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煜忍不住,轻嗅了一口。
这动静没能逃过攸桐敏感的耳朵,她怕气氛尴尬,硬着头皮想辄,很快就有了话题。
“十六那日设宴,若是太过突兀,未必能叫旁人信服。我听说过两日城外的金坛寺有祈福法会,每年都有许多官宦和公侯府邸的人过去,也有百姓进香。不如咱们先邀睿王往那里走一趟,先传出点风声。京城里爱嚼舌根的人不少,事儿传出去,等睿王府设宴时,旁人有意打听,这事儿就能事半功倍了。”
她说完时,手底下也蛛网般仓促缝好了盘扣,便拿银剪剪断,抬头道:“夫君觉得如何?”
傅煜不置可否,只调侃道:“倒是煞费苦心。”
“为这些诬陷的骂名,我没少受苦。既要洗清,自然该彻底干净,比泼脏水时还热闹。”
正当妙龄的美人盈盈立在红绡软帐旁,眉眼娇丽婉转,眼波天然妖娆,言语神情里,却透着势在必得的决然。无端让人想起那回在寿安堂时,她跟青竹般站着,不张扬锋锐,也不卑屈退缩,外柔而内刚。
在齐州的是非骤然涌上心头,她受的委屈,他都知道。
当时无意于攸桐,这些事便不上心,留她自去处置。
如今心思渐被羁绊牵系,回想彼时情形,却觉心疼歉疚。
在远嫁齐州之前,她行走在京城,身上背负着满城污蔑议论、指指点点时,又是何等难熬?被人舍弃、背叛、算计,那些唇枪舌剑、阴损挖苦,落在年方十四的少女身上,未必就比战场上的枪林箭雨好扛。
傅煜十年戎马,决断刚硬,手上血债累累,从不知心软是何滋味。
此刻,瞧着她窈窕却单薄的身影,心里却有种异样的滋味涌起。
他眸色渐渐深浓,等攸桐放好笸箩,回到榻边准备歇息时,忽然伸臂揽住她。很突兀的拥抱,他勾着她按在胸口,默不作声,动作也不重。
攸桐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怀里,那位还没系衣领,她的脸蛋贴过去,双唇稳稳亲在他的胸膛。宽厚却不算冷硬的触感,带着炙热滚烫的温度,连同男人雄健的气息,排山倒海般扑过来,几乎能令人溺毙。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足足愣了两息,才察觉此举不妥。
脸上热意遽然涌来,像是被炉火烤着,几乎令她满面通红。
攸桐从他怀里逃出来,漂亮的眼睛跟小鹿似的瞪着傅煜,懊恼而不解。
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有点微妙。
傅煜铁铮铮的悍将,心高气傲地活了二十年,不近女色、挑剔苛刻,更不曾对谁露过柔情。他也不明白方才发的哪门子疯,干咳了一声,多年养成的冷硬性情令他没法解释方才复杂的心绪,跟她对视了片刻后,才望着她头发道:“好香。”
这理由来得莫名其妙。
攸桐觉得他在说谎,却猜不透他刚才忽然反常的缘故。
她没经历过这般情形,只觉气氛暧昧而古怪。四目相对,她似乎从傅煜眼底捕捉到些许类似温柔的东西,心跳得有点快,不知是惊慌还是为何。总之脑子里乱糟糟的,充斥着傅煜的胸膛、气息、眼神、身材……没法冷静思考!
攸桐傻站了片刻,才负气道:“睡了!”
而后没理会傅煜,踢开珠鞋爬到榻上钻进锦被里,裹着属于她的那半边,面朝里躺下。
傅煜瞧着她那明显气哼哼的后脑勺,慢慢系上盘扣,而后熄了灯烛睡在她身旁。
隐隐觉得,他好像得罪她了。
……
攸桐是次日清晨才察觉端倪的。
昨晚被傅煜那突兀的拥抱冲昏头脑,上榻后她动都没敢动,鸵鸟般藏着脑袋。
好在傅煜也自察觉举止欠妥,没乱动。
相安无事地睡了一晚,今晨他很早就起身了,那件该死的勾动暧昧的寝衣换下来扔在榻上,她仓促缝的蛛网般的丝线颇为醒目。攸桐到底担负着少夫人的职责,想叮嘱春草拿去缝补,话没出口,清晨刚睡醒、颇为清醒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好端端的,寝衣的扣环怎会磨断?
傅家雄踞齐州,虽不像皇家奢靡铺张,起居用物却都是上等的,没人敢疏忽。
尤其是傅煜这心性和身份,谁敢怠慢?
这寝衣是周姑亲自盯着人做好了送来的,周姑心细如发,若当真有瑕疵,哪会送到傅煜面前?旁的盘扣都完好无损,就那两颗半残脱线,傅煜又不在睡觉时撕扯寝衣玩,哪能到磨断丝线的地步。
想来想去,攸桐总觉得,这盘扣是傅煜故意弄断的。
思及昨晚他故意敞着胸膛,到她跟前晃来晃去的样子,攸桐更是有了八分笃定。
像是那晚他借酒遮脸,将她困在榻上时一样,逗她玩!
这猜测愈来愈清晰,攸桐咬了咬牙。
深更半夜的,捉弄人很好玩吗!
她鼓着腮帮,将那寝衣狠狠瞪了会儿,才负气地摔在榻上。
既是故意扯断的,便凑合用着吧,懒得给他修补了!
第41章 造势
虽说傅煜这人偶尔阴险得叫人防不胜防, 做事却还算靠得住。
攸桐打算请许朝宗夫妇去金坛寺的事他并没忘记,次日便命杜鹤往睿王府递了口信,约对方在佛寺山门相见。
没过太久, 许朝宗便回了口信, 说他到时候会携徐淑同往祈福。
金坛寺并不远, 从南边的安化门出去, 马车慢慢走小半个时辰就能到。
京城里名刹古寺极多,这金坛寺也颇有来头,里面一株老银杏据说有千年之龄。数人合抱之粗的树干皲裂苍老, 枝叶长得葳蕤茂盛,树冠参天, 底下几乎低垂及地, 每逢深秋时节,满树银杏叶转成金灿灿的颜色, 远处瞧着, 便如金山堆叠。
到秋风渐浓, 黄叶铺满殿前的空地, 如同金坛一般,美如仙境,故而得名。
老人皆说这银杏颇为灵验,不论王公贵族、抑或平头百姓, 凡诚心许愿者, 多能得偿所愿。因寺庙离城不算太远, 京城内外的高门贵户和百姓商家, 也多爱来这里进香许愿。寺里香火旺盛,又有高僧坐镇,每年正月十二,都会办个祈福法会,很是热闹。
这一日寺里人多拥挤,是众人皆知的事。
攸桐怕多带仆从累赘,便没带丫鬟,只与傅煜同行,打算铺垫过后,便早些回城。
薛氏并非沉迷礼佛之人,知道这一日金坛寺里能挤得摩肩接踵,便没同去。
夫妻俩乘了马车一路疾行,到得金坛寺外,果然人潮如涌。
攸桐站在车辕,远远眺望,但见山脚下殿宇连绵,金昭寺凭着旺盛的香火连年扩张,枯白的树丛掩映之间,数座金殿熠熠耀目。同往山门的数条路上,或是早起结伴赶来的百姓,或是驱车骑马的官宦人家,人头密密麻麻,都往寺里面涌过去。
这等场合人多眼杂,喧嚷吵闹,攸桐原本并不太喜欢。
但今日,她却是特地为这个来的——徐家当初用阴招搅得满城风雨,便是凭着人多嘴杂。这回金坛寺里聚集的人不少,更是涵盖颇广,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都有诚心礼佛的人扎堆前来。里头若有风吹草动,极易传开,勾起种种谈论。
而这些谈论,便能是十六日宴席的铺垫。
攸桐环视一圈,下了马车后,跟在傅煜身边往里走,到得山门外,随同知事僧进茶房。
……
茶房之内,炭火温暖,铜壶中水已烧沸。
外面人头攒动,略嫌拥挤,茶房里却颇为清净,许朝宗和徐淑并肩坐在素净的矮案后,住持陪坐在侧,有擅茶道的老僧取了茶叶,欲泡了待客。因山门处设了座铜铸的大香炉,百姓进山门前多焚香敬拜,那檀香味道烧得极浓,随风飘过来,透过门窗缝隙,缕缕送到鼻端,虽掺了俗世烟火气,却颇能令人心静。
住持笑而相迎,双掌合十。
傅煜大抵是受母亲礼佛的影响,对僧人颇为客气,见住持有点面善,便也回礼。
便听许朝宗道:“天下各处皆有佛寺,逢年过节,怕是都会办些法会。傅将军久在齐州,不知那边情形如何?”
“也很热闹,只是比不上京城。”
傅煜坐下,正巧老僧递来泡好的茶,送到鼻端嗅了嗅。
住持便笑着接过话茬,“贫僧早年游历四方,也曾去过齐州,对那边的情形倒略知一二。”
见傅煜瞧过来,似有点兴趣,便接着说了下去。
他年幼时即入了佛门,拜在京城里高僧门下,后来三十年间游历四方,虽吃了不少苦头,却也将足迹留在天底下泰半的佛寺。且他博闻强记,不止精通佛书典籍,亦熟记各处风土民情和佛法传承,说起齐州的事来,也是半点不含糊。所提到的两位齐州高僧,还是田氏当年在世时常去拜会的,傅煜有些印象。
茶香袅袅,不远处佛音入耳,一番闲谈,倒能令人稍稍平心静气。
攸桐猜得到许朝宗特意安排此事的意图,众目睽睽之下,也未多说。
待得泡茶毕,众人起身出门,齐往大殿而去。
时近晌午,法会办得正热闹,外面挤满了来进香的百姓。
许朝宗不好在这里摆睿王的架子,便只由身着常服的侍卫开道,他携徐淑跟随在后。
这般架势,毕竟与旁人不同,且有住持陪同在侧,更是惹眼。人群里,有不识天颜的百姓,亦有见过睿王的官宦女眷,认得他和徐淑。瞧见睿王夫妇微服驾临法会,皆觉意外,再一瞧旁边同行的另一对夫妇,几乎将眼珠子掉下来。
——那眉眼如画,锦衣丽服的女人,不是先前声名传遍京城的魏攸桐么?
她身边那人满身冷厉,气势刚硬威猛,没怎么在京城露过面,倒像是传闻中的战神傅煜!
这四个恩怨情仇纠缠的人,怎会凑到了一起?
官宦女眷诧然低声议论,旁边人听见,虽不敢当面插嘴,背过身,便跟相熟的人打探议论去了。等攸桐他们四个人从大雄宝殿一路进香到最里侧的观音堂时,这消息已然传遍了金坛寺内外。
据说,睿王夫妇带着魏攸桐同行进香,相谈甚是融洽。
据说与魏攸桐同行的,还有名震边塞的悍将傅煜。
进香的人群里,亲眼见着四人的,都满脸惊诧,怀疑是看错了人。没见着的,听见这般传闻,都是摇着头不肯信——当初满城风雨,魏攸桐被睿王抛弃,对徐淑满心怨恨,寻死觅活地纠缠不休,这事儿早已传遍京城。仇怨结得那么深,这三个人怎会结伴进香?
更别说傅煜威名赫赫,怎会跟妻子的旧情人相谈融洽?
而睿王夫妇,似乎还很热情?
一时间,种种揣测横生,议论纷纷。
……
观音堂后的竹林里,攸桐坐在青竹椅里,正远眺风景。
从大雄宝殿一路进香,走到观音堂后,此行的任务就算是结束了。外头此时如何惊讶、议论、揣测,她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到,众人的好奇心被勾起,翘首等着听皇家秘辛,等睿王府设宴时,说出去的话,便能有事半功倍之效,比平地惊雷更管用。
她走得有点累,打算歇会儿便先回城。
住持命小僧人端了些素斋过来,食盒揭开,里头是糯米团子,清香晶莹。
她才想取来尝,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心里慌乱擂鼓似的,下意识抬头,看到远处有东西疾风般扑过来,漆黑模糊的两三个点,迅速变得清晰,像是夺命的冷箭。那一瞥几乎令她惊魂,攸桐脑袋里的弦霎时绷紧,浑身的血呼啸着冲向脑门,想都不想,便往傅煜那边扑过去。
傅煜坐得四平八稳,眼皮都没眨,迅速伸臂揽住她腰,护在身后。
宽阔漆黑的袍袖中,精铁煅造的匕首滑出,铮然两声,挡开突袭来的暗箭。
随后便是铁器破竹的声音,伴随着许朝宗的一声痛呼。
——那暗箭来得飞快,傅煜坐在许朝宗对面,左侧是攸桐,右边是住持,手里匕首挥出,似乎也只来得及挡飞临近跟前的。许朝宗身边唯有徐淑,她不知是不是被突然袭来的暗箭吓住,瞪圆了眼睛僵坐在那里,甚至忘了躲避。
袭击迅猛又无声无息,许朝宗的侍卫簇拥过来护卫时,只堪堪碰到箭尾。
那铁箭虽被拨得稍改方向,没伤到胸口要害,却也刺入许朝宗的右臂,入肉三分。
这一击失手,也彻底惊动了许朝宗的护卫,迅速围拢过来。
积满枯叶地上脚步沙沙凌乱,攸桐惊魂未定地抬眼,正对上傅煜的目光。
他的神情沉着冷静,眼底并无半点惊慌,看着她的时候,似乎有点意外甚至惊喜,却没说话。抱着她的手臂结实有力,铁箍似的,他侧身对着刺客的方向,将她牢牢护住。远处一声尖锐的呼哨响起,更远处有人呼应,想来是刺客在递送消息。
睿王府的侍卫团团护住许朝宗夫妇和住持,铁桶般牢固。
这般情形,显然不会再容暗箭靠近。
傅煜眉头微皱,让攸桐站到侍卫后面,朝许朝宗瞥了一眼,道:“劳烦殿下照料内子。”说罢,冷沉着脸色,抬步便往暗箭来处飞奔过去。
……
刺客埋伏的地方不算太远,傅煜健步如飞,身影迅速远去。
出了竹林,斜刺里有人迎上来,是杜鹤。
“怎么回事?”傅煜神色有点难看。
“对方提前行动了,看他们的布置,也很仓促。”
“多少人?”
“打头的三四个,后面有人接应。”杜鹤紧跟在他身边,往刺客逃窜的方向追过去。见傅煜面色不善,口中紧着禀报道:“属下察觉时,将军已在那边喝茶了。事出仓促,属下便擅作主张,未曾示警,免得惊扰对方。请将军治罪。”
“无妨。”傅煜眉目冷沉,并无责怪之意。
当日商议对策时,他便曾明言,不阻挠惊动刺客,放任对方将行刺的罪名坐实。
反正他只需保住许朝宗的命,不必在乎伤势轻重,甚至许朝宗伤得越重,于他越有利。
刚才那情形,他应付得过来。
让傅煜暗怒的是旁的——
按先前刺探的消息判断,对方应是打算在元夕动手,怎会突然提前仓促行刺?是杜鹤探到的消息出了偏差,还是这其中另有缘故?
第42章 恩爱
今日祈福法会上人多拥挤, 傅煜只命杜鹤带护卫暗中随行,许朝宗带的侍卫也不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