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字一顿:“把信给我。”
尽管容屿现在在她身边。
尽管时隔这么多年,她把那些幼稚的信再拿回来,也没什么意义。
可她还是觉得委屈。
听父母的话并没有用,她的生活一团糟。
倪妈妈顿了一会儿,劝她:“倪倪,你冷静一点,妈妈也是为你……”
“也是为我好——你能不能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倪歌突然呜咽起来,声音不自主地低下去,“我讨厌这句话。”
倪妈妈愣住。
“小学的时候,我跟你们说,我的班主任很不讨人喜欢。”倪歌深吸一口气,眼中开始起雾,“你们告诉我,‘要听老师的话,老师是为你好’。”
“后来我转学去南方,我说我不想走,你也告诉我,‘要听妈妈的话,妈妈是为你好’。”
倪歌深吸一口气,“对,你不会害我,我当然相信。”
“可是你也从来没问过我的想法,不是吗?”
“我不想进外交部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十个同传九个秃,我只是想做一个有头发的人而已,这种愿望很过分吗?”
她声音都开始发哑。
倪清时坐过来,想拍拍她,被她躲开。
倪歌用手背擦眼泪,她难得放狠话,到了这种时候,反而愈发冷静。
“你的经验,在我眼里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从很久之前,就不想再参考你失败的人生了。”
“以后我活成什么样子,什么就是标准答案。我不需要任何人,再替我做决定。”
倪歌说完,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楼上走去。
“倪……”
妈妈想叫她。
然而刚刚出口一个字,就突然按住心脏,倒下去。
——
医院走廊灯火通明。
“没事。”医生忙到半夜,走出诊室,“心脏病犯了,让她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谢谢您。”倪清时微微颔首,“我妈妈她睡下了吗?”
“嗯。没事的话,先别去打扰她了。”
倪清时点点头。
回过身,在倪歌身边坐下。
他没有说话。
“……对不起。”半晌,她小声道,“我不该说那种话。”
倪清时微微松口气。
“医生说,妈妈最近的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太好。”她转过来,安慰她,“不是你的错,不要太自责。”
倪歌眨眨眼,长睫毛垂下来,眼角还是红的。
倪清时叹息:“妈妈休息了,我来守夜,你要不要先回去?”
“……我想在这里。”
“好。”他没再推阻,主动将自己的肩膀送上去,“那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倪歌停了一会儿。
默不作声地,像只小毛团一样,凑到他肩膀上。
长夜幽寂,走廊上安安静静。
“倪倪。”他声音很轻,“睡着了吗?”
“……嗯?还没。”倪歌半梦半醒。
“我刚刚想起一个小故事,你想不想听?”
“……你说。”
“我听说,‘倪清时’这个名字,是很久之前,爷爷亲自取的。”他语速很慢,声音低低的,“取意为,‘河清海晏,盛世之时’。”
倪歌缓慢地眨眨眼。
“我还听说,他那时取的名字不是一个,而是一对。”倪清时顿了顿,许久,才又道,“如果我有个妹妹,她应该叫倪清歌。”
倪歌微怔。
“你知道为什么,你叫倪歌,不叫倪清歌吗?”
“……”
他自问自答:“是为了纪念一个人。”
“你曾经有过一个姐姐。”他说,“她三个月的时候,爸爸在外出任务,妈妈自然流产了。”
——
倪歌昏昏沉沉,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
一会儿梦见自己在南方治病,姑姑教她跳舞,一会儿梦见自己回到北方,容屿操纵着无人机,往她身上撞。
她被吓到,转过去问:“你是谁?”
他说:“我是容屿。”
于是她又问:“那我是谁?”
容屿翻个白眼:“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倪歌猛地睁开眼,发现天光已经大亮。
她忍不住抬起手,挡了挡阳光。
旭日初升,阳光在走廊上游移,护士推着小车,医生拿着病历本,一间一间地查房。
她靠在墙上,披着倪清时的外套,垂着眼想了半天,才想起前夜发生了什么。
“倪倪。”倪清时去而又返,在她面前放下一杯热牛奶,“醒了?喝点东西。”
“谢谢哥哥。”她接过来。
“你饿不饿?爸爸过来了,我们可以先撤。”他说,“我得回一趟单位,你是不是也要去学校?正好,我可以送你,我们先去吃早饭。”
倪歌有点蒙,下意识问:“妈妈会有事吗?”
倪清时很有耐心:“妈妈不会有事,爸爸会留在这里陪着她。”
倪歌发了会儿呆。
然后轻声:“好。”
——
倪歌回学校,一待就是一整天。
导师的办公室很暖和,她坐在里头修稿子,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才慢吞吞地往下走。
天气太冷,老师把钥匙扔给她,自己已经先溜了。
她打着手电筒,从楼上慢吞吞地往下走。
快走到底时,楼道间突然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看不清脸,但像是个男的。
倪歌心里一突,陡然清醒过来。
她停住脚步,一只手缓缓滑进背包,就要去掏电棍。
然而不等她摸出武器。
“操,我才多久没出现,你这就认不出我了?”
男人声线低沉,里带点儿笑意,“你站着不动,是在蓄力,打算等会儿攻其不备,一次性电死我吗?”
倪歌微怔,没有来由地,眼里突然蓄起雾气。
她离楼下还有四五级楼梯,想也不想,直直往下倒,几乎是跳进他怀里。
容屿双臂捞住她,被她带着,不自觉地往后退一步。
将她抱个满怀。
小姑娘缩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你还好吗?妈妈进医院了。”
“我好得很。”他拍拍她的脑袋,权作安抚,“我知道,清时哥跟我说了,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楼梯间寂静无声,黑黢黢的。
空气逐渐变热,连心跳都快起来。
倪歌埋在他颈窝里,声音小小的:“高考之前,我妈妈……是不是也去找过你。”
不等他回复。
她又问:“她是不是也跟你说过,倪清歌的事。”
这回容屿倒是愣住了。
小女孩的想象力总是在恋爱之后发生质的飞跃,倪歌在脑海中脑补出了一场“妈妈把容屿约出来然后甩脸给他看,让他离开她”的大戏,并为自己狗血凄迷的人生难过了一整天。
容屿大概猜到她在YY什么,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觉得,真他妈该死的可爱。
他沉声:“你怎么不来问我。”
“我怕你难过。”
容屿笑了。
笑着笑着,又觉得心疼。
“是来找了。”他骗她,“她让我离开你。”
倪歌真信了,不自觉地抱紧他:“然后呢?”
“然后,我跟她说——”
容屿两手捞着她,声音很轻。
“阿姨,我可以不要孩子。”
“……”
“但如果倪歌嫁给了别人,我一定会去破坏她的婚姻。”
“……”
“她结一次婚,我抢一次婚。”
停了停,他一字一顿,声音发哑,低笑着说,“——我说到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容屿:说(你)到(等)做(着)到(瞧)。
第68章 嚣张
走廊里寂静无声, 连声控灯的光芒也暗下去。
黑暗中沉寂一阵, 倪歌愣愣地问:“你,你真的这样跟她说?”
容屿抱着她, 没有说话。
半晌,她感觉他胸膛在动。
他在轻轻地笑,尽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倪歌突然反应过来, 一巴掌糊到他胸口:“你烦死了!我已经很不开心了你还要逗我!放开我!不给你抱了!”
容屿想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连发火, 都可以这么奶。
可她一旦在他怀里动来动去,他就有点受不了。
“别动。”容屿赶紧按住她,忍耐着求饶, “事情差不多是那样,但又的的确确,不完全是那样。”
倪歌安静下来, 腮帮子仍然鼓鼓的。
他抱着她往外走, 将她带上车,帮她扣好安全带。
小姑娘眼睛有些红, 头发刚刚被揉乱了,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像只警惕的小动物。
“她没有让我离开你, 我和她之间, 有过一个约定。”他心里一片柔软,倾身吻到她的唇角,轻声叹息, “你还记得吗?高三那年的新年,你喝醉了,我也像现在这样,把你抱进卧室。”
倪歌记得。
她一觉醒来,想不起前夜发生了什么事。
而他却在假期之后,莫名其妙地开始疏远她。
于是她说:“我当然记得。你从假期之后就不怎么理我了,搞得我一直怀疑,我那晚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是的。”容屿故作严肃,“你强吻了我。”
“……??”
倪歌大惊失色:“你别瞎说。”
——也太他妈好骗了吧!!
容屿眼中浮起星星点点的笑意,伸手捏她的脸:“你怎么这么好玩。”
她像一头小怪兽,张嘴就要咬他。
他赶紧正色:“不是,是我想强吻你,结果被阿姨看到了。”
那晚他放下倪歌,紧张地跟着倪妈妈走到书房,以为她要打死这头拱白菜的猪。
结果对方转过来,非常客气地对他说:“坐吧,阿屿。”
他没敢坐。
容妈妈却笑了:“你不坐下来,我该怎么给你讲故事?”
“然后——”
容屿深吸一口气,捏捏倪歌的耳垂,“她给我讲了清歌的事。”
清歌是在一个春天离开的。
人间三月草长莺飞,医院给未能出生的婴儿举办了简易的葬礼。医生站在病床前,安慰她:“您还非常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
但倪妈妈一直没能从这件事中走出来。
她学油画,学生时代老师总是夸她有天赋,纤弱敏感是艺术家的共有人格,他们天生拥有高于常人的敏锐和观察力,比常人更能共情。
——却也比常人更加脆弱。
清歌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她的情绪状态跌到谷底,郁郁寡欢,频繁地做噩梦。
丈夫对她饱含歉意,一周之后赶回家,却也只能无用地安慰:“如果你想,我们还可以有孩子。”
她把头抵在他的胸口,沉默很久,低声说:“可是我很想念她。”
甚至看到倪清时,她也会想起夭折的小女儿。
——想起自己本该儿女双全。
然而生活还在继续。
走出情绪周期,她的噩梦逐渐减少,精神状态也慢慢回升,一切看似回到正轨。
直到两年之后,她再一次怀孕。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状况。
她的身体只比前两年稍好一点点,仍然存在流产的风险。
丈夫问她:“你想留下她吗?她现在还只是一个胚胎。”
她茫然极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会不会重蹈覆辙。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把她留下来。
僵持之际。
年幼的倪清时突然站起来,将手放在妈妈的肚子上,一字一顿地,懵懵懂懂地,吐出两个字:“妹妹。”
妹妹。
她几乎一瞬间落下泪来。
这两个字对她诱惑多大啊,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女孩。
“我想把她留下来。”于是她很肯定地说,“我一定会照顾好她。”
“我会看着她长大。”
“我会给她很好很好的一生。”
“我会……”
“我不会再让她像清歌一样。”
“我不会让她的人生,再出一点差错。”
——
十八岁的容屿,坐在倪家的书房里,听完这一段过往。
他似懂非懂,问:“所以,我喜欢上倪歌,不在阿姨的计划中吗?”
“确切地说,是‘她早恋’,不在我的计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