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冬至点点头,似乎大概有一点明白为什么王卫国会那样了。
大概就是小时候缺爱, 才会更加想要努力表现, 去争取曾经没得到的那些东西?
其实很多偏心家庭都是这样的状况, 被宠爱的那个任性不孝自私, 反而是从小受欺压的那个渴望得到父母的爱和手足之情, 过于卑微和否定自我, 一点点好脸色便能让他们忘乎所以高兴很久,什么都愿意去做。
也正是因为这种愚孝的思想影响下,王卫国才会认为她和大姐都是他的孩子,孩子天生就欠了父母的债,无所谓上不上心,反正把她们养大了都是对得起她们了。不得不说,到后来还有很多的父母也是这样的心态,这种孩子是父母财产的封建思想太根深蒂固了。
要是这么说来,那估计王卫国心里可能还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好父亲了?毕竟他可从来没要求过以后她俩怎么孝顺他啊。以后怎么样不好说,至少现在如此。
程冬至想了想,觉得只能当做王卫国在任务中捐躯了,这样的话心里还能过得去一些,反正这个父亲有和没有是一样的。
王卫国只是王老太的儿子,王家人的兄弟,叔叔,任何角色他都做得很好,唯独父亲这个角色他空位了。
这么一想,程冬至反而释然了许多。
是啊,如果只是一个无关的陌生人的话,那王卫国所做的一切都伤害不到任何人了。他拿命去换来的那些东西本来就属于他,他爱给谁给谁,那是他的权利和自由。同样的,以后她和大姐也只会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尽一点面子上的义务,剩下的那也是她们的权利和自由。
孝顺本来就是一个伪名词,父母孩子之间的关系是爱的传递与回馈,她们没有享受到王卫国的父爱,那么也不会被这种愚孝思想束缚住了自己。程冬至本来就是一个半路穿过来的现代人,她从来没有真情实感地把自己代入到王冬枝这个角色,所以她对王卫国和那些王家人完全没有什么感情,王春枝估计这些年也看淡了。
太婆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小声偷偷地问程冬至:“他真的从营子里出来啦?再也不回去了?”
程冬至说:“不回去了,他脚都瘸了,回去也干不了啥事儿。”
太婆松了口气,点点头:“那就好,冬枝儿,你能帮我做件事儿吗?”
“啥事儿?”
太婆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颤颤巍巍地打开,里面是一摞毛票:“我也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钱,你全拿去给有德。”
有德是王卫国的原名,老人记得最清楚的还是这个名字。
程冬至不高兴:“干啥啊太婆,你天天忙活好不容易攒下一点钱,为啥要给他?他不缺钱,就算退下来了每个月都有低保呢,再说了,他对你不孝顺,在外头还不叫你奶!”
太婆叹了口气:“以前我不敢说,现在他不做大兵啦,我才敢告诉你。我年纪大了下不得地,村里每个月只给那么点糠皮子,要不是你爸这么些年一直偷偷托人给我带点杂合面,我早就饿死了。这事儿你大姐也不知道,她一直以为那些杂合面都是村里给我的。你爸他不让我说,我是坏分子,说出去他也要遭殃的。冬枝儿,你爸是个糊涂人,也是个可怜人。你奶不让他管我,他那么孝顺你奶还能想着我,就为着小时候我带过他,给他做过鞋子……”
程冬至愣住了。
半晌,她轻轻推开了太婆的手:“拿回去太婆,你这点钱他也用不上。你放心,我和大姐不会对他咋样的,我们能干啥啊。”
晚上的时候,王春枝照例去给王卫国送饭,程冬至也跟着去了,在一旁冷眼看着。
她拿定了主意,以后还是河水不犯井水,王卫国爱怎么燃烧自己温暖他人都是他的事儿,只要他不侵害到她们的利益,姐妹俩就装一对儿小聋瞎,把日子含糊过下去。
要是他把主意打到她们头上来,自己蠢还要拖女儿下水,那就不好意思了。甭管是用大嘴巴抽,还是用鞋底子抽,她都要把这个糊涂爹给抽醒了,抽不醒也要把他抽怕了,叫他以后不敢再动她们脑筋。
只要他安安分分不作死,以后老了也不会太惨。虽然她不会把他当父亲那样看待,可至少面子上让人挑不出错,希望他懂得珍惜这最后的底线。
王卫国在家里呆了差不多一个月,分配的消息竟然早早下来了。
出乎大家的意料,他不但没有被分配到县城某个小商店里看门,反而被分到了省城一个大国有纺织厂里当了副厂长!
这下子,王卫国顿时又变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小小的病房从冷清变成了挤满人。
王老太也不哭了,天天拉着王卫国的手咧嘴笑,王有义和王有才两家人把王有孝挤了出去,极其热情殷勤地围在王卫国身边,嘘寒问暖,关心伤势,就连王雪花也跑到了王卫国这里,不住地问他什么时候去省城。
毕竟在这个时候,工人和军人一样是光荣而受崇敬的,比起军人的危险辛苦,工人阶级更多着些便利与自由,以及种种明显或者隐形的福利。
尤其是国有厂子里的工人,无论是住房问题还是内部招工,以及子女入学等等,那都是一条龙包办下来的,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厂,拿上铁饭碗,吃上供应粮,一辈子都不愁了。
厂子是工厂的一把手,那么副厂长就必然是二把手了,由于不清楚省城里的规矩,王家人都以为王卫国当了副厂长后就能啥事儿都说上话,把他们也弄进去当工人不过是点点头的事情,多厉害啊!
王卫国也很意外,他本来以为让自己当个办事员就已经很不错了,怎么都想不到居然会分给他这么好的工作岗位,一时间百感交集,心中激荡不已。
想起前不久两个女儿对自己说的话,王卫国忽然觉得这些年是有些忽视了她们,让她们产生了不好的心态想法,以后一大家子的多少有点不和睦。俩孩子都是有心的好孩子,至少心里知道疼他,这个时候挽回说不定还来得及。
于是,王卫国便把王春枝姐妹俩都叫到房里,郑重其事地对她们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俩一定要好好学习进步,我听说那边厂子有机会让子女过去就学或者实习,到时候我会想办法把你们弄进省城去的。”
王春枝和程冬至相互看看,眼中并没有王卫国想的那种激动和欣喜,反而满是古怪与平静。
“咋了?你俩不愿意去省城吗?”王卫国不解。
王春枝没说话,程冬至却是说话不留情面:“难得爸能想起咱们俩,可是奶会同意吗?你要真有这个本事,她肯定头一个把老姑塞进去了,然后就是家里一二三四个蛋儿,再然后是秋枝,最后说不定大蛋儿的儿子都进去了还没轮到咱们俩。就算是副厂长,你能把一大家子全弄进去吗?慢慢儿熬也得好些年,那时候大姐的孩子说不定都会打酱油了,还去啥省城啊。”
王春枝默默地把炕桌上的饭碗收拾了,带着程冬至出了房间,俩人都走了好久,王卫国都没回过神来。
程冬至说的句句话都在理,王卫国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可越是意识到,他心里就总有些莫名的不得劲,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原因。
的确,如果他越过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以及侄子侄女儿们把俩女儿先弄进省城去,娘她一定会哭天喊地骂他白眼狼,忘了至亲,只顾着自个儿的小家。
可是,如果真的拖到自己外孙都会打酱油了,全家人都来省城了,唯独女儿们还在这乡下,心里想着总有点……
回断尾村这么久,王卫国头一次有点失眠,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这么一个小小的困惑并不足以冲击王卫国多年以来形成的固有观念,这些观念早已深入他的骨血,成了他的一部分,想要摈弃那是很艰难的事情,无异于抽筋扒皮。
因此他也只是困惑了很短暂的时间,很快就沉浸在了即将去省城的期待里。
吃了这么些年的苦,第一次脱下军装走进工厂,去享受寻常的市井生活,这对于王卫国来说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不知道那纺织厂是什么样的呢?
第70章
王卫国回村的时候是静悄悄略带狼狈的, 然而他去省城赴任的时候却十分风光,几乎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来接他的是纺织厂那边派来的一辆卡车, 王卫国带着简单的包裹上了车, 王家人围在身边哭嚎很大声,既是要表现出不舍,又是想把动静整得大一点, 好让全村人都知道他们家老三去省城的大厂子里当副厂长去了!
对于王卫国这样忽如其来的好运, 村里的人既羡慕又有些隐约的妒忌,说不上来哪种情绪更占上风。
他们对王卫国这个人没太大意见,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比较单纯的热心人,孝顺父母,对兄弟友爱, 乡里乡亲的有啥困难他也不含糊,能帮的不会装傻,对得住乡亲的情分。
可是王家的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老的偏心眼到咯吱窝,小的蠢的蠢坏的坏;至于中间一辈儿的, 除了有孝还算是个实诚人,另外两个都不是什么有人缘儿的, 一个贪来一个阴。
王卫国那样为这一大家子卖命, 结果呢,他们合起伙来坑他女儿, 考上了第一还不让去念书!
这样的人家, 大家都愿意看他们倒霉, 可他们偏偏一直仗着王卫国倒霉不到哪里去。王卫国受伤的时候,村里人都幸灾乐祸,看他们还能咋折腾?没想到居然又让王卫国给爬起来了。
王老太送走王卫国后,本来因为王卫国受伤退伍而低下去的嗓门儿又重新高起来了,比之前还高几个八度:“你们一个个的,咋就不能都和卫国这样争气?一大家子全靠他一人拉扯,再刚强的人也迟早给拖垮了!以后没我点头,谁都不准偷偷儿去找他想啥法子,要是让我知道了,你看他是和我这个做娘的断道,还是和你断道!”
没有一个人敢反驳王老太,全都表情和顺不住点头。因为王卫国的这次“高升”,王家再次回到了王老太说一不二的时期,至少表面上异常和睦团结,孝顺听话。
以前王卫国带给家里的东西大多是些钱票粮食,基本都被王老太牢牢掌控着,很少能让他们啃到边儿,最后还不是白白便宜了王雪花。
现在不一样了,王卫国当了副厂长,那可就意味着他手里有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实在资源,他们都能切切实实沾到光。只要能借他的便利混上个工厂铁饭碗,那就是彻底飞出了穷窝窝,以后一辈子不愁了哇!到时候王老太说啥也不用管她放屁了。
王卫国坐上卡车后,心情十分地澎湃。
他以前也不是没去过省城,可那都是匆匆路过,也完全没有心情欣赏街道上的风景。现在他卸下了重担,心境难得从容起来,便闲闲地透过车窗观察着外面的一切。
省城很大,房子多,马路多,自行车多,人也多。走过那么多城市村庄,还是这里让他打从心眼里觉得繁华热闹,有人气儿。
街道上大部分都是灰扑扑穿着中山装的人,偶尔也会有几个穿着呢子大衣和皮靴的人招摇过市,他们大多是吃定息的“款爷”,开着昂贵的小汽车,带着天价进口手表,头发也是烫得十分有型,宛如一大片土鸡中的鹤。
省城原先是租界,很多建筑因为其实用价值和历史价值的原因保护得很好,并没有被当做资本残留遭到破坏,而是带有严肃郑重的纪念意义。
第一枪是在哪里打响,哪里谈成了有利于新中国的合约,哪里又打了伏击胜仗……诸此种种,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能了解这些地点背后的故事,但大家都很愿意没事的时候看看这些建筑,在心里默默品那个味儿。它们的存在为省城添加了许多别样的风情和活力,让省城变得更加美丽。
王卫国越看整个人越有点恍惚——他以后真的就要在这么好的地方扎根生活了吗?看着脚上那双有些破旧沾了泥的黑色老布鞋,他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纺织厂在省城靠郊区的边儿上,王卫国赶到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但是厂子里的干部们还是等着他,在食堂里给他开了一个颇为朴素的见面欢迎会。
大家互相介绍了一下,厂长发表了一番演讲,大概说明了一下厂子里现在的情况,王卫国听了后,隐隐约约明白了点什么,原本满腔的激动热血被泼凉了一半。
这个纺织厂加上他一共有四个副厂长,另外三个副厂长都分别管着要紧事儿,只有他这个新来的没什么实际管理权,平常只需要在办公室里喝喝茶,处理一些厂内文娱活动和比赛的登记审核等比较没要紧的事情。
厂长拍了拍王卫国的肩膀,郑重其事地握住了他的手:“你是大家的英雄,在听说你负伤背后的故事后,我们大家都十分感动,都愿意学习你这种为了国家和人民奋不顾身的精神。纺织厂就是你的新家,平常工作生活中有什么不便和困惑的地方,欢迎你随时来找我反应情况,我一定会尽快为你解决处理。考虑到你行动不便,一些苦活累活暂时就不麻烦你了,等你腿伤的情况稳定后我们再来讨论新的工作安排。”
王卫国点点头,用力地回握住了厂长的手,有些说不出话来。
食堂特地专门为他一人做了一碗糊汤面,很香,可王卫国吃不出汗来,他的筷子总有些使不稳。
大家都对他很和颜悦色,据说他的工资和其他副厂长一样都是每个月74块,每年发一套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两条毛巾,两双手套和一双解放鞋。肥皂和牙膏倒是可以每个月领一次,牙刷只能自己买,很便宜,倒也不怎么要紧。
关于住宿问题,厂里现在有两栋员工宿舍楼,早已住得满满当当。王卫国是副厂长,没有让他睡露天的道理,经过商量后他们找了一间相对比较空的宿舍,里面只住了两个高级工,再拖一张床进去也就那么回事,不妨碍。
王卫国本人糊里糊涂的,还没理清楚思路,就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身不由己了。
夜间,他失眠了。
尽管心里很清楚,这个副厂长的职位是对他这个伤员的额外关照,已经是莫大的殊荣了。他的文化水平不高,原来的级别也不高,按理说当个普通的办事员才是常理,能来这种大厂子做副厂长真的是烧了高香。
可是,想起家里人那些殷殷的期待,王卫国还是有些脸上发烫,睡不安稳。
虽然没有明着直说,可他心里很清楚,家里人都希望他能够凭借副厂长这个职位给他们弄到城里人的身份,顶好是一大家子都搬来省城定居。
然而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除了工资高,福利好,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帮到家里人的地方。
王卫国辗转反侧,一直无法入睡……
同一时刻,在遥远的断尾村,王春枝也是睡不着觉。
虽然她很早就死了心,并不指望王卫国良心发现把她们姐妹俩一起带到省城去,可妹儿都把话说得那么直接了,王卫国居然连反驳都不反驳一句,就那样硬着心走了,什么承诺都不给,这让她多少有些燥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