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嘲的背后是冷静的认知,他们之间,差距太大了。
“那些覆盆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果子。还有鱼,甚至是粥,我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急忙解释着,想要挽回,可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因为他已经发现了,阿蓉在意他们之间的落差,所以才会拒绝。
但如此一来,他却更加不知该怎么叫她改变心意。
因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他是富可敌国的凌氏少主,而她,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村姑,这是天渊。虽然他并不在意,可她介怀。
“那就好,你喜欢就好。”阿蓉笑了笑,“可惜覆盆子已经过季了,想吃只得再等明年,如果有机会,我再摘给你吃。”
这样的语气,与对阿启不同,充满了客气疏离。
他只好暂时沉默,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那你要一直住在这儿吗?”
她摇头说,“可能不会,只是去哪儿暂时还没想好……不过这几天拾了好多山货,我想趁着天气好,下山去卖掉,在山上呆了好久,还一直没下过山呢!”
她又笑起来,像是从前的那个她,乐观,坚韧,可谁都不知道,此时她心里有多难过。
今天这样把话一说,她大概再也见不到阿启了。
凌瑧点了点头,专注的看她。她的笑映在眼里,那样明亮。她从不知道,在自己最黑暗的时光里,她的声音是唯一的色彩。
心里暗自思量一会儿,他忽然说,“也好,你开心就好。今日出来的匆忙,家中还有事等着,我先回去,等过一阵子,再来看你。”
阿蓉心间一顿,他要走了么,嘴上却说,“好,你先去忙。”
凌瑧笑了笑,深深看她一眼,转身下山。
他走了,像阵风,停留的时间还不及一场骤雨长。阿蓉孤独的倚在木门边,心里空落落的。她不是不向往他的提议,可凭什么接受呢?
她年纪虽小,却也懂门当户对的道理,她不必肖想他,她什么都没有。
除了……那一点无济于事的冷静与倔强。
山路上行不来车辕,所以凌瑧步行下山,看着他稍显落寞的背影,身后的秋迟心里直犯嘀咕。看得出来,少主很在意这个姑娘,为了她,眼睛才好就不惜以自己的血来炼药,在她面前,更是一点少主的架子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不多争取一下呢?她这样的境况,倘若没有人相帮,又能支撑多久?
不过这姑娘也实在特别,换做其他女子,知晓少主的身份,肯定不遗余力的紧贴不放,她反倒疏离起来……
连秋迟也不得不在心间佩服,这样的姑娘确实难得,只是可惜,少主竟然就这样放弃了。
然而凌瑧并没有放弃。
在看到她笑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这样来找她,实在太仓促了些,她这样坚强乐观的一个姑娘,心里却是极度自尊的,不可能不明不白的跟他走。
所以,他得好好思量一下,要怎样让她接受自己,怎样把她留在身边。
“少主……”
见他脚步匆忙,秋迟忍不住唤他,却又欲言又止。
他一口气走到山脚下,这才吩咐说,“先紧着祖祭吧,后日便是了,此次不容有差池。”
秋迟说,“一切尽在掌握。”
他点了点头,回望那满山苍翠,直觉心间发空,又想起她那勉强露出来的笑容,叹道:“还是替我好好看着她。”
她如今的这幅模样,果真去到山下,指不定要惹出多少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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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
凌瑧匆匆回到家时,已是夜幕,而城中一处院落里,热闹才要开始。
三进的院子,在城中并不怎么显眼,门前摇曳的红灯笼,也被周遭的灯红酒绿所堙没,此时院子中央的花架底下,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一身长衫,甚是家常,然那衣料实在极为上乘。
夏末秋初的天气,尚残留着宜人的温度,夜风送来花香,和着远处飘来的丝竹,阵阵熏人,金丝楠的鸟笼里,两只画眉正欢快的叫着,男子手拿一把瓜子仁逗鸟,颇有闲情。
一个小厮忽然来到近前,跟他矮身行礼,他瞧都没瞧,小厮只好自己道:“爷,夫人和公子小姐明早便该到了。”
明早才到,现在过来说什么?
凌昌懒洋洋的道,“我过几天舒坦日子,你瞧不过眼是不是?”
小厮吓得腿一哆嗦,急忙辩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给爷提个醒,明早夫人公子们到后,爷该去府里走一趟的。”
凌昌冷哼,“我一个长辈,回趟老家还得去给他请安,他也配!”
下人赶忙劝道,“祖宗定下的规矩,他如今行着家主的权利,爷不好硬来……”
这样一说,凌昌就更来火了,一把瓜子仁几乎要捏碎,咬牙道,“算他命大,毒不死还杀不了,我看北翼也不过是一帮废物……”
话未说完,吓得面前的人几乎要捂他的嘴,“爷,祖祭在即,不可乱说……”
他这才闭上嘴,脸上却是极不耐烦的表情,凌瑧这小子,命怎么会这么大,好不容易下了两次手,居然次次都被他逃脱。
他先压下烦躁,问,“他如今究竟怎么样?你到底见着没?”
小厮赶紧道:“见是没见着,自从回城,他就一直躲在府中避不见人,但凡有事,都是凌文在出面,所以小的猜,他应该还没好。”
凌昌心中这才舒坦几分。这就对了,好了就奇怪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番毒,本该一击致命的,他命大,虽没致死,怎么着也该是个半残。
小厮见主子表情舒缓了些,又赶紧道:“所以爷不必生气,祖祭的时候,他不得不露面,试问到时谁看到他那副模样,还能平心静气?咱们凌氏,必定容不得一个有毛病的人做家主,到时爷里应外合,家主之位必定是您的。您也是太爷血脉至亲,名正言顺。”
这话终于悦耳了一些,凌昌脸上现出点笑意,小厮想了想,趁机更进一步谏言,“爷,趁着北翼的高手们还未走,咱们不如再来一次?”
却被他扬手止住,凌昌假惺惺道,“好歹我们也是叔侄一场,祖祭在即,老祖宗面前,怎可做那等骨肉相残之事?”
见小厮呆愣,他这才点明,“这好歹是临安城,人多眼杂,再惊扰了衙门,可不太好收场了。”话说到此,无心逗鸟了,他索性将手中瓜子仁扬到花池里,拍拍手道:“先这么着吧。”
小厮赶紧道是,屋里的女人等得久了,来到房门口嗔怨,“爷,天不早了,您还不歇息吗?”且不说那细柳蛇腰,单单那掐着嗓子的媚声,就能叫人酥了半边骨头。
不再理会笼中的雀鸟,凌昌转身踱到门口,揽上女子腰肢,带往内室,门口的婢女们则赶忙关上房门,生怕一会儿主子的响声传到院子里。这位赵娘子是新养的外室,爷正在兴头上,等会指不定要闹出多大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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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终于迎来凌氏祖祭。
祖祭是一个家族最大的日子,辰时才过半,凌氏祖祠内已经陆续有人到来。
这样的大事,自然是谁当家谁来筹备,为了照顾凌氏各处的族人,帖子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发下,今日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人差不多就已经来齐。
然连一向爱摆排场的州官都已经落了轿,跟族中一些上了年纪的老爷子们开始寒暄,却独独不见凌瑧的身影。
凌昌嘴边扯出一丝冷笑,慢慢踱至凌家大管家凌文身旁,故意抬高声音质问,“前日我率家眷亲自登门,都未能见上凌瑧一面,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这会儿也不见他来,我这好侄儿才当家没几年,架子竟这么大了?”
归功于他的声调,周围众人全都看了过来。
凌文脸上挂着淡笑,跟他回话道:“前日二爷登来的时候,少主是的确有事在身,并不在府中,您也知道的,咱们凌氏这么大的家业,都由少主一人料理,总是要费些心思的。二爷莫急,少主定不会误了吉时。”
凌昌再度冷笑一声,一时并未多言,他已料定,凌瑧绝对不敢以瞎眼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会儿指不定在哪里躲着呢。
而凌文这番说辞,算是暂时稳住了四周的情绪,其实众人都久未见过凌瑧,心间或多或少,总有猜测。
然而州官裴承终于忍不住了,过来问凌文,“说实话,本官也的确有一阵儿没见凌少主了,前些时候听闻他身体不适,不知现下怎么样了?”
裴承虽不是凌氏中人,却是凌家请来的上宾,凌文明里不敢怠慢,赶忙向裴承回话,“有劳裴大人惦念,我们少主前阵子确实身体抱恙,具体情况,他待会儿会自己向各位阐明,不过现在他早已安好,请大人放心。”
特意看了看那凌家几位头发花白的宗亲老爷子,凌文又补充道:“自打家主归隐,少主便一人扛起所有家业,这几年下来,也是不容易。”
此话果然引来宗亲们的赞同,长辈们纷纷点头道:“长启的确不易,年纪轻轻就能扛起重担,有他这样的后生,也是我们凌氏之福了!”
凌文点头哈腰的替少主道谢。他的凌姓是凌瑧的父亲给的,其实并非凌氏族人,今日也不过是替凌瑧来打理事务,所以周遭的客人,他都不能怠慢。
正这么说着,裴承又好奇问,“不过话说回来,不知少主的父亲,贵府家主现在可好?”
凌文面上表情滴水不漏,平稳回话道:“家主近年来一直在修身养性,也一向安好。”
“那便好,那便好!”
凌文不肯透露太多,身为州官的裴大人也不好再往下打听了,收住了嘴安静等待。
而终于没让众人等待多久,远处忽然行来几十个年轻人,清一色的青色长衫,个个身强体健训练有素的样子,来到祖祠近前,自觉分立成两排,须臾,便有一青年稳步而来,锦衣玉带,脚步生风。
待那风流身姿来到近前,众人就都认了出来,那便是凌家少主,凌瑧。
第十六章
凌少主以这样的排场出现,叫所有人都不得不看向他。
他的模样本就生得极好,如今这般打扮,显得人愈加稳重威严,叫不少人在心间暗叹,这个年轻人,越来越有家主的样子了。
凌昌却嗤的一声,“在场诸位非亲即友,你摆这么大个排场,是给谁看的?不过掌了几年的家业,竟这般威风了。”边说话边紧盯着他打量,心里却疑惑渐起,看他现在的状态,怎么不像眼盲的样子?难不成是硬撑出来的?
这明显是要挑事的语气,凌少主却并不打算理会,先跟族中长辈们问好去了。
其他人见他如此到来,自然也有疑惑,免不了要问他一问,他只笑笑,“待会自会向诸位交代。”
跟宗亲们寒暄完,又来跟裴承问好。虽然自家已经在江南雄霸一方,但与官府打好交道,总是没错的。
他客气笑道:“许久未见,裴大人近来可好?”
裴承忙拱手回礼,“有劳凌少主挂念,本官一切还好,还好!”
州官大人堆出一脸和蔼的笑,虽然对方只是个尚未成家的年轻人,与自己的孩子年纪相当,但他在此为官一日,就不得不要对这位年轻人另眼相看,毕竟京城都对江南凌氏有着颇多忌讳,更何况他一个吃皇粮的州官。
瞧了瞧那张根本看不出病气的脸色,裴承又关问道:“前阵听闻凌少主身体抱恙,不知如今可已安好?”
凌瑧淡然一笑,“一点小伤,不足挂齿。”
正说着,凌文上前提醒,“少主,吉时已到。”
他便点头,简单跟裴承告了个别,站到了众人面前。
而被冷了的凌昌,则一直盯着他打量,越看,心间疑惑也越来越盛——看这情景,他不应该是个瞎子——这就太奇怪了,从云望山那夜突袭到现在,也不过百天,那番毒那样凶猛,他怎么可能复原的这么彻底?
凌瑧当然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心里冷笑一声,先忙自己的正事。
吉时既然已到,凌氏祭祖大典便准时开始了。
先有小厮杂役们鱼贯上前抬上贡品,因今次是逢十的大祭,贡品格外隆重丰富,待各类贡品摆放整齐,便有祭司宣读祭文,凌瑧出面向祖先敬奉第一支香,而后,再按照辈分,族中男丁依次上前,敬香叩拜。
庄严鼓乐鸣奏了约莫一个时辰,主祭也终于完成,最重要的环节过去,众人纷纷放松了一些精神,正打算各自交头接耳几句,却见凌文站上前来,清了清嗓,抬高声音道,“诸位稍安勿躁,少主有要事宣布。”
此话一出,人群果然又肃敛起来,目光齐齐投向凌瑧,看着他走至祭台前方站定,来时的气势重新凝聚起来,虽然一副年轻的面孔,浑身却透着一股不容冒犯的威严。
他略环顾四周,开口道:“承蒙先祖恩德,我凌家得以兴盛百年,直至如今。而我族人亦当遵守先祖遗训,严于律己,为家业之昌盛尽心尽力。”
祖祭之时说这种场面话自然没什么问题,众人都点着头纷纷附和。
然谁料他却忽然将话锋一转,沉声问道:“诸位可知,倘有败坏我家风逆我祖训者,当如何处理?”
他将目光投向上座的几位老者,其中一位辈分最高的咳了一声,答说,“轻者禁室面壁,重者族谱除名。”
凌瑧点头一笑:“说得好!现在正有一人,犯的条条都是不恕之罪。”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怔楞,难怪他来时带了这么多人,原来是有备而来的……只是在祖祭之日动刀,影响实在不小,究竟是谁惹了他这么大的火气?
方才答话的老者立刻问道:“长启,你说的此人是谁?”
凌瑧这才终于将目光投向凌昌,说,“他。”
凌昌?那可是他的亲叔叔啊!那位老者惊讶道:“可有证据?”
他清冷一笑,“证据确凿。”
凌昌终于忍不住,出口呵斥道,“一派胡言,目无尊长……”
然不等他说完,凌瑧一招手,那边的安澜便手持文书走上前来,亮声念道:“凌昌逆我组训,现已查明事实。其罪一,常年花天酒地,豢养外室多达十几处,玩物丧志,丢风丧德,为我凌氏门风造成恶劣影响。其罪二,行止极度奢靡,为饱私欲,肆意挥霍家产家业,导致扬州各处常年亏空,入不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