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这么看待这座城市的吗?”红头罩问。
“不是。”拉妮娅说,“每座城市都不是。”
强者的视角和弱者的视角是不一样的,她当然更喜欢弥斯特的视角,因为弥斯特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她可以俯瞰城市,可以倾听晚风,可以伸手捕捉天空飘荡的羽毛。但她不只是弥斯特,她也是拉妮娅。
弱小的拉妮娅,不堪一击的拉妮娅,累赘畸形的拉妮娅,当她站在钟楼顶端俯瞰城市时,另一个小小的自己正蜷缩在狭小的旅馆里,因为身体深处钻心蚀骨的剧痛瑟瑟发抖。她看待世界的角度和弥斯特不一样,即使她根本不了解它,她有多向往它就有多恨它,哪怕这样的情绪始终无法留存太久。
如果她只是弥斯特,她不会低头去看脚下的城市,如果她只是拉妮娅,她不会抬头去看头顶的天空。她知道世界有多美丽,她知道活下去比死更困难,可无论她存不存在,这个世界都如此美丽,那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她还是做出了那个承诺。拉妮娅想。
她的迷茫并不是因为她所获得的感激,而是因为在亡灵之地许下的承诺,玛莎不知道她在许诺什么,可她知道,拉妮娅和弥斯特都知道。
黄昏渐渐被夜色取代,拉妮娅手中的画也渐渐涂抹完毕,她看了眼画面中的城市,松开手,让画纸乘着晚风,飞向远处的万家灯火。
杰森看着那张画飘走,忽然问:“你是不是看不见?”
这不是他第一次怀疑了。之前在墓园时,蝙蝠侠就站在扎坦娜身边听她说话,但是当他出现时,弥斯特依旧显得很惊讶,彷佛她之前根本没有看到他。
弥斯特眨了眨眼睛,视线落下去:“……差不多。”
作为弥斯特时,拉妮娅没有刻意遮掩过她的视力问题,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不过她早就想好了藉口,于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口气说:“其实看不见的是拉妮娅,正常情况下……她只能看见红色,不过我和她共享了视野,所以……”
“……所以你其实一直看不到。”红头罩静默一瞬,用一种奇怪的沉重口吻喃喃。
拉妮娅:“……是啊,你第一次摘头罩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把脑袋摘下来了。”
红头罩:“哈???”
拉妮娅为自己辩解:“因为你的头罩上有脸!我本来以为你的脑袋就是红色!结果你把头罩摘了……”
红头罩:“……你下一步是不是要说以为自己看到了无头骑士?”
拉妮娅别开眼睛,不怎么理直气壮地说:“但是我后来验证过了你是有头的……”
红头罩:“……”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叹息里的沧桑几乎要从呼吸里溢出来:“杰森。”
拉妮娅:“?”
红头罩——杰森说:“我叫杰森·陶德,是个普通人类,谢谢。”
弥斯特的确是个名字,但放在这团黑雾上就更像是用来形容她的形态,杰森一开始猜想过这是个代号,不过既然弥斯特没有和他通名,他也就懒得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在他把自己的真名说出口之后,等到的不是一个正式的名字,而是弥斯特略显惊讶的眼神。
她慢慢把手伸进风衣口袋,摸出了一枚糖果。
“所以这枚糖果是给你的。”她喃喃。
早在整理糖果时,拉妮娅就猜想过那些陌生的名字里会不会有一个是属于红头罩的,毕竟他们也算熟悉,怎么想也不该连便利店的老板都有糖果他却没有。
那枚写着“杰森·陶德”的糖果不是给只有一面之缘的杰森,而是给眼前的年轻人的。
可以和迪克说一声不用找那个杰森了。拉妮娅想着,把糖果递给了杰森,然而出乎意料,他并没有伸手接糖果。
他沉默了一会,问:“是谁给的?”
拉妮娅想了想:“是——”
不等她说完,杰森忽然打断了她:“……算了。”
他接过糖果,拉妮娅听到了糖纸被拆开的声音,她想了想,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楼顶,十分善解人意地把整个天空都留给杰森一个人。
迎着萧瑟的秋风,她想,干脆去买两杯热咖啡好了。
与此同时,哥谭上空。
“先生,飞机即将降临,请系好安全带。”漂亮的空姐微笑着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窗边的乘客。
这是一个漂亮优雅的年轻男人,面颊瘦削,鼻梁高挺,半长的黑色卷发垂在脸侧,灰眼珠泛着淡淡的蓝色,像是雨后的天空,当他静静地看过来时,让见多识广的空姐也忍不住怦然心动。
“您是法国人吗?”她扫过男人剪裁精致的衬衣和风衣,注意到他的口袋里插着一本《月亮与六便士》。
年轻男人笑了笑,笑容笼罩着淡淡的忧郁:“我在巴黎住过一段时间。”
他的眼睛彷佛有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深陷其中,空姐看着他,忽然忘记了剩下的话语,只好笑着点头:“希望您喜欢哥谭。”
年轻男人点了点头,依旧带着忧郁的笑容,转头看向窗外的夜色。
“希望它别让我……愤怒。”他说。
第48章 愤怒
地狱的主君里,愤怒是最喜欢人间的一个,因为他热爱书籍,热爱音乐,热爱电影,热爱一切艺术表现形式,而虽然大部分人类弱小、愚蠢又不知所谓,但既然他们之中诞生过并还在源源不断诞生着能生产出震撼人心的艺术作品的大师,愤怒便觉得,人类还是有必要继续存在下去的。
极致的丑陋才能衬托出极致的美丽,愚者的罪孽使圣者的美德更加无暇,每一场生灵涂炭的战争都伴随着无数璀璨的作品在艺术的星空中冉冉升起,只有最纯粹的恶之中才能生长出最美的恶之花。
总之用人间的话来说,愤怒是个文艺青年。
他随身携带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他在巴黎的住处收藏了六把顶级的小提琴,他会写诗会画画会做读书摘抄,手帐本里夹着自己制作的花叶书签,他每周都会去参加他的人类好友举办的读书会,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庸俗的推销员,他现在还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欣赏交响乐。
那个庸俗的、只知道追逐欲望的、丝毫不理解美的推销员,地狱的七主君之一,暴食的主君。
可惜时代在改变,推销员这个曾经普遍的职业也渐渐变成了上世纪的残响,现在的人间似乎已经没有了文艺青年生长的土壤,所以最近十几年,愤怒渐渐变得忧郁起来,也渐渐很不愿意离开自己的熟悉的社交圈,如果不是为了暴食手中的亡灵世界永久居住证,他宁愿躺在床上听着莫扎特叹息,也不愿意从巴黎万里迢迢跑到哥谭来。
其他同事很喜欢跑哥谭,毕竟这里简直是金钱与欲望的混沌漩涡,每一寸空气里都弥漫着魔鬼喜欢的邪恶气息。但愤怒自诩不是那种庸俗的魔鬼,身为愤怒的主君,他的心里始终有一份属于地狱的坚持和清高,对那些破坏美丽与生命的恶魔格外鄙夷,自然也鄙夷充斥着混乱和无序的哥谭,所以自从他登上主君的王座以来,他还没有到过这座城市一次,所有的认知也都从……书里来。
这座城市的存在给许多著作提供了一个真实而怪诞的样本,在愤怒的主君的心里,这就是哥谭存在的全部意义。
走出哥谭机场,黑发青年把手插。进风衣口袋,手指摩挲着口袋书的封面,他站在哥谭机场外,用忧郁的眼神望着道路,似乎在看行人,却又似乎透过了他们,望向远处黑黢黢的城市剪影。
他在人群之中茕茕孑立,与四周行色匆匆的乘客格格不入,在有心人眼中就像黑夜里的明灯那样显眼。
很快一辆出租车停在他的面前,嚼着口香糖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先生,欢迎来哥谭!要乘车吗?”
对于魔鬼来说,人间的一切经历都是新奇的体验,而在抵达一座新城市之后,虽然对哥谭没有怀抱多少期待,但愤怒仍然决定亲身体验一番,用自己的眼睛见证一下这座罪恶之城独特的氛围。
因此虽然提前订下了帝国酒店的商务套房,愤怒并没有叫专车接机,而是拉开了眼前这辆出租车的门,让自己昂贵精致的风衣面料和廉价的座椅皮革进行了一番亲密接触,呼吸着车内混杂了空气清新剂和劣质香烟气味的污浊空气:“谢谢,去帝国酒店。”
司机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愤怒也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车窗外流动的霓虹灯光,玻璃上倒影出他模糊遥远的侧脸,五颜六色的光从他的脸上飞快溜走,后视镜上时不时闪过刺眼的车灯灯光,衬得车里的氛围安静而又迷幻。
片刻后,霓虹灯光渐渐远去,四周的灯光也暗了下来,路灯的光芒从稀稀疏疏到彻底消失,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前往位于市中心的帝国酒店的路。
到了这里,任何人都该意识到异常了,愤怒也不例外,他将目光从窗外转向后视镜,蹙着眉,语气略带困惑:“这是正确的路吗?”
出租车一个急刹,后视镜上悬挂的一串金属装饰发出刺耳的“哗啦”响声,司机伸手调整后视镜,让后座的乘客能够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眼中的凶光。
他吐出嘴里的口香糖,从手套箱里拿出一把手。枪,指着愤怒,不紧不慢地说:“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哦,我忘了你是个外地佬,你肯定不知道……”
愤怒等他发表了一番“把钱交出来从车上滚下去否则别想完整离开”的发言,打开钱包,在司机贪婪的眼神里,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纸币递过去,顺便彬彬有礼地开口问:“那这里是哪里?”
他彷佛在递小费的态度激怒了司机,他的牙紧紧咬住,一把夺过钱,枪口粗暴地顶着愤怒的脸,啐了一口:“你以为你是谁?小子,你是在和我说话?”
他用枪托狠狠向这个长了张婊。子脸的年轻人的嘴砸去,怀抱着砸碎他的牙的恶意,向着他的脸吐了一口腥臭的唾沫。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吐唾沫时,年轻人的灰眼睛深了下去,幽暗的火焰一闪而逝,却在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微微一怔,随后烟消云散。
“你是在和我说话?”愤怒侧脸让开枪口,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好笑地摇了摇头,看起来居然还有几分无奈的欣喜。
看在这个出租车司机说出了《出租车司机》这部他最爱的电影之一里的经典台词的份上,愤怒决定宽恕这个愚昧无知的人类,他捏住司机手中的枪,不等司机骂骂咧咧,像是拧毛巾那样轻松地把枪口拧成一坨扭曲的金属。
在司机脸上的表情从狰狞变为惊恐之前,愤怒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噙着笑意推开车门,走下了出租车。
在他松手的瞬间,两簇漆黑的火焰从司机的眼窝里蹿出来,将他的眼珠烧成了焦炭,鲜血刚刚溢出就在烈焰中蒸发,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口中的软肉也一同燃烧起来,转眼间他失去了双眼和舌头,如果不是狱火将血管融化之后止住了血,几分钟后他就会死于失血过多——这的确是宽恕,愤怒的主君留了他一命。
出租车上的小插曲没有影响愤怒的心情,只是让他对这座城市的评价又下滑了一点,他关上出租车门,环顾四周,开始苦恼地思索自己现在到底在哪里,不过很快他就不再为此烦恼——他看到了一群男人摇摇晃晃地从暗巷里走了出来。
愤怒嗅到了他们身上新鲜的血腥气,不过他不在意这个,于是快步走上去,微笑着问:“晚上好,先生们,请问这里是哪里?”
哥谭东区,这座城市最糟糕的地方。
这里有永无止境的暗巷,有随处可见的流莺,有随便躺在垃圾堆边的酒鬼和流浪汉,还有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实施暴行的歹徒,上层阶级在庄园和华厦里彻夜欢宴,东区的小巷里回荡着弱者的惨叫和哀嚎。
一个衣着精致华贵、发型明显经过精心打理、还长了张好看的脸的年轻人出现在哥谭东区会遭遇什么?
一百个东区居民能给他一百个不同的答案,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个年轻人肯定要丢掉什么珍贵的东西,或许是金钱,或许是欲望,或许是尊严,没有任何规律,全看他的运气如何。
他们开口后第五秒,愤怒的主君就决定让他们从人间消失。
看着地上的灰烬,青年的脸色越发苍白,灰眼睛因为燃烧着怒火而格外明亮,他站在原地急促地喘气,半晌才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这真是……不可理喻!”他愤恨地低声说。
这算什么?愤怒的主君难以置信地想。
这群人类行恶之前根本没有计划!只是心血来潮对路人施暴!也没有任何纪律性!赤。裸裸地背弃法律和规则!愚蠢!荒谬!毫无尊严和信念!连深渊里随处可见的污泥都不如的垃圾!
作为秩序和规则的尊崇者和维护者,魔鬼主君感觉自己自己的信念在这座城市遭到了侮辱。
对于守序邪恶阵营来说,混乱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就算是作恶,魔鬼也会遵循自己的标准,有计划有系统地散播邪恶,确保理念能够被顺利证明。对他们来说,邪恶本身就是一种信念,是支撑他们行动的信仰和动力,甚至有时候,他们认为自己并不是恶徒,而是一群目光长远、在做正确的事、理应引导同胞共同前进的精英。
他踏入这座城市的行为几乎等于放任恶魔在他的家里为所欲为!这群人类在用他们的愚昧和鲁莽强。暴他的眼睛!这座城市混乱得彷佛恶魔在这里跳过舞!他呼吸一口这里的空气都是对他的尊严的玷污!
青年在原地恨恨半天,才抬起眼睛,冰冷的目光从四周窥探的眼睛上一一扫过,迈开腿走出暗巷,将这些眼睛的主人被狱火灼烧发出的惨叫声尽数抛在身后。
……
拉妮娅曾经一直以为同时控制多个意识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只不过普通人类没有像她一样有着随意分化自己的能力,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发现这种多意识相互联结的网络式思维方式并不是人类能拥有的。
黑雾没有固定的实体,能够轻易分化变形,拉妮娅的意识也能随之分化出去,如果她想要的话,她完全可以同时制造出无数个自己。打个比方,普通人的意识是一台电脑,她的意识就是一个大型网络,随时能够加入新主机,每台主机之间都可以互相发送接收信息,实时同步,毫无延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