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纪南被彭越带走,瞬间又安静了不少,王樱楠让甘苏坐着,自己下楼亲自端了下午茶上来,小心把沙冰和蛋糕摆在甘苏面前,自己则坐在对面,看她慢慢吃着都能笑得像朵花。
甘苏看她,笑着说:“我都死了,你还给我弄了个指纹锁。”
王樱楠托腮:“因为我有预感,你会回来的。”
“楠楠……”
“真的,我真的有预感,你看吧,现在你不是回来了嘛。”
不是预感,是她的遗憾和执念,这四年时时刻刻不曾释怀,她没有想过,那晚的晚餐是生与死的交界线,也是永别。
甘苏不想与她谈论这么沉重的话题,引得她难受,便聊起了孩子,和这四年的生活。
嘻嘻笑笑,几个小时一会儿就过去了,甘苏的下午茶也换了一杯又一杯。
趁王樱楠帮她去拿果茶的时候,甘苏眺望窗外,城市繁华,她视线低了低,落在当前的街道,来回扫了几眼,她目光定格在马路对面的一个人身上,她皱眉。
王樱楠正好上楼,推开门发现甘苏看窗外看得入神,便问:“小苏,在看什么?”
甘苏眼神深沉:“楠楠……你看那个人……”
王樱楠坐下,顺着甘苏的视线看去,“一个和尚,怎么了?”
一身粗布灰色纳衣,寸头,带发修行的和尚,手里拿着串土色佛珠,抱了只黑猫,黑猫慵懒枕在他臂窝,这和尚挺俊俏,他就这么站在街道上,却没有行人回头看他一眼,不应该。
除非,别人看不见他。
甘苏摇头:“他一直在看我们这里,你没发现吗?”
“兴许……他只是在看这栋楼呢?”王樱楠也不笃信。
甘苏站起来,肯定道:“他在看我。”
她敢肯定。
和尚忽地冲她缓缓鞠一躬。
甘苏眉头拧紧:“他在向我行礼。”
纳衣和尚直起腰,便转身向西侧走,甘苏即刻背着包向外跑。
王樱楠喊住她:“小苏!”
甘苏推门便不见了踪影,她隐去身形,迅速移动到了楼下,站在他刚才所站的地方,和尚与她隔了五十米远,还回头看着她。
甘苏快步向他走去,心念,你是谁……你是认识我吗?
和尚却再也没有回过头,反而离甘苏越来越远。
*
时辰在手把手纠正着孩子们写字,他在他们背后来回走着,谁姿势不对,便用手轻轻碰碰他们的腰,脖子,手,让他们自行矫正。
小拾认真写着,虽然歪歪扭扭,但一下午进步很大。
突然间,她停下,有些茫然,嘀咕:“妈妈……”
时辰看她,“小拾?”
小拾回头仰头看他,“爸爸,妈妈……”
时辰心一沉,“怎么了?”
小拾摇头:“不知道,但是小拾感觉到妈妈了……第一次……”
时辰急问:“感觉到什么了?”
小拾闭眼,回过头,手标准姿势握笔,腰杆挺直,在本子上写下了几字——清,静。
时辰眉目沉然,这字明显不是小拾自己能写出来的,“小拾,这字你怎么写的。”
小拾乖巧说:“爸爸,我闭起眼,感觉到那个人就是那样写的。”
时辰:“那个人?是谁?”
小拾摇头。
彭越匆匆忙忙出现:“面瘫!”
时辰抬头:“你怎么了?”
彭越喘口气:“楠楠说甘苏跟一个和尚跑了!呸呸呸,不是跑了,就是她刚才和楠楠聊得好好的,突然就去追一个和尚了,那个和尚好像认识她!”
“和尚?”
一阵风,卷来成片枫叶,化为红袍男子。
红枫环顾四周:“你们看见寅双了吗?”
彭越眨眼:“寅双?寅双又怎么了?”
“今天我一天也没看见他。”
彭越:“你不是刚好嫌弃他嘛,怎么关心起他了。”
红枫白他眼,看着气氛不对,问:“怎么回事?”
时辰只是说:“我回家一趟,你们照顾好孩子。”
时辰眨眼便消失。
红枫只好回头用质问的眼神看彭越,彭越摆手:“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就甘苏和我老婆在喝下午茶,喝着喝着看见一个和尚,最后跟着和尚走了。”
红枫困惑:“和尚?什么和尚?”
“我不清楚。”
小拾盯着本子上的两个字,她不明白这字的意思,但她刚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她妈妈的情绪,那个情绪好像就是大人口中所说的,解脱,释然,但又远远不止……
小拾托腮,嘟嘴委屈巴巴:“妈妈去哪儿了呀……”
*
时辰回家摔了门便进了二楼拐角我屋子,推开门,墙壁上的方牌一个个都泛着光,甚至比从前更有活力,除了剩下的两个——
申寸,酉日。
窗帘掀开一条缝,橙红的夕阳穿透进来,照在了“申寸”的上头,虽然细微不可察,但时辰真切感受到了方牌的心跳。
时辰蹙眉,迅速抓起方牌。
“嘶——”
滚烫的温度灼伤了他的手,他松手,方牌沾染上他的血,开始变得橙红橙红。
橙红渐渐淡去,勾勒出两排字。
第十七辰,鎏冕,15:00-16:00
第十八辰,贰肆,16:00-17:00
*
佛前安堂,有人手拿犍稚,轻敲木鱼,欲杂念全抛,念:“心清心静……心清……心静……”
木鱼声愈发响,耳畔却是他人的一声声追问。
天子诸侯,可都有心心念念之人?
我是你的什么人?
那我要等到何时呢?
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是这般吗?
木鱼声断。
又有人声在他耳边答:
主公,三万处子男童,献祭这天罡,不料其中将将混入的一滴女子之血,搅浑了这为寻长生的祀礼。
“喵——”身旁黑猫叫,他轻抚一下。
他看向一旁闭眼双手合十祈祷的人,甘苏睁眼,侧过脸觑他,淡冷道:“不清,不静。”
他颔首,看向佛像,淡然:“又来人了。”
甘苏蹙眉,回过头去看,脚步声,还有一个靠近的影子。
第118章 申寸·鎏冕(4)
甘苏盯着那个影子, 影子越缩越短,脚步声将将在门外, 待看清进来的白衣男子,她有些吃惊,“寅双?”
寅双看见她也是讶然,“甘苏。”
甘苏:“你怎么会来这儿?”
寅双不知道如何解释,只是松开紧握的右手, 让甘苏看他手中的物件, 是那个御守, 且闪着金光, “这个……”
甘苏蹙眉:“御守引你来的?”
寅双诚实颔首。
和尚身旁蒲团上的黑猫舔了舔自己的猫爪 ,和尚没有起身, 只是闭眼伸手摸着黑猫的脑袋, 动作温柔, 容得天下的模样。
甘苏困惑发问:“大师, 你为什么要引寅双来这儿?”
和尚微微睁眼,头稍稍偏向甘苏那侧, 淡淡道:“我从未引他来过……”
甘苏抿个嘴, 继续说:“好,就算你没有引寅双来, 那你引我来此处,是为什么呢?”
和尚缓缓摇头,“我也没有让你随我回这安堂庙。”
甘苏沉色问道:“那你站在我挚友店门街道前,不管是举止还是眼神, 都告诉着我,你有话对我说,不是吗?”
“喵——” 黑猫叫了一声,在甘苏身边打转。
此刻寅双手上的御守又泛起了金光,甘苏忍不住投去视线。
“喵——” 黑猫又叫唤了一声,回到和尚身边,盘身睡在他腿上。
与此同时,寅双手上御守的金光又消失不见。
和尚面容无波无澜,只是沉默抚弄着怀里的黑猫,“只是觉得施主长得像我认识的故人罢了,一个施恩于我的故人……刚才见你眉眼模样,恍惚了,待认清后,我便向你鞠了一躬,算是还了那不知去何处的故人的一个情。”
和尚抬头看甘苏:“没想到,施主你便因此跟了来。”
甘苏细细品着他的话,详细到她都无力反驳挑刺,“故人?没准我认识呢?之前有人就说我和我表姐苏知婷长得像,还差点认错。”
和尚转着佛珠:“不会。”
他的坚决,让甘苏奇怪:“这么肯定?大师你说出来,没准我真的识得也说不定。”
和尚抬首,望着眼前的佛像,半晌未言片语。
甘苏挑眉,心里有了思量。
“喵——”黑猫叫了一声,伸懒腰打个哈欠,寅双手里的御守便又发起了光。
寅双走到和尚旁侧,恭敬跪在蒲团上,递出御守问:“大师,你知道这御守为什么会发光吗?”
和尚垂眸,视线固定在御守之上,须臾,他伸出手,试图去抓住,却是徒劳,除了寅双,谁也握不住那个御守。
和尚微微阖眼,像是从胸中叹了口气的模样。
甘苏立在一旁,打量着他,甚至是面部表情也不曾遗漏。
和尚显然藏了一肚子心事,和她有关?和寅双有关?还是和御守有关呢?
“笃,笃,笃——”
甘苏听他又敲起了木鱼,顿时失了兴致,她还是早些回家的好,省得家中那冰人惦记。她这样慌乱跑出来,估计让楠楠也担心的够呛。
甘苏弯腰拿起包,准备离开。
“笃——”
一记木鱼声敲得她魂散。
“笃——”
又一声,她僵直身体,看向在敲木鱼的和尚和那只……黑猫。
黑猫在看她,甘苏望进它蓝色的眼睛,人便开始发愣。
寅双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甘苏?”
甘苏一动也不动,眼睛也没眨一下。
他想了想,知道是何缘故后,松口气,傻傻跟着她站着。
和尚余光瞥见他们二人,说:“小施主,你坐吧,她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的。”
寅双摇头:“没事,我这么站着就好。”
和尚叹口气,瞄着他手里的御守,岔开话题:“这个御守……”
提到御守,寅双人立刻精神起来,“嗯,御守怎么了?”
和尚浅浅一笑:“我是它的第一个拥有者。”
寅双来了兴致,旋即坐下盘腿,:“第一个,我信。”
“施主就这么轻信于我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
“哈哈哈。”和尚爽朗笑。
寅双好奇:“那你用御守许的愿望是什么?实现了吗?”
和尚抚摸着黑猫,模样神伤黯淡,“实现了……”
寅双天真问:“是什么样的愿望?”
和尚嘟哝:“如果时光倒流……如果我不会忘记……”
“嗯?”寅双没听清。
和尚抬头觑着他,“你现在是御守的持有者,你想许的愿望想好了吗?”
寅双摇头:“没有,我没有愿望。”
“没有愿望?没有愿望,这御守为何会到你手里呢?”
“甘苏隔壁家的李胡子给的,说我有缘分就给了。”
和尚缓缓摇头:“非也非也……施主你心中是有迫切愿望的,如果愿望跟你自己无关,那便是同旁人相关了。”
寅双这下没有反驳,气氛顿时沉默了起来。
“喵——”黑猫向寅双靠近,半路它停了下来,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寅双盯着它,它也摆着尾巴瞧他,一猫一魅静静对视,随即它一跃,就要跳入寅双的怀里。
忽地,寅双肩膀一沉,被人用力抓住,滑着蒲团,拉到后方,黑猫跃空,脚爪落在地面上,它叫了一声,“瞄——”
才几分钟便醒来的甘苏,松开寅双的肩膀,不苟言笑觑着和尚,冷声问:“你想让黑猫做什么?”
和尚平静:“它能做什么?”
甘苏:“你很清楚它是什么。”
甘苏答非所问,却暗示着别的,寅双能听懂,又听不懂。
和尚向黑猫伸手,黑猫乖乖回到和尚身边,他轻轻抚摸,“它只是个生命。”
甘苏眉头紧蹙,“是个生命?它根本就是……”
“是什么?它能是什么?”和尚不紧不慢抬头望着甘苏,坦然笑道:“你的性命,你女儿的性命,不都是它给的吗?”
甘苏恍惚:“你这话什么意思……”
寅双也被绕糊涂了,只是从蒲团上站起,立在甘苏身旁,守着她,也不插嘴。
和尚淡然:“刚才,你看到了什么呢?”
甘苏咬咬牙,回忆着那些几分钟看完的情爱与人世,苛责与悔恨,还有无止境的失落与绝望。
“大师,我还是尊称您一声大师,我想知道,你是荣亲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