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定皱眉,显出几分厌恶:“一点小病,不想吃药。”
江晚晴端起来,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
容定叹了一声,张开唇,待那苦涩的汤汁咽下,带着几分怀念说道:“你以前也喂过我,那时我真欢喜。”
江晚晴颔首:“病了总得吃药。”
容定眉眼含笑,忽然道:“姑娘送我一条手帕,好不好?”
江晚晴愣住,疑惑:“什么?”
容定耐心的重复一遍:“手帕。”他垂眸,望着青色的被子,低声道:“好歹夫妻一场,你送过七弟,送过李太后,不能也送我么?”
那语调几乎是幽怨的。
江晚晴好笑:“以前在家里,我还送过父亲母亲,甚至学女红的时候,我家丫头都有,人手一条,又不是稀罕东西。再说了,现在给了你,若有点什么,可是掉脑袋的祸事——咦,掉脑袋?”
她才往这方面想了想,就立刻打消了念头。
不不不,她是要一个人死,不是要找垫背的。
容定长长叹了声:“……原是我没福气。”
江晚晴又喂他喝了小半碗药汤,这才正经道:“我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如今你我的境况身不由己,以后彼此照应,这辈子你……你这样,我们可以当朋友。”
容定怔了怔,似乎觉得这词新鲜:“朋友?”又见江晚晴眼眸清亮,前阵子她颓靡了好些天,近来莫名的高兴起来,当真古怪,他虽不知其中内情,此时却也笑了笑,极为宠溺:“好。你想当朋友,现在就是朋友。”
江晚晴松了口气,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容定又添上一句:“将来还是夫妻。”
江晚晴半天说不出话,瞥了眼他被子掩盖下的身体,嘀咕了句:“怎么想的,竟然比我还热爱作死……”
*
又过了两天,终于到了贵女进宫之日。
江晚晴天没亮就起了,坐在梳妆镜前。
平时总是素衣淡妆,薄施脂粉,今天难得盛装打扮,眉心一点梅花形状的花钿,发髻上簪了今晨新摘下的花。
镜中女子巧笑嫣然,当真人比花娇。
江晚晴一边练习许久没流露过的欢喜笑容,一边不停默念:“同一张脸,同一张脸,同一张脸……”
嗯,是标准的女配脸了。
宝儿见她郁郁寡欢了几天,总算振作起来,高兴的不得了:“姑娘可真好看,定能把其他人都比下去。”
江晚晴笑了笑:“她们先要见过太后,我不宜出面,不站在一起,有什么好比的。”
宝儿咦了声,奇道:“那姑娘打扮的这么隆重,为的什么?”
江晚晴拿起一支发簪,在发间比了比:“……万一呢。”
太阳升起,天空放晴。
到了早朝结束的时辰,这万一就成真了。
凌昭下朝后就过来了,先去见过太后,然后来西殿,尚未走到内殿,忽见江晚晴倚门而立,就像在等人。
见了他,一没低头,二没叹气。
怪了。
江晚晴盈盈屈膝行了一礼,唤了声:“皇上。”
凌昭好笑:“你这是作甚?”
他带她回到殿内,低咳一声,王充便很有眼力见的关上门,守在外面。
江晚晴心里奇怪,她精心打扮,他竟然没什么反应,于是走到窗边光线充足的地方,又看向他:“皇上不觉得我有什么不同吗?”
凌昭颔首,微微笑道:“刚就想问你,天还没那么冷,你穿这样厚重的衣服,不嫌闷得慌。”
江晚晴:“……”
凌昭叹气,道:“手给朕瞧瞧。”
她手臂上缠着一圈布条,凌昭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缓缓拆下来,雪玉般细腻的肌肤上,伤口已经愈合。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闷闷道:“留疤了。”
凌昭剑眉挑起:“现在才知道会留疤?”说完这句,又心软下来,觉得语气太重,便出声安慰:“反正没人瞧的见,只有朕。”
江晚晴咬住嘴唇,慢慢缩回手:“……就你见了才不好。”
凌昭笑笑:“朕见过的可怖丑陋的伤疤多的是,自己的,别人的,早习惯了。”
这就是说她手上的疤可怖又丑陋了?
江晚晴气道:“你——”
你以前贵为天家皇子,只有我和晋阳看上你,都是有原因的!
这句话自然不能说出口。
江晚晴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抬起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他胸口上:“你呢,还疼不疼?”
指腹下,清晰的感受到他身体突然的僵硬。
凌昭神色骤变,大手覆上她额头。
江晚晴奇怪道:“你干什么?”
凌昭不语,掌心下的肌肤微凉,不像发热。他皱紧眉,问:“你怎么了?”
江晚晴愣住,脱口道:“关心你啊。”
凌昭依旧绷着脸,声音低沉:“朕不会放你出宫,不会放你给凌暄守灵,更不会准你殉他而去。”
江晚晴无语:“这跟我关心你有什么关系?”
凌昭看着她,淡淡道:“事先说清楚。”
江晚晴瞪他一眼,站起身,赌气道:“那以后不关心你就是了,省的你多心。”
凌昭神色柔缓下来,跟着起身,牵起她的手,温声道:“不疼,从来就没疼过……你到底怎么了?”
江晚晴转头,望向窗外:“没什么,再过一会儿,侍候太后的贵女们就该到了。”
凌昭低笑一声,舒展眉宇:“原来是你妹妹进宫陪你,你心里高兴,朕的待遇都跟着好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似真似假道:“早知如此,朕早点命她进宫,你就不会寻死觅活了。”
江晚晴低下头,心情低落:“高兴归高兴,有时候又觉得难过。”
凌昭问:“为何?”
江晚晴忧伤地叹息:“她们还那么年轻,我羡慕。”
凌昭不以为然:“现在年轻,再过几年也就到了你的年纪,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不值得羡慕。”
江晚晴心里闷了一口气:“你……你拐着弯说我老。”
凌昭一怔,无奈:“朕何曾有这个意思?”
江晚晴绕过他,伏在案边,用力掐了几下胳膊上的肉,憋出两滴眼泪,又想她都这么明示暗示了,他却听不懂,不禁悲从中来,哭的更加真情实感,肩膀一颤一颤的,好不可怜。
凌昭听见她压抑的呜咽,心里沉沉的,像压了块巨石。
他快步走过去,揽住她纤弱的肩膀,轻轻哄道:“朕叫太医院的人想法子,不让你胳膊上留疤。”
江晚晴抽泣着:“……还有呢?”
凌昭拍着她的背脊安抚:“朕昨天见到你父亲,和他说了几句话,等成亲后,朕就召他进宫,与你相见。”
江晚晴眼圈微红,一双眼凝着水雾:“……还有呢!”
凌昭无奈的叹了声:“你羡慕别人年轻作什么?福娃更小,你会去羡慕他吗?”
江晚晴眼里又流下泪水:“这能比吗?你怎就听不出我的意思!”
凌昭抬手,用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你想要什么,直说就是……别哭了,像小花猫。”
江晚晴心想,她脸上都写着我在吃醋,我在妒忌,我是个庸俗的妒妇几行大字了,奈何他视而不见,心中又急又恨,粉拳捶了捶桌面:“老花猫,老花猫!”
凌昭当真无可奈何。
这姑娘家的心思,一会儿晴一会儿阴,捉摸不透。
他叹气认输:“是朕说错话了,别生气,你在朕心里永远是一样的。”
江晚晴透过朦胧的视线看着他,惨笑道:“皇上终于说出口了,你心里装着的,是七年前风华正茂的我,不是如今的我。”
凌昭拧眉:“你就是你,七年前七年后不都是一个你?”
江晚晴便开口赶他走:“皇上听不明白,就去问问陶妈妈,问问秦衍之罢!”
于是,不多时,凌昭吩咐王充和其余人等隔着一段距离,在后头远远跟着,只叫秦衍之陪在身边,慢慢在路上走。
他低头,胸前依稀留有她泪水的温度。
自小就是这样,她一哭,他向来是没办法的,只想对她千依百顺,却不知她到底所求为何。
想到这里,凌昭回眸,看一眼身后的人,淡声道:“今日,江氏关心了朕。”
秦衍之嘴角抽了抽,暗想关心就关心,还要昭告天下炫耀一番么?
他垂着头,应道:“……喔。”
凌昭又道:“然后,她哭了。”
秦衍之一愣,抬头:“为何?”
凌昭拧起眉:“说什么羡慕今天进宫的女子年轻。”念及此,他摇头:“净说些不可理喻的傻话。”
秦衍之心里有了个模糊的念头,不敢确信的问:“皇上,江姑娘今日,还有别的异常举止吗?”
凌昭看向他:“关心了朕,这不算异常?”
秦衍之汗颜:“微臣是说别的,比如说的话,打扮——”
凌昭打断,简短道:“额头上贴了花钿,穿着厚重的宫装,一哭脸上妆全花了,还说了怕自己手上留疤。”
秦衍之沉默很久,才开口:“皇上……听不出来吗?”
凌昭漠然反问:“你又听出什么了?”
秦衍之长长叹了口气,忍住想摇头的冲动,一边走,一边耐心的解释:“今日贵女入宫,名义上是陪伴太后,实际是为充盈后宫作准备,江姑娘岁数比她们大,只怕生了自惭形秽之意。”
凌昭嗤道:“可笑。”
秦衍之只得换个说法:“简而言之,江姑娘发脾气,多半是因为……吃醋了。”
凌昭的身形蓦然定住,秦衍之一个不慎,差点撞上去。
第46章
皇宫,养心殿。
秦衍之亲自出宫一趟,接陶妈妈过来,到了殿外台阶下,先独自一人进去通报。
凌昭手执一卷书,心不在焉地扫了两眼,见到他,沉默地站起身。
秦衍之道:“皇上,陶妈妈已经带到。”
凌昭看他一眼:“你知道问什么?”
秦衍之怔住,怎么就是他来问了?
正觉得匪夷所思,抬头看见凌昭走到两扇紫檀木大屏风后,顿时满头黑线。
……服了他了。
没办法,秦衍之请陶妈妈进来,又请她坐下。
王充接过小太监手里的茶水,亲手奉上,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到处没见皇帝,心里挠痒痒似的好奇。
秦衍之咳嗽了下:“王公公。”
王充绽出一朵灿烂的笑容:“奴才先行退下。”
秦衍之看着他出去,关上门,才转过头:“陶妈妈,皇上有要事处理,等会才来,正巧我心头有件难事,想请您替我出主意。”
陶妈妈慈祥的笑道:“那你可就找对人了。我们那几条街上,谁家有纠纷,都会请我帮忙。”
秦衍之勉强笑了笑,隐去江晚晴和皇帝的名字,把他俩那点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简略说了一遍,接着问道:“这女子今天一哭二闹三上吊,明天冷着脸赶人,后天却对你嘘寒问暖……究竟为何?”
陶妈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说的这姑娘,可是送了你一块贞洁木牌的?”
秦衍之笑的更僵硬:“是……是吧。”
陶妈妈叹口气,摇了摇头:“姑娘家的心思细腻,不比你们男人。有时候,她说的话做的事情,并非出自本心,全不能作数,你得反着听。”
她见秦衍之并不是很明白,耐心解释:“她嘴上强硬赶你走,心里盼着你能坚持留下,她嘴上说羡慕人家年轻,那是希望你能多哄哄她,说点好听的话。”
秦衍之点头:“原来如此。”
陶妈妈抿了一口茶,继续道:“你若懂了其中的道理,就能举一反三,任何问题都可迎刃而解。她说她胖,你马上说她瘦,她说她红颜渐老,你得说她岁岁如今朝——长此以往,定能打动她。”
秦衍之一本正经道:“听您这一席话,我受益匪浅,多谢您指教。”
陶妈妈摆手:“这有什么的?唉,人老了,就是喜欢替人牵线,希望看见你们年轻人呀,有情人终成眷属。”
秦衍之用眼角余光瞄了眼屏风,心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便开口:“皇上许是有事耽搁,我陪您到外面走走。”
陶妈妈起身随他出去,走到花园里,才轻轻叹一口气,看着他:“小秦,你方才说的人,其实是江姑娘吧?”
秦衍之惊讶:“您怎么知道?”
陶妈妈叹息不止:“皇上好歹是我看着长大,亲手带过的,我岂能不知他的心思?不过顺杆子往上爬,不忍戳穿罢了。”
她停下脚步,忧心忡忡:“江姑娘脸皮薄,自小受礼教所束,可皇上……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多少长进,我都替他着急。”
秦衍之苦笑:“这些年,皇上和我们在北地,每天不是练兵就是打仗,在他眼里,除了江姑娘,天下女子和会动的花草树木一样,没多大差别,更不可能入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