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了,我要吐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检讨书”三个字了。』
『你就祈祷下次不会轮到你写检讨吧。我也不行了,我怀疑我会对日程表产生PTSD,我觉得明天我需要接受一下心理治疗。』
『听说市警那边的儿童诱拐案也出岔子了,求求科长,我给他老人家跪下了,把我调去那边吧……』
『讲道理,我们能不能起诉柚木精神伤害啊?让我们加班看这种东西也就罢了,还必须“逐字阅读,从中找出有效信息”,这不是要把人逼出抑郁症吗?』
『真的,太抑郁了……让我回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劝柚木前辈善良……』
以这条发言为分水岭,群内画风为之一转,从“集体批判职场贱人”转向激情交流各自负责阅读的文字内容,怜悯中流露出一丝往事不堪回首的悲愤与辛酸。
结合他们的对话以及我白天亲眼所见,我大致勾勒出了星岛英十四年来生活的轮廓。
毫无疑问,打从出生以来——甚至是在出生之前,他就别无选择地生活在双亲一手打造的高压环境之中。星岛夫妇对他的“教育”,最早恐怕可以追溯到胎教。
也就是说,早在生下这个孩子以前,他们就已经按照自身的期望与价值观,在内心铸造出了一套完美无缺的儿童模具。他们发自内心地深信,无论之后降生的婴儿是圆是扁,只要削足适履,大刀阔斧削去他身上“不必要”的赘余部分,再如填鸭一般填补上他们眼中的缺陷与不足,佐以烈火焚烧,最终就一定会有完美无缺的陶器出炉。
仿佛一个理想的儿子,当真是可以这样“精雕细琢”出来的。
——那么,除此之外呢?
除了我们所看见的一切之外,星岛家是否还有其他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直接关系到这次惨案的发生?
我感到不寒而栗。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地捏紧了鼠标。
“……星岛同学,平常在学校都不怎么笑呢。”
萤丸抱膝坐在一边,困惑与担忧之色在他清亮的瞳孔中交替闪烁。
“人类好难懂啊。他的爸爸和妈妈,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呢?”
“是因为‘期待’吧。”
岩窟王正端坐在餐桌边——很遗憾,贫民窟女孩的公寓没有第二张沙发——翻阅我从本部带回的案件材料,闻言目光凝注不动,只是似笑非笑地一扯嘴角。
“生涯不顺的父母希望在子女身上圆满自己的遗憾,有所成就的父母希望在子女身上复制自己的成功,这都是无可指摘的心理。不过可惜的是,世界上也有相当一部分的‘期待’,其本质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哼,光是听着就叫人火大。既然有那么多期待,与其指望小孩,还不如寄放在自己身上呢。”
贞德alter不以为然地冷哼。
“不过嘛,我也不讨厌吉尔对我的‘期待’就是了。毕竟我是因为他的愿望而生的嘛。”
“原来如此,他对你来说就像阿爸一样啊。”
我握起拳头敲了下掌心,“也对,你虽然是以圣女贞德为原型,但其中也掺杂了吉尔·德·雷元帅关于‘贞德’的愿望,所以你才会成为不同于贞德的存在。这么说来,贞德算不算是你阿妈……”
“……?!?!?!”
淋浴喷头发出的水声戛然而止。下一秒,浴室门就像挨了发炮弹一样猛地向外打开,一块肥皂精准地朝向我额头高速飞来——
“才才才才不是呢!!!你你你在胡说什么啊,谁是她女儿了?!杀了你哦!!!!!”
——如此这般,伴随着贞德alter气急败坏、语无伦次的背景音。
“唔喔?!”
侥幸的是,本性纯朴的魔女并未使出最大火力,我以毫厘之差低头闪过了呼啸而来的肥皂,然后便听见它与我身后的墙壁剧烈撞击,发出炮竹爆炸一样热闹喜庆的声响。
“……糟糕,这肥皂怕是碎得不能看了。”
我维持着抱头蹲防的姿势喃喃自语,“回收一下当洗衣粉用吧。”
“你这小家子气的想法我也快不能看了。我说那个岩窟王,你不是有‘黄金律’这种保有技能吗?麻·烦·你,稍微接济一下这个小Master,让她别这么穷酸了好吗。”
“很遗憾。”
岩窟王从容不迫地一摊手,“如今我们并非真正的从者,能否发挥力量还是要取决于茜的异能。她本以为召唤我之后就能够一劳永逸……但是非常不幸地,她的异能属性决定了她的财产只会‘因为异能而减少’,不会因为我们而增加。”
贞德叹了口气:“总之,也就是‘不能使用关于金钱的技能’对吧。这到底是什么垃圾异能……”
“…………”
虽然倍感伤心,然而无法反驳。
有时候我也曾暗自想象,如果我是一个坐拥亿万身家的霸道千金,说不定此刻早已依靠这个能力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迦勒底·本丸·镇守府·阴阳寮……以这支私人部队为本钱,搞不好都能够踏上称霸一方、叱咤风云的社会大佬之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龟缩在五十平方的单身公寓里,像仓鼠屯粮一样埋头收集粉身碎骨的肥皂。
事实上,不是我自卖自夸,我也曾经收到过几次来自非法组织的邀请,说辞各有千秋,共性是无一例外地对我许以重利。毕竟说到违法生意,最大的好处也就是一本万利了。而在地下世界,任何一个拥有战力的异能者都是千金难买的珍贵资源。
但是,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与选择,现在我还在这里。
只要我还是柚木茜一天,就不会走上、也无法走上背叛自己的道路吧。
说得通俗易懂一些就是:
——走开,你这该死的良心,为什么你要妨碍我发财!!
“话说回来……要不是为了氪金,我也不至于抠成这样啊。”
我一边在内心如此声嘶力竭地咆哮,一边将肥皂粉拢到手心里,缩着脖子小声为自己辩护。
“所以说,你这算什么倒霉能力。虽说这个世界的‘我’是因为你的能力而生,好像没什么资格抱怨……”
贞德此时已经飞快地穿着整齐,甩着短发上的水滴迈步而出。
“话说回来Master,除了你之外,这世上还有其他类似的召唤系异能者吗?他们也需要氪金吗?”
“有是有,不过种类和性质都不大一样。”
我心头一动,熟练地点击网页收藏夹,打开一个风格颇为清新的博客页面递给她看。
“喏,这就是除我之外的另一位召唤能力者。”
“嗯?这个网页……等一下,什么啊这是???”
贞德的表情看上去好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一下连舌根都有些转不过弯:
“这是,我——‘我与一期一振的恋爱日记’?????”
在令人赏心悦目的田园风网页上,可以看见用心形装点的博文标题,以及一名文静少女和一名清俊青年的合照。仅从照片来看,两人似乎只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小情侣,但如果知晓青年的真实身份,可能有相当一部分刀剑乱舞玩家会因为震惊而当场昏厥,还有一部分一期一振的女友粉会需要当场吸氧。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
我交叠双手支起下巴,满怀恶趣味地侧目窥视贞德惊讶的表情。从反应上来看,毫无疑问,现在她也是一位真情实感的刀男人玩家了。
“长野县你知道吧?全国首屈一指的自然风景区,温泉和古建筑也很有名。她是在那一带隐居的自由异能者,能力是【只要持续写作三百万字关于某个角色的同人作品,就可以将那位角色召唤到现实】,我们将其命名为‘厨力放出’。”
贞德:“?????这样也行???”
我:“这样也行。而且三百万字很难写喔,不要小看她。”
“………………”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同样身为乙女爱好者,嫉妒仿佛快要使贞德质壁分离。
这也难怪。毕竟在屏幕内侧的型月世界里,厨力放出没有实际意义,这种梦一样美好的妄想只能通过圣杯来实现。
“不过……”
不知何时,岩窟王也已悄无声息地倚靠在沙发椅背上,锐利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从网页上一掠而过:
“她召唤的角色,好像从头至尾就只有一个啊。”
“咦?真的喔。”
萤丸一脸认真地将面孔贴近显示屏,“这个博客里,说的全都是一期一振的事情。”
“那当然了。”
我笑吟吟地伸手揉了下萤丸松软的头发,沾了一手洗发露的芳香。
“因为她就只喜欢一期一振一个人……一把刀而已啊。对她来说,在完成第一次召唤的瞬间,她就不再需要使用异能了。顺便一提,长野县的异能特务科曾经讨论过是否要禁止她发布照片,不过网友全都把这当成了以假乱真的cosplay,所以官方也就对她网开一面了。秀恩爱是基本人权嘛。”
“唷,看不出来还挺浪漫的。”
贞德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别有深意地抱起双臂斜睨着我。
“Master如果不是这么贪得无厌,像她一样只召唤一个人,应该也可以过上更加宽裕的生活吧?”
“大概吧。”
我面不改色地一口应承下来,“谁让我吃这碗饭呢。我不仅需要有人和我谈恋爱,还需要有人帮我打人。”
“谁要跟你谈恋爱啊。”
贞德别过脸去啐了一声,但似乎还是按捺不住心头好奇,紧接着又追问道:“就没有一个正经点的异能者,召唤角色纯粹是为了工作吗?”
(你当年使用圣杯不也是为了玩儿乙女游戏吗……)
我将这句五行欠揍的吐槽压在心底,再次向她讲起我们同事中津津乐道的另一个故事:
“有啊,前两年新宿就有过一个案例。有个舰队collection的宅男玩家觉醒了异能,效果是【每在舰娘上消耗1000个小时的游戏时间,就可以召唤一名刀剑男子】。”
“………………不是,这哪里不太对吧?!!反了吧,各种意义上都!!!”
“没有哪里不对。两者都是dmm发行的游戏,你就当成是联动吧。”
“世上哪有这么悲哀的联动啊?!男人是冲着少女才玩游戏的吧,宅男的心情要怎么办啊!不,虽然我不怎么关心他啦!!”
“他后来好像把召唤的刀剑男子都派出去打工,因此发家致富,和这位博主一样成为了幸福美满的现充哦。”
“这样也行啊————————!!!!!!!”
“这样也行。对了,还有人的异能是把贵宾犬变成芙芙……”
“这已经不是召唤了,只是普通的宠物美容师而已吧?!”
……
……
……
快乐的夜谈时间总是流逝得格外飞快,当时针指向十二点之后,我发挥身为一家之长的威严(如果有的话),不由分说地将他们一个个赶回床上。
话是这么说,其实真正有“床”可睡的也只有我和贞德而已,而且还不得不挤在唯一一张单人床上。贞德alter是我第一个召唤的女性角色,在此之前,我还从未有过购买双人床的需要。
因为没有人和我谈恋爱。
开玩笑的。
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岩窟王一直在客厅沙发上铺被褥,萤丸则是像神乐一样蜗居在壁橱里。清晨我睡眼惺忪之际,时常以为他是生活在我家的座敷童子或者小精灵。
“Master。”
就在我准备进入卧室那一刻,岩窟王突然从身后叫住了我。
“怎么了?”
我站定脚步回头看他。因为家中有我和贞德在的缘故,他即使在夜间也保持衣衫得体,尚未干透的白发服服帖帖披垂在颈侧与前额,看上去便不再有平日里尖锐张扬的棱角,反而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朦胧的、尘埃落定的温和。
我稍微抬起视线,无声凝视他璀璨生辉的金色瞳孔,隐约意识到了接下来他会说什么。
“Master。”
他又重复了一次,“我知道你在意萤丸友人的安危。但是,你确定要继续参与这次案件的调查吗?”
“这是我的工作。”
我蠕动喉头,发出砂纸打磨木片一样粗糙干涩的声音。
“你应该也看得出来。”
他对我的争辩置若罔闻,自顾自毫无停滞地说下去:“这次事件的本质是‘复仇’。是孩子对大人、子女对父母的复仇——就像你一直想做的那样。你对此涉入越深,就必须承受越发沉重的精神负担。对你来说,这等同于唤醒从未愈合的伤痕。”
“……”
我知道,他是正确的。
即使深信这次凶案背后另有隐情,我也绝对不会看错。在那处惨绝人寰的案发现场,除了暴戾与疯狂之外,还镌刻着与我胸中同样的、明确指向某个“大人”的愤怒与憎恨。就我个人而言,确实很难不带任何私情地介入这起案件。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
“埃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