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他面上一凝,弯身伸手来扶我,我慌慌张张地躲开他的手,褪了冗长的鞠衣,只穿着里面绯红的交领织锦缎衣,摘了流朱头面扔到一边,站起身往殿门外跑。
  跑到一半,听到他在身后说:“太子妃。”
  我怔了怔,没理他,继续往外跑。那股清冷空洞得仿佛山峦间回音般的声音又穿过,宛如失去了灵魂,孤皑皑得。
  “你是太子妃,你跑出了殿,跑出了东宫,跑出了长安,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你也是太子妃。”
  我站住了身子,没再挪动。我是太子妃,天生就是,可我天生是他哥哥箫怀淑的太子妃。我望着漫殿的喜烛红纱帐,那无边际的绯红在我的眼底散成了长安城西望不到尽头的血水地,十万人,巫蛊之案受牵连的达十万之众。寰宇之下,最繁荣鼎盛的长安一时之间十巷九空,天边飘散着新丧的魂魄,每到了夜里,合着寒风凄厉呜咽,冗长的街道荒无人迹,血水顺着石路四处流曳,整个长安,悄寂得仿佛一座鬼城。
  怀淑,他不是太子了。
  任由萧衍将我拦腰抱起,一路跌跌撞撞往床榻上走,他走得太踉跄,好几次将我摔到了地上,而后又面无表情地把我从地上捞起来继续抱着往前走。他将我扔到了床榻上,开始解我的衣带,十八股绸丝绦带编成的如意结,我轻轻拂开了他的手,说:“我自己来。”
  从那天开始,萧衍就很少叫我了。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依规制他必须来我的寝殿过夜,他是个尊崇规制,言行端庄的太子,绝不做离经叛道的事。因而,他老老实实地来,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我们无需想以什么称呼来用,因我们很少说话。床榻间,彼此缄默,好像躺在自己身边是一团云,一株草,唯独不是一个人。
  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很和睦,相敬如宾,很少争吵。哪怕有时有了龃龉,我动了脾气,他的一声‘太子妃’,总会让我将满腹满腔的怨怼忍下来,对,我是太子妃,我享了常人未享过荣华,我也该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我为萧衍将寝衣褪下,为他穿素白里衣,白纱中单,皂色缎袍,硬括的密匝匝刺绣的八爪龙鳞蟒袍,环过他的腰挂金钩革带,踮起脚戴鎏金白玉冠。他一双凤眸中看不到任何波澜,无双俊秀的面庞仿佛套了罩子,也看不清有什么表情。穿戴完了,他走在前面,我带着嬿好跟在后面,往我的寝殿永宴殿而去。
  美人画像着实多,开始时我还一卷一卷地给他展画轴,到了后面,干脆三幅一同看,五幅一同看,看得多了,我觉得眼有点花,那画轴上工笔细描的线条都好似成了精怪左右低徊轻颤。
  看了这么多,他一下头都没点,只不停地摇头。头摇得轻缓节奏而有耐心,一声抱怨都没有。
  只剩了最后一幅,我握着卷轴上的铁柄,试探着问:“都不合心意吗?”其实这样的场景我曾经想象过。因幼时玩闹很少有分寸,萧衍不像怀淑总让着我,凡是是非他必和我争个地老天荒,我总狠狠地想等我嫁了怀淑,成了他嫂子,必拿出长嫂如母的气势好好地给他择一门亲,要虎背熊腰得,凶如夜叉得,一张口非得能震到半边殿的那种,好好治一治他这个骄纵皇子。
  时至今日,我们看得,从手中经得,无一不是婀娜纤柳,想要夜叉怕是不行了。
  萧衍从我怀里将最后一卷画夺去,是吏部尚书云湛的孙女云晓月,他点了点头:“这个不错。”我忙抻头去看,却听他又说:“可她不行。”
  我疑道:“为什么不行?”
  他将画轴合上,淡淡说:“芳蔼凤台择婿,云氏作陪,将红锦香囊扔到了京兆府少尹宣知煦的面前。云家看不上宣知煦的家世,一直未允。”他口中的芳蔼是自己的亲妹妹,数月前芳蔼凤台择婿,挑中了兵部侍郎谢道蕴,谢氏乃高门阀家,陛下和皇后对这门亲事都很满意,忙定了婚期。可别人未必像芳蔼这般幸运,我又不愿放过这唯一入了萧衍法眼的姑娘,只得幽幽地叹了口气:“云姑娘这般容貌,配个寒族出身的少尹确是委屈了,太子不妨将她纳入东宫,也了了云大人的心病。”
  他凉凉地眄了我一眼:“孤的后院是用来给别人了心病得吗?”说罢,冷笑了一声,“孤要女人多的是曲意承欢,温柔似水得,用得着娶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女人,回来给自己添堵吗?”
  我噤声,不作言语。其实我一直挺怕他得,从小到大,怀淑一直是温润如水得,就算我把热水洒在了他刚栽种好的天竺葵上,他也只是微皱皱眉,不会责怪我。所以,我一贯有恃无恐,见了他比见自家兄弟还要随意。而萧衍,他天生一副比女人还姣美的面容,却极少笑,眉宇微横,凤眸冷对时就是他要发怒的时候了,我初生牛犊不怕虎迎着暴风骤雨惹了他几次,最终结果无一不是抹着眼泪回去找怀淑哭诉。
  但我见他从椅子上起了身,像是要走,又有点心悸:“殿下一个都没看中吗?皇后那边……”
  他头也没回,“你就如实说,孤一个都没相中。母后还能吃了你吗?”
  皇后诚然吃不了我,可我也没脸见她了。我能想象她老人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抹开了多大的面子才让内侍将我‘请’进了昭阳殿,还和声细语地跟我扯了半天家常,数度冲我笑,虽然那笑让我后脊背直发麻。她就是想给自己儿子添几个侧妃,能抱上孙子,这要求过分吗?一点都不过分。就算她想找几个出身好、背景牢靠的女子将我这个太子妃挤兑下去,这算盘打得也不差啊,我们向来不对付,还不许婆婆给儿媳妇几双小鞋穿。我越想,越觉得太对不起皇后了,想她年少入宫,以卑微之身扫除众多挡在她前面的祸患,到如今母仪天下,何种手段,何种智谋,那样一个叱咤风云的人在我这里吃了憋,虽然这个憋归根结底是他儿子给得,她该恨我到何种程度。
  越想,我越觉得自己病了,且这病一时半会还好不了。
  太医来了几拨,诊脉的结果不外乎是脉相沉滞,郁结于胸,气滞血瘀,开了几副汤药,嘱咐着早早晚晚地喝。
  初夏时节,殿内刺绣繁复的锦缎帐子被换了下来,挂上了轻罗烟沙帐,窗外的景致也随着暖融融的光束映照进来,满目浅桃深杏,露染风裁。我盖张大红撒花金丝薄棉被,只大约还是我和萧衍成婚时母亲为我绣得,终日里除了喝药就是睡觉,连饭都很少吃。
  母亲让冯叔进宫里看过我,冯叔是我们家的老管家,从我出生时就在我们家了,他人老得就跟殿前的那棵老槐树一样,银发梳得油光焕发得,细密的褶皱斑点爬上面皮和脖颈,常穿一身短打,在袖口和裤腿口扎住,这样能显得他活动起来依旧灵敏。他带了些母亲亲手做的凤梨糕饼,还有他做的酒醩鸭子,跟他说话的功夫,我吃得满嘴油光。
  我们两正说到我的弟弟易初准备入国子监读书,母亲想给他带上两个丫鬟贴身伺候,被父亲一顿呵斥,母亲只捏着锦帕泪眼婆娑地说:“那我去给他铺铺床行不行,易初他不会铺床。”一句话,还未等父亲发怒,易初已满脸红彤彤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说到此处,我正要感慨一番,嬿好迈着小碎步匆匆到我榻前,“芳蔼公主来了,正在前殿与殿下说话,马上就要来这边看望太子妃。”
  我一个激灵险些从床榻上栽下来。夏日晴方好,榻前的供桌上摆了羊脂白玉琉璃瓶,瓶中插着姿叶婆娑的天逸兰,满帘风起涌动如海上怒浪般大起大卷。我扶住几欲倾倒的白玉瓶,让侍女将冯叔带到偏房歇息,把我杯盘狼藉后的摊子收拾干净,拖了锦被将自己的身体盖住,哼哼唧唧地合眼假寐。
  殿中静极,纤羽坠地皆可闻。我紧闭着眼,侧耳听着那丝履着地的清浅声响越来越近,陡然在我榻前停住了。一声银铃般娇脆笑声,“沈孝钰,你这个妒妇,大白天得躺在床上装病。”
  我睁开眼,将被子往下摆了摆,瞪着芳蔼那张如花娇容,怒道:“你说我别的我都认,你说我妒,我哪儿妒了?”
  芳蔼背着手,在我榻前悠闲地踱了几步,吟吟笑着:“现下宫里都传遍了,太子妃将太子从新孺人的寝殿里拽了出来,不许他去。还驳了皇后选妃的建议,因她气性太大,太善妒,自己把自己气病了。”
  我口齿一哆嗦,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悠悠之口细碎到了这个地步,真真是让我无辜且无奈啊。我撤了被子下床,将藏在床底的啃了一半的酒糟鸭子拿出来,让嬿好去给我倒半壶酒,哦不,是半壶茶,为了避免明天又传出太子妃争宠不成反借酒浇愁的言论。我啃着鸭脖子,含糊道:“装病不成,我还是吃吧,免得没有力气来抵挡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芳蔼盘腿坐在芍药粉捻金线荷叶绣榻上,兀自笑得前仰后合。她冲我勾了勾食指,新鲜纳罕地说:“母后在昭阳殿设宴,宴请百官命妇,三哥刚被母后一道懿旨抓去了,你这病装得正好,窝在殿里清闲。”
  我砸吧砸吧嘴,酒糟醇香馥郁渗入舌尖,慢慢浸开润进肺腑,整个人都醉了,哪有心情不好得。芳蔼歪了身子研究盛放酒糟鸭子的盘子,奇道:“这不是宫制啊。”
  我点了点头:“这是我娘家送来得。”
  芳蔼笑嘻嘻地凑近了我,“你放心,我三哥一定能抵住母后得,东宫暂且添不了新人了。”
  别,他最好不要表现得那么坚贞。知道得,他是新得了佳人,无心玉瘦香浓,不知道得,还以为我多凶悍多霸道呢,逼着太子不让他选妃。我从榻上站起来,可能站得急了一阵眩晕,低头微觑青石板边缘的纹络似乎弯弯斜斜着,再一看,芳蔼的发髻珠钗都生了重影金光四散,天地倒悬一时站不稳了栽倒在地上,一道黑天幕遮下来的时候,我听见嬿好急切的声音:“太子妃晕倒了,快去找太子。”
  心想,这样又成了为逼太子留在东宫不惜装晕倒扮柔弱了。
 
 
第3章 魂梦
  这场梦做得很累,因在梦里我总是在哭,涕泗横流。无限幽深的画堂外云间水远,良窗淡月,满地黄花堆叠成厚重的花毯,九曲回肠的雕栏玉带将繁花坠影隔在芳尘之外。我只站在庭院里,看着太医背着医箱,进进出出得,一个个愁眉苦脸。
  他们说怀淑病了。终日咳血,数度晕厥,集太医院之力也无法查出病症。不知道病症,就没法对症下药。陶泥罐子盛着苦涩难闻的汤药,给怀淑喝了一碗又一碗,也难以止住他日渐消瘦孱弱,到了最后,好像浑身的血肉都被这病榨干了,只剩下一层薄面皮几乎是挂在骨头上。他瘦骨嶙峋,病态支离,一点生气都没有了,终日里缠绵病榻咳嗽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终于到了那一日,西客所落下了重重宫禁。我站在碧瓦红墙外,隔着内侍的浣白锦衣,望向那页紧紧闭合的悬窗。报丧的令官出了西客所直奔礼部,口里喃喃自语:“敏王走了,快去备寿衣素缟,西客所得布置起来。”敏王是怀淑的太子之位被废时皇帝给的封号,这个封号并没有随着他入土,因他死后被追封为昭德太子。
  或许所有人在他死后都记起了,他活到十九岁,不论是做为太子还是儿子,他没有做过错事,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一直是那个恭孝勤俭,谦虚守礼的箫怀淑,宅心仁厚,心怀天下。即便尹氏叛乱,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他也参与了。他所遭遇得只是被株连。只有世人对不起他,他从未对不起过世人。
  我守在西客所外,看着内侍将怀淑病前所用衣物焚烧,炭火盆里一团团厚重的黑烟雾在淡荡秋光里飘飘散散直奔上天,归鸿声声哀鸣在断残云碧间徘徊,花开至时尾,不减酴醿。
  从我记事起所有人都指着箫怀淑对我说,看见了吗,那是大周太子,是你未来的夫君。我小他四岁,跟屁虫似得追在他后面跑了许多年,那句你未来的夫君魔咒般说进了我的心坎里。我已认定自己长大后会嫁给他,这个认知就像是人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般自然,理所应当。因周围的人都在灌输,那么仁慈和善的太子,将来嫁给他便是我最大的福气。就像菩提树下的苦行僧,那句佛谶在嘴里念了千百遍,直到最后念成了信念,念成了真理。
  可突然有一日,周围的人又来告诉我,大周有了新太子,他是箫怀淑的弟弟,你得嫁给他做太子妃。我已长大了,懂得伦理纲常,忠孝节义,弟娶兄妻,这是什么样儿的道理?宫闱里的信诺,原是大过天地,大过纲常吗?
  我在蒙昧中翻了个身,迷糊里有个身影一直流连于我的榻前,他的手温热紧紧握住我的手,不眠不休地守护着我。是怀淑么,我觉得有些委屈,冲他呢喃:“怀淑,他们将我嫁给了衍儿,可衍儿是你的弟弟啊,这样做对吗?”
  面前的人玉樽晨钟般静静伫立,我好像听到了更漏缓缓流沙的声音,不知缄默了多久,终于说话了,似叹息,“可衍儿爱你,他爱了你很多年。”
  “胡说”,我遽然摇头,想要将听到的这句匪夷所思的话摇到脑外,“他对我一点都不好,总欺负我,他……”我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嗫嚅:“他还喜欢了我的陪嫁丫鬟,要是换作你,一定不会这样做得。”
  身前一片寂静,如亘古长存的仙境般,听不到一点声响。
  梦中似乎下起了大雨,细水霖霪轻轻敲打着窗墉扉叶,绵密轻柔的敲击声带着尘花香气传入我的耳中,吸入鼻翼里,夜凉初透,阵阵凉意侵入四肢百骸,我不安地在枕簟上挪动着脑袋,把被子攥得紧些,棉布的里子面被我揉在手心里,像块藕花软糖似得粘泥瘫软,几乎要将它揉化了。
  耳边再没有那温柔而蛊惑的声音,他好像消失在了韶光明媚的草熏南陌里,梦里乍晴轻暖,银塘似染,一抹日光将金堤勾勒得灿然如绣。我又站在了春风化荫里,岸堤上花柳如织迎风婆娑舒展,水光波澜里倒映出了空荡荡的锦绣人世,我的影子伶仃落在岸边的阴影里,只有我一个,好像那个人从未出现过一样。
  欲醒还休得,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只觉天地旋转,似以顶篷上描勒的和璞图方为中心,悠荡荡地回旋,一圈接着一圈的图影涣散着流朔的精光。
  “嬿好……”我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幔帐被掀起,柔软的缎面上荡起了波纹,嬿好顶着一双乌青眼,愣愣地看着我,转而喜道:“太子妃醒了。”
  侍女、太医步履叠踏地在殿内转悠,一会儿是垫绣枕搭线诊脉,一会儿是垂罗帐挂汤品药,我被人影晃得眼晕,又觉得梦里多思,身上汗涔涔得,粘黏而发腻。
  我倚靠在玉枕上,有气无力地问嬿好:“我这是怎么了?”
  嬿好答道:“姑娘是中毒了。东宫的药品汤食一贯查得严,宿日里送到永宴殿的又都是经好几道验毒,应是都没什么问题得。毒是下在那盘酒糟鸭子里,因是从吴越侯府送来得,内侍仔细查验过得,进殿门前还是无毒得。谁知最后竟在那里面查了毒出来,太子命人严查,光审丫鬟内侍就审了大半夜,但一道鸭子经了太多人的手,一时也没听着有什么头绪。”她以袖遮面,靠近我低声道:“今儿一早我听说太子派东宫内舍人徐文廷去了吴越侯府,姑娘,你说这毒会是从咱们府里带出来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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