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朝宗近来精神恍惚,意志消沉了许多。”傅煜靠在案上,抬手帮她抚平眉心,“你若肯见,我便待你去会会。若不肯,再困他两三个月也无妨。”
话虽这么说,这事儿拖下去,终归不是个办法。
京城内外群臣大多归服,傅家如今统摄朝政,就只差那最后一步。
若宫里能有个交代,是最好的。
攸桐迟疑了下,笑觑傅煜,“夫君若不介意,我去一趟何妨?”
傅煜挑眉,“垂死之人,不值得介意。”
“那便走吧。顺道瞧瞧今日的初雪。”
……
深雪覆盖之下,皇宫里格外清净。
含凉殿离处置政务的南衙和前朝三殿颇远,攸桐跟着傅煜从左银光门进去,走了许久才到。周遭殿宇已然空置,数十名侍卫将这座宫殿围得水泄不通,进出的宫人饮食皆需盘查,几与牢狱无异。
许朝宗独自站在中庭,半旧的衣裳,对着墙外一树棠棣出神。
听见门扇的动静,他转过头,在看到来人面容的一瞬,身躯微颤。
风姿从容、气度沉静的少妇,穿着裁剪精致的绫罗衣裳,外头罩了件蜜蜡折花的披风,拿金线绣了花纹,哪怕在阴沉天气里亦光彩夺目。云鬓如鸦,高高堆起,一支朝凤衔珠的金钗嵌在髻旁,衬得她神采奕奕。
她的容貌似乎没怎么变,杏眼流波,黛眉如远山,脸颊姣白柔腻,仍如旧时。
那身气度却跟记忆里截然不同了,年少时的娇憨天真、肆意骄矜收敛,代之以高华端丽。目光清澈干净,灵动似春水清泉,却也添了沉着,缓步而来时环佩轻摇,藏着为人妻室、一府主母的柔韧贵重。假以时日,等傅煜谋得皇位,她便能入主中宫。
如同当年皇爷爷期盼的那样,凤栖梧桐。
只可惜,那株梧桐不是他许朝宗的,而是冠以傅姓。
这念头腾起时,许朝宗觉得酸涩难忍,心室骤然剧痛。
积郁消瘦的身体晃了晃,他才涩然开口,“还以为,你不肯见我了。”
“皇上见召,岂能不应命。”攸桐淡声,走至中庭,朝他屈膝行礼。
这自然不是面君该有的礼仪,但许朝宗如今的处境与阶下囚无异,连宫人的冷眼都受过,遑论其他,便只勉强一笑。前尘旧事呼啸而过,站在年幼时曾一道嬉戏的宫殿,早已物是人非,他伸手,捻了满把冰冷的积雪,脑海里一半是眼前的端丽美人,一半是昨晚的遥远梦境。
“我记得,你四岁的时候,曾在这儿摔过。”
见攸桐没做声,自顾自续道:“那时候皇爷爷还在,咱们从太液池的宴席上溜出来,到这儿找母妃。这殿外原本有棵枣树,你那时候爱吃,每回都是我爬上去摘给你,底下一群人围着,生怕咱们摔坏……”
他沉浸在过往,缅怀一般,提了许多琐碎的事。
末了,才自嘲般道:“我原本以为,夺到皇位便能得遂心愿,往后君临天下,重整朝堂气象,能过得满足快活。如今回头再瞧,这辈子最高兴的日子,竟都是那时候——皇长兄还在世,我身边有你。可惜,路走到这里,再也回不去了。”
疲惫的一声叹息,他微微俯身,连月困顿之下,已然没了昔日初登帝位的意气风发。
攸桐站在两步开外,声音不悲不喜,“这条路,是皇上选的。”
“是我选的。舍弃了你,舍弃了王妃和太师,舍弃了良心,到最后却仍败在傅煜手里。这皇宫、这京城、这天下,迟早要落到他手里。为从前的事,你恨我,我早就知道。今日过来,是为傅煜做说客吧?”
攸桐端然而立,并未闪避他的目光,却也不露半点锋芒。
“说客不敢当。这原本是皇上的东西,让与不让,皆由皇上定夺,我无权置喙。不过如今的情势,皇上比臣妇看得明白,百姓受苦已久,须有人力挽狂澜,重整吏治,令朝政清明、天下安定。皇上若能看得开,愿意放手,朝堂不起风波,外面不起战事,于百姓而言,是好事。”
许朝宗哂笑了下,“想重整吏治的,可不止他傅煜。我从前也曾为此耗尽心血。”
他耗了哪些心血,攸桐当然也知道。
她低头,也笑了笑,“耗费心血,确实是。为了与英王夺嫡,皇上拉拢朝臣,使尽了心机手腕。可那时,皇上满腹心思都花在与英王的争斗上,可曾顾及百姓?恶吏横行、法度如同虚设,百姓遭盘剥、遭欺凌、遭抢掠,衙门非但袖手旁观、甚至助纣为虐,各处流寇匪徒横行,百姓每天过得提心吊胆。他们盼着能有太平、能有明君。那个时候,皇上在做什么?”
近乎质问的声音,令许朝宗一怔。
“哪怕夺嫡时是为情势所迫,后来呢?挑起魏建与赵延之的战事时,可曾顾及百姓?”攸桐盯着他,目光里是他所不熟悉的锋锐洞察,“皇上费心思,不是为天下太平、百姓安居,而只为巩固权柄!君者为父,受百姓奉养而得尊荣,须爱民如子。你却如何待百姓?死在泾州的那些将士和百姓,在你眼里算什么?命如草芥的棋子?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
这样的话,从不问政事的女人口中说出来,给许朝宗的冲击,比出自朝臣更重百倍。
他脸上仅存的血色迅速褪去,身子晃了晃,扶着旁边的栏杆才勉强站稳。
攸桐缓了口气,“反观傅家,数代保卫疆土、血洒沙场,将士们受尽了苦寒,护住一方太平。哪怕有意图谋天下,傅将军也拼着性命杀到鞑靼腹地,斩除后患,免得百姓受战乱之苦。同样的事,皇上视百姓如草芥,傅家却将百姓置于先,其中高下,当初太傅都曾教过吧?”
她说得并不咄咄逼人,甚至尽力和缓,却仍问得许朝宗哑口无言。
他当然有很多借口拿来搪塞、推脱。但扪心自问,从夺嫡到掌权,他决断谋划时,只求争斗之胜负,却不曾掂量轻重。而这么些年,关乎百姓处境的事,于他而言,也不过案头一封文书而已。
他苍白着脸,原本的瑰秀之姿,如今消瘦得如一把枯骨。
半晌,他才道:“所以在你心中,我不配当皇帝?”
这答案太尖锐,攸桐没说话,只缓了缓,道:“我知道皇上的心思,不甘心江山拱手让人,亦深恨外子的算计,哪怕难以挽回颓势,也要将谋朝篡位、弑君夺权的罪名扣到他头上。”
许朝宗目光怔怔,自嘲般扯了扯嘴角。
攸桐遂道:“傅家政事清明、为百姓抛洒热血,解京城之困,除朝纲之弊,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孰是孰非,自有公论。若他当真无德无能,京城内外的官员百姓,岂会臣服?弑君的罪名不过是史书工笔的几个字,后人评说,自会想想他为何弑君。”
“皇上并非残暴之人,外子把控皇宫,也丝毫没伤后妃性命。抛开争斗算计,皇上也可想想,这么些年,坐在这皇位上的人,是否对得住天下百姓。”
想说的话,已然道尽,许朝宗能听进去几分,已非她能左右。
攸桐瞧着对面消瘦的男子,看他那痛苦神情,想来是稍有触动的。
她深吸了口气,对着许朝宗,屈膝深深一拜。
“民妇告退。”
裙裾微摇,她抬步欲走,裙角扫过地上积雪。
许朝宗从翻涌如潮的思绪里惊醒,看她要走,心知这一别后便不会有见面的机会,心中陡然一紧,伸手便想去拽住她——仓促会面,都在谈朝政的事,这一生即将走到尽头,他还有许多话想对她说。
消瘦的身子前扑,枯瘦的手伸出去,突兀地想握住她肩膀。
攸桐只看得到他脸上时而颓丧、时而暗怒、时而懊悔的神情,知他这会儿心思激荡、情绪不稳,看他忽然扑过来,也不知想做什么,下意识往后闪躲。
中庭积雪未扫,她一脚踩到甬道旁的小坎,慌乱中没站稳,滑倒在地。
傅煜原本在门隙外站着,听见这细微动静,当即推门闯进去,转瞬间奔到攸桐身边,将她扶起。目光投向许朝宗时,锋锐沉厉,强压怒意。
攸桐靠着他站稳,忙道:“没事,夫君不必担心。”
说话间,抬手去理衣裳。
纤秀的手指,沾了地上积雪,从中沁出一缕殷红。
傅煜目光一紧,忙捉过来瞧,便见她手掌软肉上积雪融化,有血珠渗出来,显然是被雪地下的枯枝划破了皮肉。他心中更怒,顾不上跟许朝宗计较,便高声吩咐传太医,擦掉雪水后,揽着她匆匆往外走。
没走两步,便传来许朝宗的声音,“攸桐——”
声音紧张而急促,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
攸桐脚步稍顿,回过头去看他。
许朝宗站在雪地里,神情惶然而紧张,目光锁在她身上,“当初的事是我不对,辜负了你,也辜负了从前的时光。求你,原谅我。”争斗落败、皇权旁落,旁的事他能想开、放手,到如今,唯一不能释怀的便是当日的错过。藏在心底数年的话在临别前脱口而出,他眼底热切而忐忑,濒死之人般祈求。
可事到如今,寻求原谅与否,有何意义?
攸桐深深看了他一眼,眼底的痛恨与惋惜转瞬而逝。
“那个痴心爱你的人,早就死了。”她说完,抬步离开,没再回头。
许朝宗愣怔在那里,看着傅煜和攸桐相拥而去,脸色惨白如纸。寒风吹来,卷起满树的积雪,冰冷透骨,他承受不住般退了几步,摔坐在阶下的雪地,如木鸡呆坐。
不远处的蓬莱殿里,匆匆赶来的太医帮攸桐处置伤口后,顺道请了平安脉。
谁知诊完脉,竟报出一道喜讯来。
第125章 双喜
蓬莱殿在太液池畔, 临水而建, 夏日清凉宜人, 到冬天就颇湿冷了。殿里才笼了火盆, 不算暖热, 攸桐身上披风都没解,在包扎伤口后,便探出一只手腕给人诊脉, 心思仍系在方才的事上,不知许朝宗能否想通, 免却傅煜大动干戈。
听见太医道喜的话, 她懵了下,怀疑是听错了。
“你刚说……”
“这是喜脉。”太医久在宫闱, 又常往来京城高门内宅之间,于妇科之事极为擅长, 笑吟吟道:“夫人脉象流利、圆滑如珠, 跟先前迥异, 依下官看是喜脉无疑。这些时日天寒地冻, 该当好生调养, 万不可轻率大意,伤及胎儿。”
这话字正腔圆,说得明明白白。
攸桐一瞬间回过味来,心头乍喜, 抬起头恰见傅煜快步而入。
四目对视, 攸桐胸腔里砰砰乱跳, 傅煜显然也听见了这番话,面露惊喜之色。
这位孙太医颇有本事,前阵子也时常帮攸桐诊脉调理身体,既敢这样说,便是有十成把握的。喜讯来得太过突然,傅煜强压兴奋,在人前端着统摄朝政的威仪姿态,那唇角却是忍不住地往上勾,追问了几句后,便让杜鹤送他出宫,晚点请到丹桂园里,详说养胎之事。
杜鹤应命,客客气气地送太医出去,顺道掩上殿门。
外人尽去,只剩夫妻独对,傅煜那一身端肃的皮亦随之丢开,转过身,便结结实实将攸桐抱到满怀。兴奋无需收敛,他的嘴角几乎咧到耳朵根,用力在她眉心亲了下,声音里是不可置信的高兴,“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又不会诊脉,不过——”攸桐眉眼弯弯,笑睇他的眼睛,“月事确实晚了。”
起先还以为是近来过于劳累,加之天气转寒才会晚两日,便没太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却是为此。昨晚两人提及即将临盆的傅澜音时,傅煜还曾将她压在身下,问她何时能添个孩子,谁知转过头,便有这喜讯出来。
满腔欢喜化为笑意,两人对坐着发笑。
片刻后,傅煜的手掌摩挲着贴到她小腹,“是在这里吗?”
“嗯。稍微往上一点。”攸桐握着他的手往上挪了挪。
隔着冬日的层层衣衫,摸不出区别,傅煜忍不住往周遭摸索。
攸桐笑着按住他,“你别乱动!”
傅煜果然不乱动了,小心翼翼地贴在那里,嘴唇凑在她耳边,声音低沉温柔,“咱们也有孩子了。高兴吗?”
“当然高兴啊。”攸桐开心得合不拢嘴。
傅煜亲她脸颊,“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呢?来到这世间,家财、身世,认真算起来都不是她的,她真正拥有的其实少得可怜。做那涮肉坊,不止是为谋生,也因觉得心里总不踏实,想做些属于她的东西——哪怕将来做得不够好,至少也是她真实的痕迹。
如今,还有了这个孩子,她跟傅煜的孩子。
在初次嫁给他的时候,这些事情,她想都不敢想。
攸桐抬眉,目光越过傅煜的脖颈喉结,越过下颌的青青胡茬,对上他的眼睛。深邃而溢满笑意的双眸,如墨玉一般,端贵峻整的风姿下,亦藏着温柔。
她环住他的腰,仰面抬头,温柔而欢喜地亲他的唇。
……
出宫回府后,孙太医再度登门,向玉簪她们详细叮嘱了养胎的事。攸桐虽没张扬,却还是按捺不住激动,修书将此事告诉傅澜音和杜双溪,而后又请了魏夫人过来。
这边欢天喜地,皇宫的含凉殿里,却冷清孤寂。
庭院积雪无人清扫,唯有三餐送来,一如既往。
恐怕数重宫墙之外,他的母亲令贵太妃、皇太后,和那几位妃嫔,处境也颇艰难。
许朝宗对着漆黑的夜空枯坐,直到天色将明时,才缓缓起身,而后到桌边研磨铺纸。写废的纸一张张丢在纸篓里,他写得断断续续,直到傍晚时分,才写成一份字迹潦草的罪己诏。他也不急着拿出去,睡了整宿后醒来,翻看了两遍,觉得不会后悔了,才命宫人递信于傅煜。
这日的早朝上,销声匿迹数月之久的惠安帝,亲自临朝。
枯瘦的身躯、憔悴的容貌,这位曾温润如玉、端贵瑰秀的帝王,已然没了从前的风采。
他孤身坐在帝位,明黄的衣裳空荡半旧,被砍掉的扶手龙头尚未修复,提醒着当日惨遭洗劫时的乱象。
京城被破、皇宫遭劫,这数月的煎熬无人知晓,众臣只跪伏在地,听他那道罪己诏。
“……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罪实在予,永言愧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