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的是,水壶里的水之所以甜是因为程冬至在里面放了水果味糖块儿,军绿色挎包里找到的,和奶糖一样都是高级货。
“快回去吧,等会老队长要过来查工了。这么大日头,你下次别来送了,又不是不管吃喝。”王春枝吃完抹抹嘴,心疼地说。
程冬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要是没有也就算了,明明有吃的不送,那不是虐待大姐吗?
王春枝嘴上骂了几句犟驴,眉眼间却是要溢出来的欣慰笑意,精神抖擞地去地里继续挥汗如雨。
时间过得极快,不知不觉间这样一个月过去,双抢总算结束了。大队里知道社员们受了苦,特地放了一天的假。大家都累得动弹不得,躺在家里炕上哪里也不去。
王春枝本来就黑,这次双抢更是被晒得更加黑了几层,不过五官在那,看起来还是个俏生生的姑娘。
程冬至则和她相反,无论怎么晒都是个白皮子,这一点让王春枝相当羡慕。
“我随妈,你随爸,爸也是个白皮子哩。以前他回来的时候,我都不敢和他一块儿站着!”
程冬至哈哈笑了,问王春枝:“大姐不喜欢爸吗?”
来这里这么久,她总是听王春枝提母亲刘金玲,很少提父亲王卫国。
王春枝出了会儿神,笑了笑:“他眼里只有爷奶,就没个别人,哪天爷奶把我卖了他眉毛都不动一下!每次寄回家吃的用的,堂兄弟们都有份,我俩倒没有。你那时候还小不记事,我可记着呢。”
程冬至有些心疼自己的大姐:“不稀罕他东西,以后我给大姐买。”
王春枝咯咯笑了,眼睛弯弯的:“你哪来的钱呀?”
程冬至顿了顿:“我去读书,考大学生,找工作,这样就有好多工资了。”
王春枝笑得满地打滚:“有志气!你认得几个字呐?你从哪儿听来这么些主意?大学生好,以后我就管你叫大学生啦!”
两人正在一边说笑一边走着,忽然一个绿军装骑着自行车在她们面前停了下来,推着车走到跟前问:“这里是断尾村吗?”
“是呀,你找谁?”王春枝问。
“这村里是不是有一户姓王的,户主叫王忠?”
“那是我爷。”
“你爷?你叫啥?”
“王春枝。”
“春枝……”绿军装的目光一低,落在程冬至身上,忽然有些惊喜:“她是你妹?”
“对啊。”
“她叫啥?”
“冬枝儿。”王春枝觉得很奇怪,要不是对方是个绿军装,她早就要质问他想干什么了。
“原来你就是冬枝啊!小朋友,你还记得我吗?”绿军装冲着程冬至笑了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程冬至躲在王春枝身后,一句话没说,把个小姑娘神态扮演得惟妙惟肖。
王春枝护犊子,口气就有些横了:“我妹把脑袋摔坏啦!你就说你是谁吧!”
“我是省城光荣大院来的,这个是有人叫我亲自送来给冬枝儿小朋友的东西!”绿军装指了指自行车后面的包裹,看起来沉甸甸的,约莫有几十斤重,块头也不小。
王春枝听到光荣大院几个字后神情便缓和不少,又看到这么多东西,立即笑得花也开了:“唉,这怎么好意思!是谁送的呀?”
“这个我就不能说了,他只交代让我把东西送到家里,麻烦你带个路吧!”
王春枝有些担心,这些东西到了那群人手里还能剩下多少?可对方头一次看到她们,也没道理直接把东西给她们,要是被骗了呢?
既然如此,她也不好强行要拿走,便只能带路,顺便拿话提点着他:“待会儿你可得和我爷说清楚,这是谁送给谁的!”
绿军装一笑,不知道是真听懂了还是装听懂了:“我知道,这个肯定是要说清楚!”
三人一起到了王家。王老太听说有个当兵的带着包裹上门,起初还以为是三儿子那边送东西来了,刚要喜滋滋迎接,发现后面跟着两个臭丫头后脸一垮。
“谁让你们跟着的,去,家里没活儿了?”
绿军装拦住王老太,笑着把自己的来意解释了一番,王老太一听不是自己儿子那边的熟人,竟然是省城来的,还给自己家里送东西,这可非同小可!
“解放军同志,快,快进来坐一坐,我们家里没什么拿得出手好招待你,凉茶水总是有的,大老远的来,茶还能不喝一碗吗?”王老太笑容可掬,连连点点头,神情异常和悦。
程冬至撇撇嘴,这个老太婆明明知道怎么好好说话,非要天天和吃了炸药一样,看人下菜碟儿。
绿军装谢过了王老太,把自行车停在了门口的树下,顿时吸引来了一堆小孩儿,把钢条儿似的手指含在嘴里,羡慕眼馋地看着,却不敢上手摸。
由于今天是短假,王家的人几乎都在家里,把绿军装围了个水泄不通。
无论王老太如何套话,绿军装就是不说是谁让他送东西来的,只笑呵呵地说这是受人所托。
尽管他口风如此紧,可大家都一副了然的表情。
还能是谁,省城光荣大院的,肯定是老三家的媳妇儿刘金玲呗!
就算这个绿军装不说实话也不要紧,反正东西是给王家的,这就行了。
至于绿军装一再强调是给冬枝儿的那些话,他们都默契地无视了。冬枝儿一个小赔钱货,她配拿这么好的东西吗?她是王家的人,给她就是给王家的!
绿军装注意到了大家的误会,笑着说:“那人非要让我亲自拆这包裹给冬枝儿小朋友看,冬枝儿呢?”
程冬至挤进人群,扬起笑脸大胆地看着他,完全不顾王老太那杀鸡抹脖子的神情。
这群人未免也太贪了点,本来就是给她的包裹,她看看还不行了?
绿军装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那小刀锋利得紧,三下五除二就把包裹绳儿给割开了。
解开外面细心包裹着的油皮布,露出了一个薄木板做的箱子,里面装着的东西让所有王家人都眼睛发红!
一罐奶粉,两个带点青的苹果,一些青桔子,还有好几个“大列巴”!
“大列巴”是苏国货,之前没闹灾荒的时候就是很高大上的东西,不仅价格高,还要专用的点心票,不是大城市根本买不到。
这玩意儿不但块头大分量扎实,味道也是很不错,里面有油有糖,带着诱人的淡淡酒香,外面的那层纸都盖不住香气。其中一个的包装有些破了,正好露出了里面的内容,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那一块破洞上,几乎要露出狼般的绿光。
王老太不认得大列巴,可她知道这是好东西,眼睛珠子黏在上面都快要挪不动。
这馍真大真厚实啊!切一片下来就要顶好久的饱吧?
还有这奶粉,水果……
空气顿时安静了下来,能听到好些人吞口水的声音。
“这……这怎么好意思…这么贵重…”
王老太喃喃着,不住地搓着手。
她隐约猜出来,这恐怕不是刘金玲送来的东西,三儿媳没有这么大的手笔。
然而贪欲战胜了顾忌,王老太决心把这些东西都锁进她的私人小柜子里,不管是谁送给谁的。只要进了她王家的门,就没有吐出去的道理!
第8章
临走时,绿军装有意无意地提醒了好几次这东西的归属问题,王老太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然而,当绿军装骑车走后,王家的气氛陡然变了。
“看看人走远了吗?走远了就把门好好锁上!”王老太道。
“走了走了!”二蛋儿三蛋儿激动不已,争先恐后把门给栓了。
呼啦一下子,几乎所有人都拥挤在了箱子的周围。
在缺吃缺喝的年头,这堆吃食无异于一个宝物堆,哪怕一堆金条都不一定有这些东西吸引人。
程冬至好奇地想要去摸一摸大列巴,王老太啪的一下重重把她的手打了下来。
“滚回房里去!”王老太沉下脸,把炮火对准了王春枝:“还有你!”
王春枝提高声音:“这东西是给冬枝儿的,她凭啥回房里去?”
王老太冷笑一声:“你们上次背着家里吃糖的事儿我还没算账呢,这些东西有你们什么事儿?还不赶紧滚,别等我大巴掌抽你们!”
邓翠兰抱着四蛋儿得意地笑,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口气——再怎么心眼多不还是个赔钱货,老太太是个明白人,能不知道谁是外人谁是自家人吗?
大蛋儿,二蛋儿和三蛋儿示威般护在了吃食前,挑衅地看着王春枝与程冬至。
要是她们敢碰他们的东西一根手指头,揍死!
王春枝罕见地没有撒泼,她环视了一圈王家人,冷笑道:“吃呗,可劲儿吃!可别把几个宝贝蛋儿噎死了,也不看自己有没有那个福气!”
说罢,牵着程冬至的手昂头走了。
邓翠兰气得不轻,刚想要骂王春枝,她的妯娌周招娣就忍不住了,拉扯住她道:“你让她过过嘴瘾得了,嚷嚷起来,还分不分东西了?”
一想的确是吃食更重要,邓翠兰只好硬生生忍下这口气。
没办法,自从糟了灾,他们家的三个宝贝蛋儿都饿瘦了,看着让人心里揪疼。
尤其是大点儿的那两个,还经常因为饿肚子而发脾气,抓着她这个做娘的捶打骂她没用,她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惹老太太生气,从而少分了点什么,那可就便宜老大家的了!
邓翠兰和周招娣一向是表面和气的关系,私底下为了点针头线脑的没少勾心斗角使心眼儿,连带着她们的丈夫也就是王家老大和王家老四也不太对付,心底看对方和仇人一样。
至于王家老二,一个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老光棍儿,属于王家食物链的底层,没人拿个正眼看他。连个老婆都没有,更不谈儿子了,拿什么和他们争?有什么好在乎的。
同理,即便王家老三夫妇是最出息的一对儿,老大家和老四家也不怎么忌惮嫉妒他们,反而内心还有些得意——你能耐,你兴头,可惜生不出儿子有啥用,挣下那么多东西最后还不是我们两家的?
王老太把箱子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又摸了一遍,尽管有些不舍,可还是做出了决定。
她挑出奶粉和一个大列巴,其他的按照原样儿放了回去。
“老二,明儿你偷偷把这些东西拿去县里换成钱和粮票,多多地兑些杂合面回来。要是没人要这些水果,你顺路拐去董大头家坐坐,他媳妇怀了胎,嘴里最是想吃些青的。该要多少你心里有数没有?”
王家老二王有孝沉默地点点头,表示他心里有数。
王老太把东西全交给了王有孝,其他人她都不放心,这个儿子她是最了解不过的,哪怕路上饿死也不得偷吃一点半点,听话着呢。
其他王家人都失望地张大了嘴,却又不好辩驳什么。
一是王老太的做法没有错,那些东西放不久,一顿吃了也就吃了,还是换成杂合面的合算,关键时候一口杂合面那就是一条命;二是还有奶粉和一个大列巴呢,可不能这个时候惹老太太生气,全家这么多张嘴,谁都乐意少几个人分。
王老太拿来菜刀,把大列巴分成了十几等分,男丁们每人一大片,她和王雪花也是每人一片,剩下的女性们只有一小半不到。
至于奶粉,王老太只给四个蛋儿和王雪花每人泡了一碗,然后就把奶粉罐谨慎地收回了自己的柜子,小心地上了好几道锁。
奶粉是铁皮罐装的,高级进口货,里面有一把小小的铁勺子和一个可以打开合上的盖头,里头的塑料袋子还有橡皮筋捆着,保证奶粉平常放着也不会受潮,可以安安顿顿地喝许久。
大蛋儿的妹妹王秋枝羡慕地看着哥哥比自己厚又大的片儿,以及碗里白如雪的牛奶,牛奶微甜的气味儿争先恐后往她的鼻孔里钻,馋得她口水直流。
不过想到王春枝和王冬枝,她的心里顿时平衡了起来——还有两个什么都没分到的呢,她比她们强多了!
王秋枝美美地吃起了大列巴,这东西太过于珍贵,她舍不得一口吃没了,而是用后槽牙一点点地磨着吃。
大蛋儿吃完自己那份,看见妹妹手里还有许多,不由分说一把抢了过来,大口大口地吃着。
王秋枝顿时急了:“这是我的!”
她想要抢回来,大蛋儿把眼睛恶狠狠瞪着,朝王秋枝脸上重重砸了一拳,又重重地补了她一脚,把个王秋枝踹到在地上坐着,鼻子见了血,尖声尖气地大哭起来。
周招娣不以为然,这场景她见得太多:“谁让你吃的那么慢臭显摆,活该!被抢了吧?”
外头吵吵闹闹的时候,王春枝和程冬至躺在炕上睡着,房间里对比显着异常地安静。
虽然王春枝没说什么,照常给程冬至擦了脸和手脚打发她睡觉,可程冬至感受得出来,大姐她不高兴。
换做谁也不能高兴,明明是送给自己妹妹的东西,却被一窝厌恶的人给抢了个干净,连个叫委屈的地方也没有。
程冬至同样也能理解,为什么之前王春枝没有和以前一样,强硬地争取本属于妹妹的那一份。
这件事她们俩站在了所有王家人的对面,尤其是还加上了上次糖纸的账,王老太是下了死劲儿要趁着这机会立威打压王春枝的气焰,就等着她跳起来收拾她呢。
如果是单个或者两三个敌人,王春枝还能试着斗一斗;对上一大家子,她没有什么胜算,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罢了。
程冬至很想把杂货店里满满摆着的超级面包拿出来安慰大姐——别难过,这个比大列巴好吃!
可她知道那不行,只能想想,风险太大了,不好解释从哪儿掏出来的。
程冬至轻轻地翻了个身,动作非常小,怕惊醒大姐。
没想到王春枝也没睡,问她:“怎么啦,心里不舒服?”
程冬至连忙否认:“我没有。”
她是真没有,奶粉面包什么的她很容易弄到手,也不喜欢那些一看就酸死人的水果。
“你就嘴硬吧。”王春枝也翻了个身,闷闷地说:“一群畜牲,这么多吃的一点儿都不分你,这可是人家特地捎给你的东西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