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道便是紫金观观主灵犀,”他背着手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不知道友来此所谓何事啊?”
听到他的询问,原本盘腿坐在地上的青年抬起了头,只见他抠了抠耳朵,然后摸了摸下巴上冒出的青胡茬,身上东拼西凑的烂袍子随着他的动作簌簌往下落灰,也不怪灵犀戏称他为“乞丐”,起码这副尊容真是邋遢、落魄到了极致。
“嘿,老头,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拄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掰断的树杈站起来,邋遢青年怂了怂肩,“你瞧瞧你这群徒子徒孙,那眼神活像是要吃了我。”
“放肆!怎么跟我们掌教说话呢!”先前开口的小道士掐着腰训他。
“哎,不要紧,贫道也很想年轻一回嘛。”灵犀道人倒是一点也不介意青年的冒犯,他摆了摆手,“让贫道猜一猜,瞧你这打扮、这修为……炼魂宗杨少侠,你瞧贫道猜的可对?”
这回轮到邋遢青年吃惊了,“我已经这么有名气了?”
“……毕竟其他人都不会这么多天不洗澡。”也不知道是谁在下面给他拆台。
好在杨林天生脸皮厚,被当众嫌弃还能大大咧咧的狡辩自己这是“男子汉的气概”,引起一片呕吐声。
要说全场唯二没有被他恶心到的,一个是见惯大风大浪的灵犀道人,而另一个就是若有所思的李羽渊了。
你问洛宓?
早在看清楚这名“不速之客”的脸时,洛老魔就干脆的变回原形挂到了自家主人的腰间。
考虑到她曾在对方手里丢了大脸,这种防患于未然的态度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她当初中招就是因为没及时变成一把无法被迷晕的剑。
“竟然是杨师兄……”李羽渊来回抚摸着剑柄,“恐怕咱们有点麻烦了。”
当“李歧”的时候,他和杨林接触的太多,若是这世上有谁最有可能分辨出他和李歧,那除了杨林,也就只有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莫垠水了。
说来也怪,本该知交遍天下的冒牌李羽渊与自己的同门交情泛泛,以至于无人察觉到这位少年英才在不知不觉中换了人,反倒是他这个冒牌李歧结交了几个尚算亲密的“朋友”。
当然,曾经的“亲密”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拖累”。
好在洛宓已经变回了原形,若是让杨林认出她的脸,只怕他当场就会被认出来。
李羽渊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他和李歧之间的秘密在某一天迟早都要大白于天下,可在这一天真的到来之前,他还是想尽量避免麻烦。
他这厢在思虑重重,那厢杨林已经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我爹是湛天宗的护法,我娘亦是湛天宗中人,可惜我打娘胎里就带了火毒,非用阴气压制不可,这才不得不送我入了炼魂宗,”杨林坦荡荡的对灵犀道人说道,“可如今我火毒消了大半,也不想掺合进什么魔道复兴大业,就想回去孝敬孝敬爹娘,这有什么不对?”
谁也没想到他能眼睛都不眨的就爆出这等秘闻,一时间不少人都长大了嘴巴。
“这个都敢说,他疯了吧?”一名道士喃喃说道。
“这大约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李羽渊解释道,“这事终究纸里包不住火,若是让外人揭开,那他爹娘难免会被扣上通敌的罪名,可从进行六门涅槃的他嘴里说出,那就是他们主动在魔道按了一颗钉子,怎么也能圆回来。”
被突然搭话的小道士一脸崇拜的看着青年,就听中央传来杨林的辩驳声。
“我爹娘当然是忠于门派的,”他得意洋洋的晃了晃脑袋,“不然我哪里敢来进行六门涅槃。”
“六门涅槃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小子。”灵犀道人捏了捏上翘的胡子。
“当然不简单,我师父找了流沙海和白骨门的人,差点就让我死在了善泽州,可既然我活着出现在这里,自然也就是恢复了自由之身。”
杨林说这话的时候还转着圈向众人展示了一下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
“我已经通过了湛天宗的考验,宗主答应只要完成六门涅槃就收我入门,而能与湛天宗齐名的就只有你们紫金观,我也只能上来讨人烦,烦请前辈赶紧给我一个痛快,我好再去找一家给我罪受。”
“原来如此,”灵犀道人点了点头,“湛天宗的杨真人与贫道也是老相识,他的面子不能不给,这样吧,贫道有一个提议,我姑且一说,你也姑且一听。”
于是杨林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我的小徒弟要前往罗盖州金鳞城寻我那大徒弟一同前往云梦泽,如今这天下妖魔丛生,一路上难免会遇到小风小浪,不如劳烦小友陪他走一趟?”灵犀道人说道。
“喂,老头,你什么意思?”杨林闻言顿时变了脸色,语气也危险了起来,“你想让我给你徒弟当护卫?他要是学艺不精,被随便什么玩意儿杀了,你难道还要算我一个护卫不力?”
“羽渊,来见一下杨小友,他若是重回湛天宗,就是你的师弟了。”没理会杨林的抱怨,灵犀道人扭头唤道。
在听到“羽渊”二字的时候,杨林就突然哑火了,等看到青年一步步从让开的人群里走出来,他的面色更是古怪了起来。
“杨道友。”李羽渊对他颔首。
“你看,贫道这小徒弟可是一表人才,修为与你不相上下,还精通道法,真是下山历练之必备良友,绝不会拖你半点后腿,”灵犀道人不遗余力的向他推销,“正所谓日久见人心,与其浪费时间去搞一个仓促的试炼,不如你俩好好相处,到时羽渊的意见,自然就是贫道的意见。”
“我……”杨林肉眼可见的有些动摇。
灵犀道人一看有门,就又放出了一个大招,“况且,小友不是正为第三个仙门选谁担心吗?贫道这徒弟乃云梦泽凌霄真人之子,有他举荐,云梦泽定然也愿意卖小友一个人情。”
他在滔滔不绝,而杨林则直愣愣的盯着李羽渊看,似乎半点也没把灵犀道人的话给听进去,也不知道二人对视了多久,他才舔了舔嘴唇,“好,我答应了。”
“唔……”正说到兴头上的灵犀道人被他急转直下的态度搞的差点闪了舌头,发现自家小徒弟就快被看出一个洞了,沉寂了好久的为师之心猛然惊醒,心里难免瞎琢磨。
这乞丐不会是个兔儿爷吧?
不过这不靠谱的念头也就一闪即逝,就听杨林说道:“羽渊道友在归墟里救过我一命,我愿意做他的护卫走上一趟,以偿还救命之恩。”
这当然是谎话,他在杀了赵克己之后就因伤势太重昏了过去,后来被习成从海里捞了上来,关于归墟的事都是在回门派后才慢慢听说的细节,可他也说的是真话,杨林欠李羽渊一条命,他总得偿还救命之恩。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从这方面来说,他可真是彻头彻尾的仙道中人。
“我倒是不知道你们还有这等渊源,”灵犀道人扭头对李羽渊道,“羽渊,你觉得为师的提议如何?”
“谨遵师命,”修长的手指在腰间长剑的剑柄上摩挲,李羽渊起唇轻笑,“有了杨师兄作伴,弟子可真是安心多了。”
然后他低下头,食指在剑身上敲击了三次,像是在回应他的担忧,手下的长剑也跟着颤了颤,回了三次脆响。
李羽渊很清楚,洛宓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天真无害,可偏偏,唯有长剑在手的时候,他才会真正安心下来。
或许是因为,不管多困难,他们总能一起走下去的。
第74章
杨林能答应灵犀道人的提议, 对于他和紫金观而言可谓是皆大欢喜,毕竟前者不用经历乱七八糟的刁难, 而后者也不用绞尽脑汁去想那些会搞得前者苦不堪言的刁难,双方都省了不少功夫, 并且各自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个“皆”字里,肯定不包含洛宓。
因为这位熟人的加入就预示着她只能老老实实的呆在李羽渊的腰上装死, 伪装成一把毫无知觉的普通铁剑,不然要怎么解释紫金观的天才弟子和炼魂宗的小可怜身边都跟着同一个姑娘?
“反正都是你的错!”斜靠在床榻上,洛宓对正在忙碌的青年发出了触及心灵的指责。
“那就不解释吧。”被从天而降的大锅扣了个结结实实的某李姓道长如是说,“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发话了, 洛老魔向来不是一把委屈求全的剑, 于是当三人在紫金观山门口汇合的时候, 做好了跟二人打哑谜准备的杨林看到骑在毛驴身上玩风车的美丽姑娘时,顿时就傻眼了。
“洛师妹……呜呜呜!”
他复杂的心情刚冒出了一个头,然后就被洛宓眼疾手快的塞了个肉包子, 正正好好的噎在了嗓子眼,全靠李羽渊带的水囊, 才避免了他以奇葩死法成为修真界笑柄的悲惨命运。
莫名其妙又欠了一次救命之恩的杨林很郁闷,决定当一个没有感情的打手。
就这样,没有感情的打手杨林和没有感情的男宠李羽渊在没有感情的地主老爷洛宓的压迫下踏上了前往罗盖州的旅程。
在洛宓的印象里,从她跟着羽渊离开岚苏秘境开始, 他们就一直在东奔西跑。先是从中部跑到了西北, 又从西北跑到了南边, 好不容易从南边回到了中部, 现在他们又要出发去征服蒙着神秘面纱的远东了。
没错,罗盖州位于人间十三州的最东部,与位于庐临州的紫金观整整隔了一个济阴州。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应该二话不说就直接杀过去,可惜如此简单粗暴的谋划在二人一剑外加一头骡子刚踏出庐临州地界的时候就惨遭扼杀。
因为占据了济阴州的西魏和盘踞了罗盖州的东魏打起来了,而原因也十分的老套,大致就是西魏国君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了东魏国君,结果这位公主在和亲的路上失踪了。
这下好了,西边怀疑东边派人干掉了自家公主,东边觉得是西边公主跟人私奔给自己戴了绿帽,于是谈不拢的双方撸起袖子决定开战,这就导致了两大州一步一卡、三步一关的紧张现状。
以上内容完全是洛宓趁着排队进关的时候从一名老秀才嘴里套出来的。
“东魏和西魏一直都为了谁才是魏国正统闹得不可开交,”一开口就漏风的老秀才显然对两国摆在明面上的开战理由嗤之以鼻,“依老夫看,他们就是为此找个拙劣的借口罢了。”
不过自古以来借口这玩意儿就是一层薄如蝉翼的遮羞布,管它能遮多少东西,只要盖了就行,在场三人都深谙此道,为了避免飞着飞着就被人从天上轰下来,在一番商议之后,他们决定老老实实的拿着文牒去通关。
好在修士的脚程出类拔萃,日夜兼程之下,他们逆着逃难的凡人一路向东,横跨了西魏一半的国土,然后在两国交战的边界,遭遇了第一个重大危机——灵犀道人无私提供的毛驴生病了。
“我就知道昨天那片草地被人下了毒!”
杨林抓着一头乌糟糟的乱发,对着奄奄一息的毛驴大嚷大叫,然后被烦不胜烦的洛宓一巴掌乎到了一边,给正蹲在地上探查毛驴情况的李羽渊空出了一片清静之地。
只见这匹多灾多难的毛驴躺在地上,时不时发出一声饱含痛苦的喘息,而李羽渊则用手指抵在它的脖子上,面色略显凝重,眉头更是微微一皱——他连人都不会治,别指望他会治毛驴好吗!
在确认了最靠谱的那个人都无计可施之后,洛宓果断加入了抓着头发并大喊大叫的队伍,考虑到眼前这头虚弱又无助的畜生是紫金观唯一的一头毛驴,灵犀真人还给它起了一个爱称“阿花”,或许再过不久三个人会一起抓着头发大喊大叫。
这就很糟糕。
好在你魔尊就算年轻了一万岁也是你魔尊,李羽渊坚守住了自己沉着冷静的形象,并提出了自打毛驴倒下以来,他们之间出现的第一个还保有理智的建议,“咱们应该去找一个大夫。”
然而托战火如荼的福,这方圆百里能揪出一个会看病的大夫已经是难如登天了,更别说找一个会给毛驴看病的大夫了,那不如去挑战一下原地飞升。
于是话题又回到了原点,杨林和洛宓开始抓着头发在原地转起了圈,而固执的不愿意加入六神无主大队的李羽渊提出了今日的第二个天才般的建议:“咱们应该去军营里找找。”
此言一出,情势顿时豁然开朗,杨林顿时头不揪了,也不叫了,他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胡茬,问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疑问:“哪边的军营?”
这个问题太过犀利,以至于洛宓忍不住给了他小腿一脚,“你傻吗?当然哪个近去哪个找啊!”
对于尚还呆在西魏国境内的三人而言,能在西魏办完的事情完全没有必要冒着漫天飞舞的弓箭、□□和各类法术去东魏,因此他们在把阿花藏到了草堆里之后,就把魔爪伸向了西魏军的营地。
是夜,月黑风高,宜偷鸡摸狗。
鸣金收兵后的营地一片嘈杂,捧着饭碗往嘴里扒的士兵和捂着伤口□□的伤员混在一起,偶尔有那么几个怪模怪样的人从天而降,那是西魏国君奉养的修士。
今日的战役里,他们未曾从东魏军队的手里讨得多少便宜,惨烈的伤亡和艰难的战事化为阴霾压在所有人的心头,也为营地罩上了一层烦躁的外壳,任谁也没发现有三道黑影悄无声息的潜了进来。
“真他妈的晦气!”一名皮肤黝黑的兵士光着膀子走进了放置伤员的帐篷,他的半边身子被白色纱布包裹,不少地方已经殷出了血迹,“老子命都差点搭上,还是让那条东魏狗给跑了!”
“那人身受重伤,就算跑了也撑不了多久。”
胡子花白的军医提着药箱来给他换药,剪开弄脏的纱布,腐臭的血味扑面而来,熏得躲在木箱后面的洛宓差点打了一个喷嚏。
强压下了鼻尖的瘙痒,毫无违和的融入破烂兵器中的魔剑大人开始盘算起来要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眼前这个白胡子老头给掠走。
由于伤员众多,她所在这座帐篷可谓是人来人往,不断有人被运出,也不断有被运进,更别说还有军士这样迈着两条腿来回溜达的,抢了就跑这样简单粗暴的战术显然并不是适用,毕竟她只是想找一个救苦救难的菩萨去拯救灵犀真人的毛驴,而不是一脚掺和进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