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我正估摸着要以一句什么样的话来打破这倏然沉落下来的安静,却直觉腰上温热,被一只手扣着连带着身体往床榻里翻,滚雪球似得骨碌碌翻进了床榻最里侧,我们两已抵着墙抱在了一起。所有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到我尚未在脑子细细捋顺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萧衍的唇就已经覆了上来。
  唇柔软而冰凉带了一丝微苦的药味,起先是清舔浅啄,流连于表面,而后辗转深入,层层推进,仿佛要将我的精魂都吸纳了出来。我被他吻得发懵好似天旋地转着落入了永远触不到底的深坑里,心中有些许惶惑困顿,却又觉出些飘零无依般的胆颤和惊恐,好似在坠落中伸开双臂却徒劳地什么也抓不住。没有将他推开,两只胳膊受了蛊惑般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这一场春闱□□来得莫名,却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冰刃三尺。我再一次在清晨醒来时矫情地看着床单上开出的妖冶桃花,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慨。萧衍带着惺忪睡气从后面将我抱住,下颌抵在我的肩膀上,打着呵欠说道:“再睡一会儿,今日不用上朝。”我任由他抱着往枕席上拽,突然想起什么,反身说道:“我们既已成了真正的夫妻,那你不准再喜欢别人了。”
  他将我搁在臂弯里,一双凤目弯弯勾起,笑容温眷柔潋:“我怎会喜欢别人?傻丫头。”
  从那夜过后,萧衍果真一改往日作风再没有召幸过那些莺莺燕燕。每日下了朝就钻进中殿里和我朝暮相对,那时京中流行折子戏,我常让嬿好偷偷搜罗了些戏本来给我看。有一个故事我很喜欢,看到兴味正浓时也愿意给萧衍讲上一讲。
  “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喜欢上了贫苦书生。”
  “这些话本全是这个套路,非得小姐配穷书生、富少配歌姬才是真爱,门当户对就没了好姻缘似得。”萧衍抿了一口茶,眉角飞扬,毫不客气地点评道。
  我瞪了他一眼,心想可往后听吧,才没那么寻常俗套呢。
  “书生多年科举不第,家徒四壁,都没有钱给卧病的老母亲买药。他无可奈何犯起了糊涂,就去偷了当地一户富商。”说到此处换了我疑虑,托着腮问萧衍:“这书生也傻,人命关天的事问那小姐要钱就是,非得去偷,好歹也是个读书人。”
  这会儿萧衍倒颇为理解:“但凡男人,都不愿在心爱女子面前揭露自己的无能窘迫,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脆弱都掩藏起来,只将光鲜的一面示人。”
  我似懂非懂地颌首,接着讲:“谁知这下可捅了篓子,富商是当地县令的亲戚……”
  “你这故事可得小心些讲,你兄长沈意清刚去了通州当县令。”萧衍已将茶放下,随手拿了一块茯苓糕往嘴里添。
  眼看着他恣意洒脱的笑容,气得我直呲牙:“大周幅员辽阔,那么多州衙,那么多县令,怎得就跟我哥扯上关系了,你这人到底听不听故事了?”
  萧衍忙将歪斜的身子坐正,“听,听,你继续。”
  “富商家业富盛,又极好脸面,被个穷书生打了劫自是怒不可遏,勾结了县令竟将区区盗窃罪判成了秋后处决。小姐如雷轰顶,四处奔走为其周旋。奈何家人本就不愿她与穷书生有什么瓜葛,索性将她锁在了绣楼上,再不肯放出来。小姐思念情郎终日以泪洗面,迅速消瘦下来。”
  “却有一夜,狂风大作,小姐在睡梦中到了一处僻静清幽的桃花林中,林中一位天仙似的女子同她说,若要救书生其实不难,这一处桃花林乃是化外仙境,凡人断然到不了这里。天仙可施法将她和书生都送到这里,十里桃花林毕生只有他们二人,可厮守终生。”
  “但有个条件,小姐却得将人间的身份给了天仙,让天仙在这繁华尘世里享一生富贵。小姐心想,既能和书生两厢厮守,又能有人替她承欢父母膝下,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忙答应了。小姐一夜安枕,醒来时发现已身在桃花林中,书生就睡在她的身侧。偌大的虚幻仙境里,一眼望不到头,果然只有他们二人。小姐与书生在桃花林中厮守了一世,不理尘世纷扰,更无浊事烦忧,只对彼此一心一意,眼中除了彼此再无余色。”
  语罢,我双手合十,目含憧憬地望向虚空,喟叹道:“做这一世神仙眷侣,一心一意,当真令人羡慕。”萧衍目光柔煦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蕴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迷离,沉默良久,他突然认真地说:“孝钰,我带你走吧,我们也去寻一处没有尘世烦忧的仙土,安安生生地过完这一辈子。”
  我愣住了,望着他眉如远山,目含凝睇,一张俊秀面容从未有过的专注执惘。但却无法分辨他话里含了几层深意,又有几分认真。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本就是我所求。若能从尘世万千中找到了所爱,那么不论沧海桑田,尘光往复,永远不变初心。一生爱一个人已足够。
  可是,萧衍是我的那个人吗?面对他时常会令我困惑。相比起箫怀淑的平和温脉、不耽女色,他的身上存在了太多我所无法把握的东西,他真得能甘心情愿目无余色地伴我一世到老?
  我怔怔望向窗外远处空濛天空,沉酽夜色遥隔重殿之外,是我从未享受过的尘世生活,男耕女织,夫妻恩爱。
  萧衍蓦然笑了,他目光深湛地望着我,声线极为清越,带着一丝戏虐不羁:“我不过开个玩笑,瞧你这幅样子,莫不是被桃花仙吸走了魂?”
  仿佛有什么忐忑跳跃的东西重新落入心间,一阵莫名的心安沉定,却又夹杂着无法言说的失落。
  自这夜过后,嬿好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常在无人时劝我:“姑娘若想寻个一心一意为你鞍前马后的人,就该在侯府里招个赘婿。既嫁入了东宫,嫁给了太子,这种梦还是不做得好。不说别的,殿下若只近着你,疏远了皇后和姜相赐给他的女人,那么朝堂后宫首先容不下的就是姑娘你。”
  却当是我愿意嫁这样人么?什么天命皇后,简直荒谬。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么,如我能做了那辅助君王开创百年盛世的天命皇后,那满大街都是王母娘娘命,玉帝命。且不与□□虞皇后那样的巾帼英雄比,就但跟当今这位姜皇后比,论智谋手段,我已是莫能望其项背得。
  更何况还有一个极为现实的情况,我的母族随为皇亲国戚,但受了尹氏叛乱的牵连,父亲手中已无实权,皇族中又尽是唯姜相马首是按,母亲也无多大影响力。我的哥哥意清,他天纵英才一身清正颇得皇帝器重,却也不得不从外放的县令做起。谁都知道,姜相家中那两个甚为平庸的儿子,初入官场便都是四品的中府折冲都尉或是少府少监。御前听旨既有权又有实惠,哪像外放了县官,殚精竭虑把一方水土治理再好,朝中无人替他说上一句话,便不会有人能想起他。
  寻常百姓家的当家主母若想在夫家里得脸,还得有个能倚靠的娘家。凭我们家现在这点斤两,还能去跟姜家争个长短么?
  嬿好时常劝我,既然在家世上争不过,那边在萧衍身上下功夫。将萧衍的心跟眼抓得牢牢得,便不会落了下风,左右这一位是当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我从善如流,在夜幕四降之时,让春枝煮茶烹饪点心,命嬿好去请萧衍过来。
  约莫半个时辰,嬿好带了一身霜尘独自回来,绞着手指支支吾吾:“殿下有些忙,暂时过不来了。”
 
 
第10章 子嗣
  我并未往心里去,萧衍惯常很忙。便让侍女们将茶和点心收了,自己沐浴换寝衣准备睡觉。
  第二日一大早,崔良娣就上门来请安。
  崔氏是当初萧衍刚被册立为太子时姜皇后赐给他的五女之一,样貌才华都不算拔尖,但胜在一副好性情,逢人便抿起一张秀唇憨实平和地笑。因而在这勾心斗角、迎来送往的东宫后苑里她既成不了别人的眼中钉,也没能耐去伤害别人,倒能安然度日。最出人意料得,她生下了萧衍的第一个孩子——宝徽郡主。
  那时是我刚与萧衍成亲的时候,宝徽才一岁,被乳母抱在怀里,胖胖的身体雪白,粉嫩,胳膊竹节般的圆润,一双眼睛莹光透亮见了谁都忽闪着满溢的无辜天真。整个模样有六七分得像萧衍,按在了女孩脸上倒有说不出的娇俏可人。
  我拿了玛瑙珠子去逗她,流光滚圆的玛瑙被雕琢成了重瓣花形,在她眼前晃了晃,她也只新鲜纳罕地盯着看了几眼,便彻底失去了兴趣要从我的怀里挣脱朝着乳母伸胳膊。
  乳母来将宝徽抱过去后,崔良娣开口笑道:“太子妃娘娘与殿下成婚了有些时日,该有好消息了吧。”
  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平坦如初。我的脸微烫,低声道:“这事得看缘分,哪能说有就有。”
  崔良娣道:“理是这个理。娘娘是太子正妻,不管几时诞下麟儿都是嫡出,单就这一点便是别人怎么也比不了得。”她言辞恳切而恭敬。
  让我不由想起了端綦公主。她是先皇的王昭仪所出,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妹妹。未出阁时便与姜氏交好,姜家得志后更是时常进昭阳殿与姜皇后作伴,姜皇后也难得对她另眼相看,当着我的面儿冲萧衍说话,一句一个你姑姑如何如何。
  几日前,我和萧衍成亲后相携去昭阳殿请安,端綦公主便在。她身后侍女捧了一座观音瓷像盈盈立着,后来从话里话外我才知道,那叫做送子观音。相传是楚庄王的三女儿妙善,因拒绝成婚一心出家被庄王施了家法而活活闷死。死后在南海普陀山复活,重生于一池妙莲中,后修炼成了送子观音。
  端綦公主的视线在萧衍和姜皇后间来回巡弋,钗环随着话语声微微晃动,珠光映得脸上妆容愈发精致:“这是从寒山寺的大师那里特意请来得,据说灵验得很。长安城外便有那么一户人家……”
  她又絮絮地讲起了道听途说来的传闻,我暗自想,这个姨母讨好起姜皇后来还真是不遗余力。一双纤薄的嘴唇上下碰触着吐出来的话字字清荡干脆,直说得我泛起困来,不由得打了个呵欠,一转头正碰上萧衍紧盯着我,眸光清冽含着些许警告的意味。我忙将身子坐直了,将神思投入到端綦讲的故事里,显然已近尾声,那户人家的新妇生下了男婴后去寺庙还愿谢恩。
  暗自轻舒了一口气,将茶瓯端起来,却听端綦话锋一转直冲我而来:“若是孝钰也能为太子诞下麟儿,那便是嫡出,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一口滚烫的茶正流进我的咽喉处,在里面打了个旋,呛得我直咳嗽。嬿好忙上来替我捶背,揉胸口,我在一片混乱中偷眼去看萧衍,他那一双秋光潋滟的眸子斜睨着我,神情微冷。
  姜皇后却好似当了真,意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神迷离着掠过那尊白瓷像,复又看了看我缓缓说道:“太子妃将这送子观音带回去,小心着日夜供奉,一定要诚心向菩萨祈祷。”
  我忙起身,抬袖拘礼,心想皇后却好像很希望我能给萧衍生出来个男孩,自古只有储位不稳时才会想到要用子嗣来稳固。难不成朝堂局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说不清我是什么心理。我既盼着哪日平地翻起一声雷,将姜弥那厮震倒了台,却又不由得替萧衍担忧,按照尹氏的前车之鉴,若是姜家倒了台,他这个太子基本也就当到头了。储君和外戚,便是这么一种血肉连着筋的关系,只要一日未当上皇帝,储君就还得依仗着外戚。
  一想到此,我便觉得心里好似有个生了尖牙利爪的小兽,正一爪一爪地挠着我的心肺,心不在焉地将那尊被暂时放在床榻上的观音像摆弄了一番。这尊像大约半个人高,以白瓷烧驻而成,雕琢的还算精细,我将它放到摸了摸底座果然凹凸着寒山寺的印刻。
  侍女一声清脆的“殿下”将我的神思唤了回来,我忙从床榻上起身,奔上前去拉萧衍的胳膊,见他一脸深沉憔悴,眉宇间似笼了深隽的忧虑,对着我时也没了前几日的神采。不由得担心,小声问:“朝中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摇头,视线投到了我的身后。我循着望过去,正见那尊卧倒在床榻上的瓷观音。
  嬿好终于领着侍女将那座兽面三彩柜腾空了,四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把送子观音像请了进去。我看着她们忙乎了一阵,忽而听萧衍问我:“今日端綦姑姑所说你觉得如何呢?若是我们能有个孩子……”
  我低下头摆弄着腰间的缠丝绿绦带,不知该说些什么。
  “太医院里有几副珍藏的药方据说对此多有裨益,你可以先喝几副试试。”萧衍说得极为缓慢认真。
  我了解他的脾性,若是这样说话了那必然是他放在心底的事。因而复又问他:“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吗?”
  萧衍生出一丝不耐烦,声音略显僵硬:“难道我们之间的事非得要跟朝政扯上关联吗?在你心里我想和你生个孩子就一定是为了巩固我自己的地位?”
  我有些紧张了,勾着丝绦的手指略微发抖,话也有些断续:“那……我们其实也不必着急,我们才……刚成亲而已,孩子的事早……早晚都会有。”
  “早晚会有?”他细声慢吟地重复我的话,定目凝视我:“你心里是这样想得?”
  我心里并不是这样想得。
  生在皇室里的孩子,除非甘愿一世寂寂无为,庸碌终老,也许还能有个善终。不然从一开始就要和自己的兄弟去争个高低,且这条路是没有回头路得。我若生出个男孩来,那就是太子的嫡长子,注定是无法避开权欲争夺的名利场。可是我这个母亲却无法给予他可靠的庇护,没有了母族的强力支撑,他势必成为众矢之的。当年,根基深厚、深孚众望的箫怀淑尚且落了那么个结局,这个孩子在这个时候生下来能有什么好下场?姜弥会容得下他吗?
  这在我看来是一道死结,注定无解,所以我并不想因为这样的事和萧衍争吵,所以抬起头同他说:“衍,并不是我不愿意生,只是……当年怀淑的经历,我在一旁看着着实有些害怕。咱们已趟进了这趟浑水里无法自拔,何苦再将无辜的孩子拖进来。”
  听我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他的脸色果然缓和了几分,携起我的手柔声道:“可我们是夫妻,我一定会保护你们得。”
  皇帝舅舅与尹舅母也是夫妻。舅母当日该是何等绝望不等皇帝从骊山行宫回来便悬梁自尽,而皇帝又是何等残忍,再舅母悬梁之后还要一道圣旨杀光了她的族人。
  我倾身将他的手扣在手心里,丝丝温热顺着掌纹间的脉络渗进来,缓缓道:“不如,我们看天意吧,不必用药,若是这个孩子愿意来找我们,那就遵从天意。”
  他凝望着我沉默良久,终于点头。
  当夜在床榻之间他像是要跟谁赌气似的,手下狠戾半点分寸也没有,我气恼地想将他推开,他却愈加凶狠地上来撕咬我,最后耗尽了力气便由着他折腾。他将被衾翻过来将我们卷在一起,胳膊扣在我胸前,两个人便这么相叠着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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