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厂长追出来,许鹿将文件塞给他,头也不回地说道:“抱歉,我去下洗手间,你不用等我。”
还没等吴厂长说话,许鹿已经拔腿往前跑。她没有去洗手间,而是慌不择路地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靠着墙壁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她觉得自己没出息透了,泪水汹涌地滚落。她说不清此刻的感觉究竟是什么,羞耻,委屈,难过,还是心痛,或者统统都有。
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坚强,只要那个人轻轻一捏,全都会碎掉。仗着自己高高在上,把她的所有都否定了。
一个黑影忽然笼罩在头顶,许鹿微愣,一下收住了泪水,慢慢地抬起头。
傅亦霆站在她面前,目光很深邃:“来找我就这么难吗?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不敢劳烦。”许鹿咬牙,站起来掉头就走。傅亦霆抓住她的肩膀,将她一把拉了回来,按在墙上,困于自己的两臂之间。他们靠得很近,彼此的呼吸都能清楚地感知到,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凝固了一样。
他望着她哭红的眼睛,心中微微一揪,说道:“你要走程序,我陪你走程序,又觉得我不留情面,委屈了?”
“我不觉得委屈。”许鹿一字一句地说道,“今天的计划书是我没写好,我认了,重写就是,写到你满意为止。傅先生,我可以走了吧?”
“没别的话想跟我说?”
“没有!”
傅亦霆凑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望各位同仁为国奔走的同时,确保自己的安全,切记有人会为你们担心。’这句话不是我写的,你从哪里翻译的?”
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畔,许鹿只觉得一阵电流击过心房,侧过头避开,脑中好像一下炸掉了。这是她写在手稿上的话,当时情不自禁,后来觉得不合适就赶紧涂掉了,怎么被他看见了?
“你这小傻瓜,怎么不想想,那是写给中国人的,用得着翻译吗?”傅亦霆轻笑着问道。
许鹿这才知道自己中了王金生的计,顿时恼羞成怒,用力地推他的胸膛。
骗子,这一群骗子!
他任由她推着,纹丝不动:“你不敢承认担心我,更不敢承认喜欢我。”
许鹿已经气到极致,不管不顾地说道:“没错,我是喜欢你,那又怎么……”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傅亦霆用力地抱住,低头封住了她的口。
第二十七章
当许鹿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第一反应是她肯定疯了。
他们的身份地位,乃至所处的世界相差那么多,在一起根本是困难重重。她就算喜欢他,也不该这么直白地表达出来,应该烂在心里面。
可到底是不一样了,若他只是傅亦霆,是初次见面时那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她今日断然不会如此表现。他应该是算计好的,要逼她把真实想法说出来,正视自己的内心。
此刻被他的气息包围着,犹如这几个月纠缠她多次的梦境。她就是喜欢他,不需要隐瞒。人年少时,没有那么多成人世界的顾虑,反而更容易对自己坦诚。她想忠于自己的内心感觉,不是错的。
两个人的唇齿相碰,口中好像被搅动起滔天巨浪。这种干柴烈火的感觉,刺激她的每一寸皮肤,大脑也跟着十分兴奋。
很快,许鹿被吻得喘不过气来,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傅亦霆适时地放开她,让她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她微微低着头,胸膛起伏,长而卷的睫毛根根分明,看起来柔软可爱。
傅亦霆抚摸着她的脸颊,再次把她用力地抱进怀里,体会那种陌生的,心房被占满的感觉。
“分开的每天,我都在想你。跟我在一起,你要什么,我都给。”
他从来没给过女人承诺,这番话却发自肺腑。
他担心过凌鹤年的威胁,也顾虑过七七八八的阻碍。直到看见她的反应,什么理智,底线,通通都抛到一边。有她的那句喜欢,就足够了。
许鹿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飞快的心跳声,知道他是真心的。可她现在有点乱,无法轻易许下什么,因为这是个连她自己都看不到的未来。
“我们在这里,会被人看见。”她小声说道,“换个地方说吧。”
办公楼里人来人往,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傅亦霆改为牵着她的手:“跟我走。”
王金生和袁宝赶紧从墙角缩回身子,袁宝咔咔咔地偷笑。
王金生看了他一眼:“你小子给六爷出的主意吧?”
“冯小姐那性子,不激不行的。我们六爷你又不是不知道,看着游遍花丛,实际上白纸一张,尤其对喜欢的人,更不懂得怎么下手。不过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咯。”袁宝摊了摊手。
王金生推了下眼镜,拿出钥匙,走楼梯下去开车。
吴厂长还没有走,待在一楼的大厅里,也不知道大小姐去了什么地方。直到电梯门打开,傅亦霆和许鹿从里面双双走出来,他赶紧上前,叫到:“大小姐……您……”
许鹿往回缩了下手,怕被他看见。傅亦霆却没有放,径自对吴厂长说道:“把资料给我。”
吴厂长愣了一下,慌忙把手中的资料递过去。傅亦霆说道:“这里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大小姐……”吴厂长又看向许鹿,许鹿回答道:“我跟傅先生有些事要谈,你先回去吧。”
吴厂长这才点了点头,觉得两个人神情有些古怪。他也觉得刚才在会议室,傅先生有点太不近人情了。不过王董说,傅先生对工作的要求向来很严格,所以他过目的案子很少失败的,也不是特意针对冯小姐。
这样解释,吴厂长也能理解。
傅亦霆把许鹿拉走,经过前台,那个小姑娘立刻站起来,叫到:“傅先生,您要走了!”
傅亦霆轻轻点了下头,大步往门外走。他现在没工夫应付旁人。
车停在外面,傅亦霆让许鹿先上车,然后跟着她坐进去。王金生和袁宝都在,许鹿不好意思,就往旁边坐了点。他们齐齐打招呼:“冯小姐好!”
许鹿看到王金生就来气:“我一直以为王秘书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不仅骗人,还没有保守秘密。”
王金生礼貌地微笑。袁宝则哈哈笑道:“那您可就错了,金生哥的鬼点子最多,一点都不老实。不过这次的事情不能全怪他,那个手稿是六爷自己发现的。”
要不是发现了手稿上的那句话,六爷还不知道闹别扭闹到什么时候呢。
许鹿不知道傅亦霆怎么会发现的,傅亦霆自动解释道:“你有半只耳钉落在我的沙发上了,一会儿给你。”
许鹿叹了声,原来耳钉是落在傅公馆了,怪不得她怎么都找不到。
这都是命数。
回到傅公馆,傅亦霆直接拉着许鹿上楼。王金生和袁宝很识相地呆在楼下,袁宝大咧咧地靠在沙发上:“金生哥,这次六爷跟冯小姐能顺利在一起了吧?”
王金生没说话。他当然希望两个人在一起,六爷身边早该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可他也知道,他们想在一起,要面对不少问题。首先是三爷的阻力,他一直想掌控六爷,所以极力安插他能控制的女人在六爷身边。其次是冯家那边,他几次送洋医生过去,冯夫人都在旁敲侧击六爷的事。
那不是兴趣,而是一种防备。他们这些人,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跟坏蛋大概也没什么区别吧。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但愿一切会是个好的开始。
进了书房,傅亦霆脱下外套,直接扔在沙发上,转身对许鹿说:“现在没有别人了。”她的双唇还是红润的,富有光泽,他又想亲,但那样就没办法好好说话了。
许鹿在路上挣扎了很久,一方面是自己的心意,另一方面是现实问题。可走到这一步,自欺欺人实在没必要,两个人都煎熬,便鼓起勇气说道:“只要你答应我几个条件,我们可以试着在一起。”
傅亦霆觉得新鲜,跟他在一起还要谈条件?还试着?
他双手抱在胸前:“你说说看。”
“第一,我们的关系,暂时不要对外公开。我家里……我还没想好怎么交代。”
关于这点,傅亦霆也有顾虑,更主要是担心她的安全。他的对头其实不少,像苏曼这样的女人倒不用在意,她却万万不行。虽然弄得两个人见不得光一样,但她主动要求,他可以暂时妥协。
“嗯。”
“第二,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公事关系,不要发生改变。像今天计划书没有写好,就是没写好,我愿意改。而且我还是会工作,你不能干预,也不要提供便利。”
傅亦霆看着她认真的模样,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在他的观念里,男人给女人钱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其实她只需要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逛街买东西,喝茶看电影,跟所有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一样就行。空余的时候陪陪他,其余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操心。可她现在说的话,给他一种完全不需要他的感觉。
但她的性子,他多少了解,不喜欢依附男人。他道:“可以,还有吗?”
“还有,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互相信任。我可以不问你在外面的那些应酬,也不问从前的男女关系。但你决定跟我在一起了,就不能再有别的女人!”
傅亦霆失笑,还没在一起就开始管他了。尽管有些霸道,但他今天惹哭了她,也该退让点。
“好,我答应。”
他全都答应下来,几乎没什么犹豫,许鹿倒有些意外。因为这些想法,刚从她脑海里蹦出来的时候,她也觉得有些超前。毕竟以他的权势地位,想做他的女人,乖乖听话的真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又不是非她不可。要他去理解她的精神世界,可能有点难。
尤其在当下,女人多半还是男人的附庸,没什么地位。男人不希望女人在外抛头露面,娶三四房姨太太还是很普遍的事情。
可他竟然都答应了,也不算太难沟通。
那他们就试试吧,不管最后走到哪里,不会留下遗憾就好。
说完话,一时间安静下来,两个人又靠得很近,暧昧的气氛不停地在周围涌动。许鹿现在大脑严重缺氧,全身上下都绷得紧紧的,生怕他再吻她一次,那样非晕过去不可。
她主动提议道:“我现在把计划书改一下吧?”
傅亦霆走到书桌后面坐下来:“过来,在这儿改。”
许鹿依言走过去,傅亦霆拉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圈抱着她。她的骨架很瘦弱,小小的一只,抱起来就像只暖融融的波斯猫,窝在心坎里的感觉。他太喜欢这种感觉,想一直这样抱着她,抱上几天都不会腻。
他摒除杂念,翻开桌上的文件夹,拿起钢笔:“你要我客气点,还是严厉点?先说好,选严厉的话,不会太好听。”
许鹿忍着笑,放松了些:“你尽管说就是了。”
其实许鹿知道他的要求很高,第一份计划书就被说成是“废话连篇”。刚开始她还不服气,仔细看过之后,确实收益良多。如果以他的眼光,这份计划书无法在他那里通过,也是正常的。
在学校他们学市场,学供求关系,学经营的理念,但那些都是纸上谈兵。走入社会才知道,学校学的东西,最多算是块敲门砖,还要实践才能出经验。
许鹿一边听一边做记号,跟上课一样认真。
“其实你算运气好,遇上姚光胜和王董这样和气的长辈。他们看你是个小姑娘,愿意给你机会。我十六岁的时候,想去拉第一笔投资。那时什么都不会,求爷爷告奶奶,辛辛苦苦写出一纸计划书,在上海整整跑了半年,找不到任何一个人愿意帮我。”傅亦霆说道。
“后来呢?”许鹿望着他问道。十六岁的少年,初出茅庐,又没有任何背景关系,谁会愿意帮他?当时他肯定很无助,又绝望。与他相比,她实在幸运太多了。
傅亦霆不在乎地说:“后来只能放弃了,老老实实地给人干活,等机会。如果一遇到挫折就哭鼻子,现在大概还只能做个混混。”
许鹿知道他在嘲笑自己,轻拍了他一下,但也不生气。她承认骨子里是有点自负,总以为比这个时代晚了近百年出生,思想超前,看不惯这里的很多陋习。但无论在哪一个时代,这些成功的人身上都有很多共同点和值得学习的地方。
她要试着把自己放得低一点。
傅亦霆说完,许鹿就开始认真地改计划书。他伸手打开台灯,烟瘾有些犯了,想到她不喜欢烟味,只得忍了忍,打了内线,叫袁宝送两杯红茶上来。
“你的腿酸不酸?要不然我去那边写?”许鹿问道。其实她是不想被袁宝看见两个人抱在一起的样子,那小子背地里还指不定怎么八卦呢。
“没关系。”傅亦霆亲了亲她的头发,说道:“你继续写。”
过了会儿,袁宝端着托盘在外面敲门。一进门,就看到女人坐在男人的腿上,手攀着他的肩膀,两个人贴面,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进展神速!袁宝赶紧闭上眼睛,摸索着放下东西,就匆匆忙忙地退出去了。到了门边,还差点绊倒了衣架。
傅亦霆不理会他,对怀里的人说:“我有个建议,你听听看?”
“嗯。”许鹿点头。
“把现有的工厂搬迁到别的地方,会产生很多新的问题。比如工厂的很多机器有些年头了,搬迁可能会损坏。而且很多工人在附近安家,会不习惯去远的地方,不能再干了。倒不如,我投资建个新厂,你买下一半的股份,继续由你经营。”
他说得很有道理,之前许鹿跟吴厂长询问老工人意思的时候,很多人就有这方面的顾虑。怕新厂址离家太远,照顾不到。但要日升投资新厂,地方却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我没有钱买下一半的股份。”许鹿坦诚地说道。
傅亦霆道:“钱我可以借你,像现在增加投资一样,白纸黑字立个合同。你还清了钱,就给你一半股份。当然你如果没经营好,风险是我们共同承担的。这是我基于纺织厂的现行效益提出的建议,不算以权谋私。”
虽然他这么说,还是为她解决了一个难题。有个太厉害的男人在身边,真的会消磨人的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