要怪我,咱们多年情谊,我本不想做的太过难看,只是这一届仙魔会盟近在眼前,上次我大意之下输给了湛天宗唐远,让我爹娘大大跌了面子,若是再不想个法子提升修为,只怕会被我爹当场打死。”
李歧知道莫垠水说的是真话,但也只是一部分真话罢了。
以莫垠水的身份想要提升修为有多少法子不能用,非要盯着他李歧的机缘?究其原因,除开澜沧秘宝太过诱人之外,便是出于魔道内部的征伐了。
仙魔会盟固然是仙道与魔道通过比武来一决高下,比试的结果也同样决定了二者内部的顺位高低,莫垠水上回输了一次,莫父莫母在魔道内的地位自然没有以前稳固,若是这时候李歧再一飞冲天,说不得就要被高盏踩到头上,这当然是他们一家万万不愿见到的境况了。
说白了,甭管平日交情如何,在自身利益面前大家都是敌人。
“也就是说,水哥你是临时起意?”李歧问道。
“惭愧,惭愧。”莫垠水嘴上这么说,行动上倒是半点放水的意思都没有。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李歧突然笑了起来,“这样看来,你确实没有援军了。”
此言一出,雅间内所有人的呼吸都滞了一瞬。
洛宓仔细端详着李歧,少年此刻的状态异常奇怪,他脸上的浅淡笑容就像是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劈开了原本完美的面具,露出了隐藏在其下的危险浪涛。
明明只说了一句话,他却像是从内而外换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