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真的。
悲伤是真的，眼泪是真的，难过是真的，崩溃也是真的……只是并不是真正的无法自控而已。
徐沂水到底没被悲伤鼓弄的冲动，暗中追查的同时也嘱咐了丈夫从另一头下手查探，同时还能冷静的将陷入悲伤崩溃之中的自己当作摆在明面上的诱饵来吸引暗中之人的目光。“我本想着一举建功，将那些人都一网打尽。”徐沂水幽幽道，“现在看来，却是我太过急躁了一些，打草惊蛇了。”
因为急切的想要弄清楚父母的死因，为了追求效率而抛弃了一定程度的隐蔽。动作太大，到底是惊扰了背后之人。
“这是我的过失。”
叶孤城安慰她：“至少幕后之人并没有将尾巴清扫干净，我们仔细检索一番，想来也能够找到更多的线索，揪出凶手。”
他一早明白徐沂水到底有多么的重视自己的家人，他更加明白……找出杀害了自己父母的凶手这件事早就成了徐沂水心中的执念。只要恰当的利用，便能吸引走她全部的注意力。
最开始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叶孤城也只是忧虑关切，而在南王府找上来之后，这原本是出自于对于妻子的关心才探究出来的东西给了他谋划的立足之地。
白云城没法拒绝南王府的威胁，所以加入他们的白云城主必死无疑。
但白云城，还有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却是还有谋划的余地。
他们是能够保住的。
只要他们不曾参与，只要他们一直无辜。
白云城和叶流之都很好安排，最不好隐瞒的徐沂水……早在制定好这个计划的时候叶孤城就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引走妻子。
先是借用南王府的力量去调查当年的凶手，能查到自然是好事，查不到也没关系，恰好他这些年的追索也有了新的进展。叶孤城将他手中所掌握的线索一点点的放给徐沂水，又特意请了花满楼还有另一人去误导徐沂水，引她去紫金山。
幕后之人武功高过她，他便先一步将人击伤，确保徐沂水一定会得胜。
不是不信任，而是……在他死后，若是连徐沂水都不在了，他们的孩子又要多辛苦才能支撑起一个白云城呢？这是不能冒的风险，“沂水……你要怪我，也没关系。”
我所做的一切，总归都是要承担后果的。
十五月圆，本该团圆……但，你我想来，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吧？
前往皇宫的路上，叶孤城经过了一座酒楼。
楼中灯火通明，宾客满座，又有笑声喧嚣，歌女吟唱。
唱的不是什么江南小调，也不是时下流行的吴侬软语，而是唐朝时候李白所做的将进酒。女子歌喉婉转，理论来说并不适合唱这种气势壮阔的曲子，但因为技巧高超，嗓音高昂，听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她在唱：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与尔同销万古愁……”
歌声隐隐，终于越来越小。最终再也难闻一二，最后那一句都要消散在风里。叶孤城略一驻足，引来身边随行之人的注目。
叶孤城并未在意，反而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曾经他听过更好的将进酒，那是在白云城的时候，佳人醉酒，豪气顿生，击剑而歌。有沂水弦歌之逍遥情态，只是如今……到底泥足深陷，白云不复。不得超脱，更无逍遥。
白衣剑仙掌中佩剑略略紧握……最终还是松开了。
欺骗你、把你支去紫金山，这一场剑约，一切都不是没有犹豫的，但——
“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沂水。”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还有两三张的样子，但急于完结……就先，结束吧。
明天有一张徐沂水视角的番外。
嗯，从明天开始，就正式进入番外卷啦，期不期待？
第175章 沂水·可怜飞絮
多情自古空余恨, 好梦由来最易醒。岂是拈花难解脱, 可怜飞絮太飘零。
——《花月痕》
当今武林天下公认的剑道宗师总共有五位，而在其之上的则有两人。
一为塞北万梅山庄的庄主，剑神西门吹雪。一为南海白云城如今的城主，黄河剑——或者说将进酒, 徐沂水。
前者是以战绩堵住了世人的嘴，原本他就是这武林中最为顶尖的剑客之后, 又有最强的敌人背书。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 天外飞仙……这等剑界盛事, 最后是剑神独尊，剑仙坠陨。两人都是当世顶尖的剑客, 活下来的那个自然便是无可置疑的剑道巅峰。
后者的扬名却是带了几分惨烈的。
剑仙叶孤城于紫禁城身死的同一天，被误导了决战地点的徐沂水亦在紫金山斩杀了在塞外叱咤风云几十年的西方魔教长老。
无人知晓为何西方魔教的四大长老会出现在紫金山, 也没人知道为什么徐沂水会杀了他们四人，甚至西方魔教也并未计较此事。但结果却显而易见, 徐沂水原本因为多年淡出江湖而有些黯淡的声名再次被传唱。一月之后, 她又在南海一剑连挑十八门派。
其剑势正如黄河浩浩, 直倾而下, 不可阻挡, 可谓之大河之剑天上来。其风采完全抹去了白云城失去城主之后的黯淡，再次树立了白云城不可置疑的南海霸主地位。
“老先生，我可不是来听你讲古的。”白衣少年端着笑容, 这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白衣长剑，打扮的与剑神登顶之后就越发多起来的白衣剑客们没什么不同。只是他不像是那些人一样喜欢做出冷漠的样子来，脸上无时无刻都带着太阳般的笑容。
他的身上有一种神奇的亲和力，不管是笑容、话语，还是小小的肢体动作，都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真诚。“晚辈只是听闻西门庄主威名，特地前来拜访，还请老先生莫要对我说这些无关之事，为我引路吧。”
老人问他：“你当真想进万梅山庄？”
少年道：“这是自然。”
“老头子也就不问为什么了，来这里的总有自己的理由。”老人叼了自己的烟斗，道，“但你得知道，万梅山庄的门，不是谁都能进的。”
剑神西门吹雪自三年前与剑仙叶孤城一战之后便再不出万梅山庄一步，一心练剑，抚养幼子。也不是没有人上过万梅山庄的门，但却没几个人能进得去的。
不是没人怀恨在心，但想想万梅山庄主人的身份，这点心思便像是烈阳下的白雪一般，消融了个干净。
“而你这佩剑却是以天玄汉英所铸，此矿产于南海，一应产出也是由白云城把持，据说昔年剑仙的佩剑便是以此物铸成。小兄弟此剑更内蕴凄寒剑气——这世上有这种剑道修为的，老头子见识短浅，也只知道三个人。”
“三年前，小兄弟想来已经年岁不小了吧？”
少年从容道：“老先生果然是慧眼如炬，不愧是万梅山庄出来的老人。既然您已经明了在下的身份，那——”
“还请带路吧。”
老人慢悠悠的坐了起来，道：“老头子可是只负责带路，庄主会不会见你，这可不能保证。”
“在下明白。”少年微微颔首，道，“还请老先生放心，在下并非无理取闹之人，断不会叫老先生为难。”
老人道：“既然如此，还请客人随我来。”
他站了起来。
很神奇的，之前将行就木、半截身子都像是已经被埋进土里的糟老头子在这一刻却变得精神抖擞了起来。
深刻的皱纹并未变浅，干瘪的脸颊也并未变得饱满，但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奇异的精神气。那种腐朽的气息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散了个干净，此时凝聚在他身上的，分明便是充足的活力。
少年对此并不惊讶，不过是这位老人将之前彻底内敛的精气神在这时候放了出来罢了，他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也见过好几个这样做的长辈，对此实在是没什么可惊讶的。他让出半个身位，很从容也很有礼貌的请老人先走，自己则是紧跟其后。
万梅山庄里头并没有一万棵的梅树，但万梅山庄外头却有绵延几十里的梅林，其数不可计。这些梅树组成了万梅山庄的第一道防线，无恶意的迷阵足够拦下很多人。少年虽然不是不能破开，但作为一个有礼貌讲风度的客人，他自然不会如此。
万梅山庄的领路人便住在这里头，外表是仿佛即将死去的腐朽老人，内在里却是个武功绝世精气充足的高手。
少年心想，果然正如娘亲所说，万梅山庄根基不浅，并非只靠西门吹雪一人威名撑持。
正如白云城，外人只以为全靠前后两代城主之名方能够坐稳南海霸主的位置，却不见其中的各位骨干长老起到的作用。
少年小心谨慎的跟着老人穿过了这一片梅林，之后又走了一段时间，这才看见了万梅山庄的正门。老人到此便停了步：“接下来就是小伙子你自己的事情了，老头子要回去了！”
少年同老人道了多谢，便往正门走去。他并非毫无准备，手持万梅山庄的梅花令，自然便有人迎接他进去，奉为上宾。
万梅山庄的主人也早已等在厅中。
“西门庄主。”少年人步伐从容的走进来，道，“三年已至，在下依约前来，求取庄主手中之物。”
西门吹雪不为所动，只问道：“叶孤城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白衣青年笑容温和，“却是在下的不是了，忘了庄主并未见过我。现在补救一番，想来也不迟？”
“在下叶流之。”
西门吹雪盯着叶流之看了一会儿，说道：“你和你父亲，并不如何相似。”
叶流之笑容不变，道：“很多人都这么说。”
他真的一点都不像是他的父亲——那些不相干的外人总是这样觉得。他们总认为白云城主孤高冷淡，正如天上白云，高不可及。却不知道叶孤城到底也只是个凡人。
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剑仙也并非餐风饮露不沾红尘烟火，相反还很喜欢吃辣。
叶流之记得小时候的一件事，是他爹比剑输给了他娘，于是家里的饭桌上连着半年都没有出现过剁椒鱼头这道菜不说，连辣椒都没有。为这，他父亲还曾经想要打着孩子想吃的旗号来令厨房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这只是家人生活之中的一件不足以道的小事。外人不会了解白云城主，也不知道剑仙也会弯腰让孩子骑在自己的肩头，带着他走过白云城的大街小巷、也会配孩子一起去海边观潮涨潮落，和孩子一起去捡贝壳、也会夜半挑灯与城中烦人内政奋战、也会悄悄去后山砍几棵竹子，做成笛子，在妻子生辰的时候送给她。
“你更像是你的母亲。”西门吹雪道，“黄河剑风采，你已有五分。”
叶流之笑容不变：“剩下的五分，该是如我父。”
西门吹雪有点不理解少年人这种不管爹妈我都要像一半的想法，也不是很想了解，应该说他现在对除了剑道之外的事情都不是很有兴趣。他将手中握着的长剑递到了叶流之的手上，对他说道：“这是叶孤城的佩剑，如今，物归原主。”
顿了顿，他又道：“此外，我可为你出手五次。”
剑神西门吹雪的五次出手，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笔巨大的筹码。叶流之对此却并不是很在意，甚至并不是很想要。
他自有剑，又何须依靠他人？西门吹雪杀了他的父亲，哪怕清楚其中内情，也不至于一见面就有什么激烈的情绪，但对于杀父仇人的帮助，叶流之实在是不愿意接受。
何况……这是补偿。
西门吹雪自己也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他更加清楚，不论他如何做，他的知己都不会活过来。
当年叶孤城其实是可以不用死的——如果没有外力插手的话，剑仙本可以从容脱身，只是要付出不菲的代价而已。当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一个人实在是很合格的一位皇帝，不管是心胸还是执政手腕，这就有了多谈的可能。
但最后的事实是有人横插一手。
为了西门吹雪，他与叶孤城达成了协议，令叶孤城自己放弃了求生。
作为交换，西方魔教的四位长老出现在了紫金山。在此之前更被叶孤城重伤了一半，四人之间也无法再组成联合之势，方便了徐沂水取他们性命。既为父母报了大仇，也因此而看破心障，境界突破，更上一层楼。
而在同一晚，叶孤城被情势所逼，主动求死，以自己成就剑神之道。
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西门吹雪想，他诚于剑，而叶孤城诚于己，诚于人。不同的道路决定了他们不同的行事方式，所以叶孤城才会与玉罗刹达成交易决然赴死，只为保护身后之人……而叶孤城的孩子，其实也不是不像他。
剑法不像、精气神都不像，但是剑道很像。
这似乎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这孩子的父母，本就是一样的人。
“此行之后，劳请告知黄河剑，万梅山庄期待白云城主人一行。”
叶流之依言而行，回家之后不仅带回了父亲的佩剑，也将西门吹雪的邀请转告给了徐沂水。剑道境界突破之后风采更胜往昔的白云城主人只是笑着摇首，温声对他说不用担心。“娘不会去的。流儿你且放心便是。”
“我并没有完全胜过西门吹雪的把握……在确定这点之前，我不会答应他的邀战。”
叶流之问道：“娘也是在担心吗？”
“是的。”徐沂水道，“我很担心你，流之——你这一次出门，感觉如何？”
叶流之想了想，笑道：“挺有趣的。尤其是他们在知道我是叶孤城的儿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更加有趣了。”
这也是很坏心了，以见到他人变脸为乐。
徐沂水不甚在意，反而很认真的说道：“你这点像我，为娘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这样。”同行的叶孤城就只能很无奈的纵容她皮，顺带在玩过头的时候，被拉着收拾残局。“这就很好，流儿，你要是更加像我一些，就更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