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晴昨夜睡的晚,时不时的便打哈欠。
江晚晴侧眸,看了一眼换上湖蓝色宫装,风华正茂的妹妹,那眉眼和当年的自己,当真像极了。
她挽起对方的手,问道:“昨天怎那么晚才睡?”
江雪晴软声埋怨:“还不是姐姐写给我的那份长长的单子,我花了整整一晚上才看完了,难为姐姐把皇上和太后的喜好,全记得那么清楚。”
江晚晴失笑:“我让你留着慢慢看,不急在一时。”
江雪晴撇了撇嘴:“太后就罢了,姐姐让我记住皇上衣食住行上的偏好,难不成是想和我当娥皇女英吗?”
江晚晴摇摇头,语气温和:“真有那缘分,你可能是女英,我不会是娥皇。”
江雪晴笑了笑:“姐姐这话说反了。”停顿了下,声音轻下来,平静道:“若真有那一天,我必须侍奉皇上,那只能有两个原因。”
江晚晴问:“什么?”
江雪晴脸上的笑意褪去:“姐姐遭难,我要报仇。江家需要一人在后宫,形势逼人,我不得已。”
刚说完,她就打了自己嘴两下,又笑:“我知道姐姐要说什么,乌鸦嘴,乌鸦嘴,你瞧,我替你打了。”
江晚晴无奈:“你……你呀!”
正说着,忽见罗宛和婢女从另一边走来。
罗宛本就在气头上,看见迎面而来的两人,脸色更差。
这两天,听宫里的人一口一个‘宛儿姑娘’的,她总觉得是火辣辣的巴掌打在脸上,人人都在嘲笑她。
因为曾经的江晚晴,母亲逼着她改了名字,然后呢?
且不说齐婉月,宫里已经有一个宛儿姑娘了,虽不清楚来路,但有风声传出,说这位神秘的太后义女,极有可能是已经葬入皇陵的贞烈皇后,因此晋阳郡主和江雪晴,才有那般反应。
如今看那两人亲亲热热的样子,这话也未必全是空穴来风。
而那天……养心殿外,所有人都被挡在外面,她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没能让王充退开半步,这个人一来,王充屁颠屁颠的将她迎进去。
这等屈辱,没齿难忘!
江雪晴看见她,笑眯眯的打招呼:“罗姐姐,你也来御花园里看花吗?”
罗宛随意的往花丛中看了眼,目光在江晚晴脸上停顿片刻,挑了挑眉,慢声慢气道:“这不管什么花呀,盛放时开的再好,也总有败落的一天,瞧着真叫人伤心。”
江雪晴像是听不出另一层意思,笑道:“有过风光的一刻就够了,普天之下,除了咱们大夏国祚昌隆,还有什么是能长盛不衰的呢?”
罗宛装模作样的叹口气,朝着姊妹二人笑了笑:“我也就是惋惜罢了。花期短暂,鼎盛时人人争相观赏,一朝凋零,成了残花败柳,迟早任人践踏。花如此,人亦如此,可不叫人同情吗?”
第49章
慈宁宫,西殿。
江晚晴陪五小姐出去了,福娃来找他小姑姑,扑了个空,失望地趴在桌子上,一边晃荡两条小短腿,一边啃小厨房秋季的新品桂花糕。
原本跟着他的奶娘,见有个小太监在,便偷空出去跟人闲话了。
容定一整天心情沉郁,如今受限于身份地位的差别,想和他七弟一较高下,有那么一点点的困难。
不能明着比,那……来暗的?
喜冬指望不上,宝儿是拖后腿的,唯独一个人,倒是可以一试。
他的目光落在桌前那小小的身影上,眼底晦暗不明,冷静而淡漠,逐渐的,又添上一抹凉薄的笑意。
这是江晚晴最亲近的人。
姑娘在谁面前都有所保留,对这个人,却未必设有防备,如果能撬开他这张嘴,也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如此一想,容定无声无息的走过去,温声道:“太子殿下。”
福娃吓了一跳,看见是他,拍拍胸脯:“是你呀,小容子,你走路跟猫儿一样,都没声音的,你吓到孤了。”
容定歉然道:“惊扰太子殿下,是我的错处。”说完,他又和颜悦色笑起来:“您知道姑娘去哪儿了吗?”
福娃皱起小眉毛:“你问孤,孤还想问你呢。”
容定叹了声:“姑娘去养心殿寻皇上了。”话头一滞,他又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小娃娃,遗憾地摇头:“从前姑娘只和您说悄悄话,现在她有了皇上,常常陪伴他,都不和您说了。”
福娃愣了愣,哇哇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八道!”
他愤怒地跳下椅子,两只小手背在身后,烦躁地走过来,走过去,回头瞪他:“悄悄话是晚上躺在被窝里说的,谁都不能听见,你懂什么?”
容定微笑道:“我是不懂,太子殿下息怒。”
福娃扁起小嘴,委屈道:“小姑姑和我有过约定的,我们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让外人听去,你们……你们全都是不相干的外人!”
容定安抚他:“好,我们全是……只皇上不一定是。”
福娃便跺脚:“皇叔也是!”
容定笑了笑,还是不疾不徐的语速,问道:“太子殿下喜欢皇上吗?”
“皇叔?”福娃歪着脑袋想了想,一时间竟然犹豫了,过了好一会,他低头看脚尖:“……还行吧。他送了我忠勇和聪慧,看在它们的份上,我也不讨厌皇叔。”
容定沉默地看着他。
也许,有些东西真是生下来就注定的,这孩子的脑袋瓜子实在不像他,同样的年纪,母后过世,他已经学会看人眼色,提防他人的恶意,而这个小太子……轻易就被一对猫狗收买了。
改天等凌昭送他一对大雁,没准他分分钟认贼作父,就是这么耿直。
容定又问:“那您喜欢先帝吗?”
福娃讶然:“父皇?”
他挠了挠后脑勺,道:“喜欢,但他走了,我也不是很难过,因为……”他苦恼地皱起眉,想要解释:“怎么说呢?他一直很忙,没空陪我。如果忠勇和聪慧走丢了,我是会难过的,因为它们总陪我玩。”
人不如狗,人不如猫。
容定对这孩子不抱什么希望,轻轻咳嗽声,问:“那,我呢?”
福娃没想他会这么说,更惊讶:“你?”
他的小手摸了摸自己的双下巴,绕着容定走了一圈,脸上露出奸笑,一根胖胖的小手指对准他:“哦……小容子,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了。”
容定笑道:“您知道?”
福娃点点头,就像捉住了他的把柄,得意道:“你想讨我喜欢,以后好当奸宦,教唆朕干坏事,对不对?”
容定也有些诧异:“难得太子殿下知道这个词。”
福娃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小姑姑告诉我的,千万要提防身边的坏人,你们这些小太监表面顺从我,奉承我,没准装着满肚子坏水,都想来害我!”
容定目光一沉。
以江晚晴宽容驭下,与人为善的性格,竟然会说出这等话,其中大有古怪,定不简单。
看来,这个孩子真的是关键所在。
容定笑了声,走过去,双手放在福娃腋下,轻易将他抱起来,放回椅子上。
福娃恼怒的叫:“你放孤下来!放孤下来!孤的小龙爪子要踢你了!”
容定俯视他,温和道:“太子殿下,姑娘没教过你,一天当不成皇帝,那就只是一条小蛇,永远成不了龙么?”
福娃呆了呆,还真努力回想一会,忽然醒过神,怒道:“你……你这阉人,竟敢说孤是一条蛇,孤是蛇,你就是虫子、蚯蚓!”
容定执起笔,在桌上摊开一张纸,寥寥几笔画了一只略显臃肿的猫。
福娃看的出神,早忘记方才他的僭越,见他画完了,灵光一闪,拍手道:“这是孤的忠勇!”
容定淡淡一笑,又画了一只流口水讨食的狗儿。
福娃咯咯直笑:“这是聪慧——啊呀,小容子你画的真好,你教教我吧。”他去拉容定的袖子,软乎乎的求道:“你教教我,再给我画一只鸡腿。”
容定看住他水汪汪的眼睛,诱哄:“太子殿下喜欢我吗?”
福娃耿直道:“你教我画画,我可以喜欢你一点点。”
容定唇角微扬,继续执笔作画,淡淡道:“是个好的开始。”
当江晚晴回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们两个头挨着头,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模样,这画面和谐又古怪。
和谐在于他们的身份,好像真没什么不对劲。
古怪在于,容定穿着小太监的衣服,身份真的很不对劲。
福娃看见她,脸上绽开甜笑,又跳下椅子,拿着画去邀功:“娘,你看我画的忠勇和聪慧,还有红烧鸡腿。”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正色道:“福娃。”
于是,福娃又改了说词:“娘,你看小容子画的忠勇和聪慧,还有红烧鸡腿。”
江晚晴失笑,蹲下身看着他:“猫狗就罢了,鸡腿……你倒是会画饼充饥。”
福娃摸了摸微微鼓起的小肚皮,字正腔圆道:“我记得娘说的话,福娃宝宝太胖了,再不注意,迟早吃成一个球。”
江晚晴低头一笑,搂住他:“我是说你不能一个劲的吃,偶尔是没关系的,小厨房里有你爱吃的玫瑰甜糕,我叫奶娘去取了。”
福娃听了欢呼一声,笑弯了眼睛,忙不迭的去找他奶娘了。
江晚晴转过去,问跟进来的喜冬:“五小姐呢?不说想和我下棋吗?”
喜冬叹气:“五小姐回来后就说不舒服,回自己房里了。”沉默一会,忍不住心口的闷气,恨恨道:“姑娘,罗家小姐太过分,明摆着字字句句冲着您来的,亏得您还有闲情逸致,当真和她一起谈养花,她心里指不定怎么笑您呢!”
江晚晴笑了笑:“我当时说了什么,你记得吗?”
喜冬愣了一下,答道:“您说……有些花未曾开到最美,得不到有缘之人赏识,便已经凋零了,那才是可惜。”
江晚晴点点头:“然后又怎样?”
喜冬道:“然后,罗小姐气冲冲的走了……”她用袖子掩住唇,低笑了声:“原来姑娘揣着明白装糊涂,还好没吃大亏。”
江晚晴神情平淡,无喜无怒:“逞一时口舌之快,本就毫无意义,真想对付我,那就得来点真格的。”
喜冬一惊,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倒像帮着罗小姐,跟您自己作对?”
江晚晴打发她:“我就随口说两句。你去瞧瞧,五小姐到底怎么了,不舒服的话,传太医过来。”
喜冬道:“是。”
江晚晴见门关上了,拿起一边的画,仔细看了看,对那气质沉静的少年道:“福娃这孩子,要你来画这个,太大材小用了。”
容定不答,走向放置在旁的一架古琴,撩起衣摆跪坐下来,双手放在其上,一阵沉寂后,琴音顿起,抑扬顿挫,极为激昂。
江晚晴神色微变,想制止他,刚走一步,又停住。
许是才和福娃吵闹过,他发丝微乱,一缕碎发垂在耳侧,却无暇顾及,琴弦上十指翻飞,一段段激荡人心的旋律倾泻而下,连贯悠扬,稍微懂得音律的,都能听出弹琴之人造诣极高。
直到一声突兀的响,琴弦断裂,琴音戛然而止。
他苍白的指尖上,猩红的血珠渗出,缓缓滴落。
容定缩回手,用帕子抹去琴上沾染的血渍,低着目光:“弄脏了琴,姑娘恕罪。”话音刚落,忽然有什么东西塞进嘴里,有些硬,但那味道甜的入骨。他怔了怔,抬眸:“这是……”
江晚晴放下手,轻声道:“没什么,就是糖。”
容定沉默了会,执起她微凉的手,握住:“姑娘想安抚我,这是不够的。”
江晚晴低叹一声,良久无言,忽然道:“我是真的不懂你怎么想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替你找个宫女对——”
容定低声打断:“后一个字,你真要说出来么?”
他看着她,目光冰凉,隐隐又有撼天动地、众生俯首的魄力。
这不是容定的眼神,无论摊牌前还是摊牌后,都不是他该有的模样,这是……先帝凌暄。
江晚晴闭了闭眼,道:“你跟着我绝无出路,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
容定淡笑:“我要的出路是什么,姑娘当真知道?”
他站起身,看向窗外的庭院:“七弟现在所有的,不过是我早拥有过甚至厌倦了的,皇权帝业,锦绣江山,我早已看淡。”回头,一瞬不瞬望着她,那双狭长的眼眸一半如沉静的冰泉,一半如燃烧的烈焰:“我今世所图,唯独姑娘一人。”
江晚晴只觉得他手心炽热,想抽出自己的手,他却不让。
记忆中,这仿佛是第一次……他这般强势。
容定神色淡漠,一字字道:“当年以为姑娘钟情于七弟,所以不曾奢求,而今,我绝不退让。”
为此,执念成魔,在所不惜。
*
喜冬去偏殿问候,翠红只说五小姐无碍,吹了风抱怨头疼,歇一阵就好。
刚回房,见江雪晴坐在窗下,望着一方绣帕怔忡出神。
她早上梳好的发髻被风吹的微有凌乱,鬓边两侧垂下两绺乌发,越发衬得皮肤雪白,颈项细长。
过了会儿,她开口,也不知道是对翠红说的,还是对她自己:“小时候,我一度懒得学绣花缝补,先生都教的烦了,姐姐从不曾对我不耐烦,连一句重话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