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芳蔼若是知道萧衍对我所做的种种,便会知道,萧衍要的不是台阶,而是我把心挖出来给他看看。
但她一番热忱,一番殷切关怀,我又怎能不知好歹,便应下了。
芳蔼似是松了一口气,转换了话题道:“嫂嫂可知,靡初要成亲了,就是这个月三十,皇兄刚命顾长青任御史台大夫,钦定了他们成亲的日子,英王也愿意。”说起英王,她面上一黯,低声道:“听说英王怕是熬不了几天……”
我大惊,诧异地看她:“怎么可能?前些日子……”我恍然发觉,所谓前些日子已是四个月前。
“过去英王生病,总是看着凶险,因为年纪大了,再加上太医不敢怠慢,所以闹出来的动静大。可是这一次,我听靡初说,是十有八九熬不过下个月了。所以她才那么听话要嫁给顾长青,就是想让英王去的安心。”
我听得满腹伤慨,想起那日在应王府他让我照拂靡初,想是已经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在嘱托后事了吧。
连英王也要走了吗?这偌大的长安城,我的亲人,我所在乎的人越来越少。
---因为靡初婚期在即,按照大周习俗皇室宗族有亲事,便要召西岳观道士入宫卜筮吉凶。因为众所周知,顾长青是萧衍所倚重的人,这门婚事又是他一手定下的,因此所谓卜筮也只是走个过场,并不会得出大吉之外的结果。
我正在殿内为润儿绣贴身的衣物,内侍来禀说是西岳观的道长求见。
思来想去,西岳观中确实有我所认识的,想起来与他上次一别已有大半年,竟还没有离开长安吗?
让灵徽将幔帐放下,又特意命两个在外间值守的内侍守在近旁,才让人把他带进来。
柳居风的装束比前两次见他都正式,月破星巾,霓裳霞袖,芙蓉玄冠、黄裙、绛褐,看来是为入谒特意所装扮。不改其旧的,大约就是那半副乌金铜的鬼面具了吧。
他揖礼后,便问:“听说娘娘抱恙数月,不见外客,可有好些了?”
我隔着幔帐,回说:“多谢道长关心,并无大碍。”
内侍替他搬来了乌凳,可他并不坐,继续问:“那娘娘的手腕可有大碍?”
我心想,这手腕的伤不甚光彩,依照萧衍的性子,应是杜绝了消息才是。芳蔼知道那是她看出来的,怎么连这静居宫外的道长都知道了。
见我不语,柳居风继续道:“在下不才,今日来,是想为娘娘弹奏一曲。”
不知为何,即便隔着幔帐,隔着那半副乌铜面具,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出来他是动了怒,平静温脉的外表下隐隐流动着怒意,却不知是对谁?
至于弹奏,四月前的那个人也是弹奏了一曲,被萧衍看出了诸多端倪,所谓疑窦大概就是从那个抚琴的夜而来。我不想再听人弹琴了,便怅然道:“本宫今日有些累了……”
“娘娘一定要听。”他肃然打断我的话,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这样算的上忤逆的态度竟让我有些许熟悉的感觉,再细想却又没有头绪。眼见着柳居风坚持,便让人大开了殿门,搬进古琴到幔帐外,请他弹奏。
内侍侍立在外,素问和灵徽侍立在幔帐内,殿门口又有诸多禁卫值守,应是不会再出事了。
我心不在焉地听他拨弦揽乐,陡然坐直了身子,不可思议地望他,无垢,他弹得竟是无垢。
这是父亲当年为贺怀淑十五岁生辰亲自谱写的曲子,从前我听方伯夷弹过,但那时太过震惊,许多东西都没有注意到。
世人手中所流传的无垢,并不是真正的无垢。怀淑幽居西客所的那一年里,父亲也赋闲在家,他翻阅了古乐篇章,一改往日浮华曲风,将无垢的下半阙做了修改。本是礼乐中和,但求至明。太极至极,在天地先。世俗鄙俚,但求无垢。但是后来又加了,世俗无垢,皆在心中。
修改后曲谱送到了怀淑手中,因那时他处于幽禁,所以改后的乐谱除了父亲和怀淑以及替他们传递我的之外,并没有别人知道。
那日,方伯夷在我面前弹奏的无垢是众所周知的修改前的谱子,而柳居风弹的却是改后的。
幔帐若天光下清水淡渺,将柳居风的身影遮得朦胧,仿若水墨画中的一隅背景。我的手微微颤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自己不去掀幔帐。一曲终了,他静默地抬头看我。
我尽量让声音平淡无波:“道长潜心修道,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与尘光同在。曾经有人对我解释过这句话的意思,我有些忘了,不知道长能否为我解惑?”
他平静地看着幔帐,道:“大概是所谓仁政王道未必只有在朝堂才能实现,宫宇之外,江河湖海之间的道应是比那里的更纯粹。”
我深吸了一口气,有泪水顺着侧颊流下来,略微哽咽地说:“这皇宫里的可怜人多的是,偏人人都觉得这是个鼎盛尊荣的好地方,如果有一日能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名山丽水,游遍大江南北,逍遥自在岂不快哉。”
他唇角微挑,含着温柔笑意说:“那你带我一起去,我也喜欢看名山丽水。”
我亦望着他微笑,泪水却是越积越多,怎么也止不住:“若是我们走了,便再也不能回来。不能享用华章美服,尊容富贵,甚至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再见了。”
他在幔帐外粲然,温声说:“那我就跟你走,那些华章美服,尊荣富贵本就是用来取悦自己的东西,但若是自由自在时你更开心,那么我也就开心,我们两个都开心了,又何须用这些身外之物来取悦自己?”
我含着泪笑出了声,在素问和灵徽诧异的神色里,开口问:“道长可有东西给我?”
柳居风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物,用素白锦帕包着,内侍将它拿进来,我将素白锦帕打开,里面安静地睡着一枚同心结。红色的丝绦,穿插着白玉扣子,暗含了我们两个的名字,怀玉。
我擦干眼泪,明知道他看不清我的表情,还是蕴出了我自认为最灿烂的笑:“道长这些年过的可好?”
他点头:“虽然背井离乡,可是确实是我从前一直盼望的日子,长安之外,宫墙之外,原来天地很宽广。”
“那为什么还回来?”
他说:“为了自己所牵念的人,我不忍看她受苦,受折磨,想为她做些什么……”
我垂眸浅笑:“或许,她也想着能为你做些什么。”将同心结收拢了起来,问:“道长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他凝睇我良久,才缓缓道:“若是她不想走,那我不久留,即刻便动身。”
幔帐外,影影绰绰,宽衣大袖总是模糊的。从前许多下不了决心,挣扎为难的事情在见到他之后似乎一下子清透分明了,我暗自心想,原来一个模糊的影子和这个人切切实实就站在面前是全然不同的。
我忆起了许多从前的往事片段,尹舅母待我的,尹伯伯待父亲的,尹氏自始至终对我们施恩良多,从来都未曾亏待过我们。
“道长不必急着走,我要给你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原本就该是你的,只可惜被我弄丢了,但请你相信我,一定会替你找回来的。”
他依旧平静地看我,起身,道:“好,那我等着,就在西岳观。”
我隔着幔帐冲他颔首,他揖礼,告退。
---夜色笼下,月光顺着太极殿青瓦飞檐倾落下来,正洒到石雕瑞兽上。那里面宴饮欢悦,笙歌不断,我领着宫女一直站在梨花树下等,直到后半夜宴罢笙歌尽,舞妓歌姬悉数退了出来,幽晃的烛火从正殿一直漫到了寝殿。
我这才走近,还未让人通报,便听魏春秋捏着嗓子似在跟什么人说话。
昏黄的烛光垂下,落到她的身上,如旧的眉眼,但神态却与从前大不相同。那总是怯生生的模样再也寻不见,如盛开了的花,素净怡人的装扮也掩盖不住馥郁芬芳的气息。
“大内官,我求你了,让我进去侍奉陛下吧,他不胜酒力,喝醉了定是难受的。”软语呢喃,娇憨可爱,任谁也不忍拒绝吧。
魏春秋道:“兰芷姑娘,不是咱家不让你进,这陛下有旨,不许你进寝殿伺候的。”
宁兰芷黯淡了脸色,嗔怪道:“还不是芳蔼公主,她跟陛下说了那么些意有所指的话,陛下自然下不来台,非让我不准进寝殿了。”
魏春秋笑道:“这话等明儿陛下酒醒了你去跟他说去,咱家可做不了主。”他拂过拂尘,端起热汤道:“我可得给陛下送醒酒汤,明儿一早还得上朝呢,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有两个时辰就得起了……”
我看了一眼内侍,“去通报吧。”
内侍忙进了殿内,不一会儿魏春秋便出来了,他吟吟笑道:“娘娘,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我见宁兰芷紧跟着魏春秋,轻飘地从她脸上瞥过,淡然道:“我来看看陛下,劳烦大内官通报。”
魏春秋踌躇了片刻,道:“娘娘进去吧,陛下醉了,奴才正要去送醒酒汤,既然娘娘来了,奴才就偷个懒,劳烦娘娘给陛下送进去。”
我从他手中接过汤药,吩咐跟随的宫女去偏殿等候,便孤身一人进了寝殿。
身后宁兰芷似是嘟囔了什么,魏春秋尖声细气地说:“你懂什么,正主都来了,更用不着你了,大半夜的,快回去睡觉吧。”
寝殿里弥漫着清新的百合花香,像是为了驱散酒气刚燃起来的。萧衍躺在床榻上,内侍刚给他换好了寝衣,见我进来忙躬身行礼,我低声道:“你们下去吧。”
众人揖礼告退。我转而走到榻前,垂眸认真地看他,白皙俊美的面上浮着酩酊过后的潮红,细隽的眉宇微蹙,似是在梦中也在思虑着什么,抑或是在算计着什么。我弯身坐到他身侧,把酣睡的他扶起来,把醒酒汤给他灌下去,似是灌得急了,呛着他了,惹得他不停的咳嗽。
双眸半闭着,带着慵懒的睡意,呢喃:“兰芷,给朕倒水。”
我握着瓷碗的手不住地发抖,将他摔回榻上,恨然道:“萧衍!”将瓷碗潦草地扔放回案几上,转身便走,只走了几步,便被人从背后箍住了。
温热的鼻息缭绕在我的脖颈间,恨意凛然的声音响在耳畔:“沈孝钰,你觉出心痛了吗?一个名字就让你受不了了?”
我边挣脱,边咬牙切齿地说:“陛下愿意叫谁便叫谁,我不……”他将我翻过来,用唇堵住了我后面的话。
这样的吻,带着狠戾阴骘的撕扯,像是要把我吞下去一样,在这样不加节制的撕咬下我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我捂着胸前,想要把他推开,却反倒随波逐流般跟着他的步伐走,别他推到了床榻上。
头上的金钗步摇被他随手剥下扔到了地上,他居高临下地看我,手指拂过唇上被他咬出来的豁口,有血沾上了他的指腹,他无限温柔地轻声问我:“疼吗?”
我用手压在胸口上,喘着粗气,不由得翻了个白眼,疼不疼,让我也咬一咬你不就知道了。可是如阴云敛聚,那份温柔淡得尚未触碰到眼底,便瞬间冷滞寒凉了,他阴悱悱地说:“疼,你也得给我忍着。”
他伸手来脱我的衣服,繁复勾连的丝绦带似乎触怒了薄醉的他,手下用力全扯断了。我在他的压制下勉强抬起头,气道:“我明日还得穿回去!”
手下动作毫不减弱,连眼皮都没抬:“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我:“……”
这一夜原是风平浪静的,可后半夜却陡然雷声大作,下起了雨。窗外雨声如密集的鼓点哗啦啦的砸下来,在晨光微熹里渐成滂沱,携风浇灌入野,躺在床榻上往窗外看去,只觉天地间一片飘摇的水雾。我们刚和衣而卧了没多时,魏春秋便弓着身子进来,在幔帐外道:“陛下,该上朝了。”
萧衍抱着我慵懒地打了个瞌睡,眼没睁,酣气浓重地说:“今日免朝,让他们都散了吧。”
魏春秋为难道:“您可从来没免过朝,大臣们可都是冒着雨来的,这……”
萧衍把头往我颈间挪了挪,似是在找寻一个更舒服的睡姿,从善如流地说:“那你就吩咐御膳房,给他们一人备一份早膳,吃了再走。”
魏春秋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只听萧衍凉了声音:“朕今日就是要歇一歇,你赶紧出去,没朕的吩咐谁都不准到朕的寝殿里聒噪。”
魏春秋只得蔫蔫地退了出去。
我在他的怀中乖顺地躺着,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已陷入梦寐中。可他咬了咬我的耳垂,“孝钰,我知道你醒着。”
我咽下口水,才觉得喉咙发涩,有一股浓重血腥气往上泛,被我强行按压了下去。我不想说话,便只当没听见。
他沉默了片刻,将手探到我胸前,“若是你再不说话,那就再来一次……”我飞快地抓住他不安分的手,闭着眼睛道:“衍,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待一会儿不好吗?”
窗外雨落霖霖,伴着狂风怒吼,呼啸而过。愈发衬出殿内静谧安然。
萧衍任由我抓着他的手,往我身边靠了靠,将我们之间仅剩的一点缝隙填满,怅惘道:“还记得小时候吗,你话总是那么多,而我总是嫌弃你,对你爱答不理的。其实,我嘴上说着嫌弃,但心里很喜欢听你说话。你和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你那么纯净,明媚又快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星星。”
我弯唇笑了笑,有些感怀过去,“现在也有些不可思议,那时的精力怎会那么充沛,好像永远都不累似的。”
他抚过我的鬓角发丝,问:“那你现在呢,觉得累了吗?”
累了吗?我翻动身体枕在他的胳膊上,与他四目相对,直看入他的眼底,那里沉淀着一泓幽暗平静。“是呀,我有些累了……衍,我时常想,我不是一个好皇后,甚至也不是一个好妻子,不能为你分忧,不能与你并肩作战,我觉得我根本就配不上你……”
他倾身吻住了我,这样的吻缠绵厮磨,像是亘古长流的天水净波一般,温柔缱绻得让人以为可以长久留存,永不止歇。
“孝钰,这个世上除了你没有人能与我相配。”他的手还抚着我的头,气息不稳,却语带坚定地说。
他真得不在意了吗?那些发生过的事真的可以当做没发生吗?或许,我应该趁着他待我温存的时候提出将高离的事情好好地查一下,可……那意味着要再将伤疤翻出来,再一次给对方看自己狰狞丑陋的一面。好不容易有了这片刻的安静美好,何必再去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