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两个声音正在用日语和英语交杂着争辩。
研讨并不会有谁对谁错,只是大家各抒己见,周围如果有其他人有异议,也可以随时打断加入讨论,相对于很多形式主义的研讨培训,这种会议似乎更能激发参与者的代入感。
江语透过前面人□□错的肩膀,看到里面正在讨论的两个主角。赞成火车作为开场主角的是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男生,他黑色针织开衫下露出的衬衫领口白得发亮,灰色的西装裤下是一双修长笔直的腿,衬出他浓浓的书卷气,却与他俊美的五官不太和谐,鼻梁上压着的金边眼镜似乎在极力的掩盖他眼神里闪烁出的桀骜不驯。
而他对面的男子明显年龄稍微见长一些,虽然人已至中年,却能看出保养得当的脸上很少留下岁月的痕迹,他穿着符合他年龄气质的正式西装,说话时摆动的双手和身体微微向前的弧度,不难让人猜出,这位先生平时生活中上位者的姿态。
很有意思,虽然第一位与江语年纪相仿,不过她却从心里更赞同第二位的看法。
趁着他俩喝水的空档,江语忍不住用日语插上了一句,“我也赞成那位先生说的,我们国家有一位译者高慧琴女士翻译川端康成先生的原文是这么说的: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既然作者表达的意思里并没有强调火车的事情,我们作为翻译,如果只是为了意境唯美而并没有准确地传达出作者的意图,像文学作品过于意译可能只是缺失了少许异国风情,那如果是科研作品是不是会为看直译本的读者造成困扰呢。”
她开口的时候,带着金边眼镜的男生的注视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这位小姐,您是不是偷换概念了呢,只是把后半句的火车提前作为主语提到了前面,不至于构成过于意译吧?”
江语见他回应,露出职业浅笑,语气轻柔却坚定,“那么请问您,过于意译的界限您是怎么划分的?您觉得把后半句的主语提前植入没有任何问题,那么作者答应了吗?”
周围传出低低的笑声,连刚才与金边眼镜争辩的中年男子都忍不住以手握拳举到嘴边假装咳嗽来遮掩自己的笑意。
去问川端康成先生本人,恐怕是有点难了吧?小姑娘真有趣。
金边眼镜眼神闪烁,修长的食指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镜框,“这位小姐,不如留下您的联系方式,我们会议结束后还可以慢慢探讨这个问题。”
江语往后一步退回人群,礼貌地回应道,“我见识短浅,能说的我都说了,您与我私下探讨,我也是今天这么几句话了。”
意识到自己被眼前这位长相甜美却极有内涵的小姐拒绝了。金边眼镜想了想,又出声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她,“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怎么理解夏目漱石先生翻译的今晚月色真美?”
见她表情微愣,金边眼镜像是抓住了她的弱点一样连续发问道,“如果像你所说的那样,翻译需要直译出作者的意图,那么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我喜欢你来代替今晚月色很美这句话,是不是这样就破坏意境了呢?”
今晚月色很美啊。
那天言谨也是这么对她说的,没想到在今天这个场合有人直接质问她为什么这句话不能代替我喜欢你说出口,这样委婉却美丽的话,为什么不行?
江语轻握了一下拳,略作思考之后浅笑地看着眼前的金边眼镜,“这位先生,如果有一对双胞胎姐妹,长相一样,一个胖一个瘦,你会喜欢哪个?”
以日本人喜欢长相小只的女性这种特点来推断,她断定眼前的男生会选择瘦的女孩。果然他疑惑的看着江语,迟疑的说出了答案。
“那就对了。您知道么,我们国家唐朝的时候,是以胖为美,而到了现在,大家都普遍觉得女孩苗条一些更好看。所以啊,时代是会变的,如果您用夏目漱石先生的那一套把I LOVE U翻译成今晚月色很美,不能直接的说出自己的内心,我想恐怕是追不到女孩子的。”
这回周围不只是压抑的偷笑了,围观的人纷纷被眼前这个小姑娘的诡辩逗乐,那位中年男子更是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江语朝金边眼镜眨了眨眼,穿过人群转身离开了。
一场研讨会让不少人认识了江语这个有趣的中国小姑娘,不仅有趣,还把京都翻译协会会长家的公子呛得说不出话来。接下来几天的研讨会江语都没见着那位金边眼镜,可能是参与的人太多,凑巧碰到的机会并不大,倒是那位中年大叔,每天见到她都很绅士地朝她打招呼。
最后一天是关于同声传译的研讨会,江语知道罗欣一直在找机会参与日语同声传译,不过她确实是对此兴趣恹恹。一方面是同声传译必须贯通多个领域,平时的艰辛鲜为人知,另一方面,她也觉得自己跳脱的性格不太适合。
于是江语独自找了个角落坐下,拿出手机打发时间。凳子还没坐热,小姑娘刷着微博正投入,没发现这几天点头之交的大叔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你好,我是雁南飞。这位小姐也是中国人?”
江语诧异的抬起头,看到第一天意见相同的中年大叔在她对面坐着,大叔说着纯正的中文,右手微微向前伸,在空中做着一个握手的姿势。她狐疑地扫视一圈左右,确定大叔在和她说话,于是习惯性地也伸出右手,在空中与大叔轻握了一下。
雁南飞,这个名字挺耳熟的。不过听着像是武侠小说的角色。
“您好,我是江语。那天,我还以为您是……”
对面绅士地笑了笑,在这个场合,他又穿的西装革履,大家第一眼都会以为他是日本人吧。小姑娘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听懂了。
“呵呵,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不过最近几年在日本采风。”见江语疑惑的表情,他解释道,“哦,忘了说了。我是个作家。”
原来是个作家啊,出现在这次的翻译研讨会上也不奇怪,难怪对今天的同声翻译专题没有兴趣,找她聊天来了。
说到作家的话,那她知道是哪位雁南飞了。和她第一感觉一样,是写武侠小说出名的那位,不过听说这两年转型了。
江语伸出双手重新与面前的作家握了一下手,表示久仰大名,荣幸之至。客套一下,这种虚礼她从小在家见爸爸请各界大佬来做客时做过好多次。不过要是真的研读过他的大作的话,在大叔一开始自报家门的时候就应该有所表示了。不过眼前的这位大叔却不甚在意,反而兴致勃勃地和她聊起了第一天辩论时的话题。
“现在能贴切按照我们这些作者的意图来诠释的翻译家不多了,这一点我确实非常佩服你年纪轻轻可以这么透彻。”
江语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梁,腼腆一笑,“哪里,我们做翻译的不过是文化的搬运工,哪有什么资格去改动原著的意思呢。”
这么一说,大叔更是对眼前的小姑娘好感备至。“不知江小姐除了日文,一般还接触哪些语种呢?”
“啊,其实日语是我的二外,我主要专攻英文。”江语如实回答。
即使这么说,结合那天辩论时她流利的日文,漂亮的发音,还是让雁南飞打心眼里佩服起来。看来她虽然年纪轻,能力却不小。从胸口掏出自己的名片,他双手递上,“这是我的名片,日后有作品需要译文,可能需要麻烦江小姐了。”
江语没想到他会直接跟她谈起未来合作,想着可能对方也只是客套一下,也没必要过问周行之,于是恭敬地接下了名片。
名片上正中间依然是雁南飞三个宋体大字,下面是工作室联系方式。这位作者真是神秘的紧,她可不认为这是真名,应当是写作以来一直惯用的笔名,不过既然人家不说,她也没有必要去刨根问底。
收下名片,两人又从江户川乱步聊到松本清张,从东野圭吾聊到阿加莎与柯南道尔,竟然异常谈得来,宛如一对忘年交。除了同对推理小说兴趣盎然,江语还发现面前的大叔同样喜欢柴犬,一聊起爱犬当即就给大叔看了手机里haru的照片,话题源源不断。
不知不觉聊到会议散场,江语手里拿着大叔写给她的地址依依不舍的与他道别。
打开手机,江语照着纸条上写的地址,输入进谷歌地图,果然画面跳出了就在京都的一家超人气店铺的招牌。小姑娘美滋滋地点了收藏,明天开始结束工作,她就可以去参观一下最近风靡一时的柴柴咖啡厅了。
第22章 二十二颗狗粮
晚上回到酒店,江语为了后面几天的休息,连夜整理了一份研讨会议纪要发给周行之,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回到床上休息。
这一觉睡到昏天暗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胃里空的有些难受,江语翻身从柔软的被子里露出大半个身体,伸手摸了半天床头的手机。
手机上未读消息已经满屏,小姑娘揉了揉发酸的眼角,解锁屏幕。
最早的消息是早上7点多,周行之回复收到文件,并邀请她晚上一起吃饭,还特别着重的声明了只他们二人。
剩下的一串儿消息都是来自言谨。
从十点多一直断断续续的发来了十几条消息。从一开始的和她早安未果,然后询问她是不是还没起床,再后来委屈巴巴地诉说从昨晚开始江语就没有回复他的晚安信息,一直到接近中午担心她出了什么事,整个心路历程清晰的很。
江语不好意思的揉了揉睡得蓬松的头发,率先回复了他的消息:对不起啊,昨天熬夜写报告了,才醒。
对方仿佛时时刻刻盯着手机似的,秒回信息:没事就好,看到你回消息我就不担心了。那我看比赛去了。
江语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日期,如果她前几天恶补电竞知识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已经是八强赛开赛日了,她心里的那个人这几天状态也如她所期望的那样,节节取胜,他也离鸟巢又近了一步同时也意味着对手更强大了一些。
在网上搜索他们战队的时候,江语不免看到了一些几年前的新闻。几年前他们这几个人刚组成一支新队伍时,处于战队最灰暗的时期,一开始甚至连总决赛的敲门砖都够及不到。队员间的磨合、战队的成长,他们付出努力的成果也日渐被其他人所注意,吸引了一波又一波粉丝,直到去年,他们甚至站在了半决赛的现场,虽然最后惜败,没能参与到冠军宝座的角逐,不过每往前迈一步,都能获得更多外界对他们的认可。
江语印象里最深刻的那张照片,是上个赛季比赛结束的时候,灯光全部打在冠军队伍上,而不远处观众席的阴影里,FW战队的队员目光专注地盯着奖杯被其他战队高高捧起的那一瞬间,眼神里仿佛有什么在闪烁。
外界对于这只队伍,并没有过多的报道讲他们失去竞争冠军资格如何黯然离场,更多的是赞扬这只几年前名不见经传的队伍像一匹黑马成功突破重围站上如今这个高度。
不过江语知道,照片上言谨的眼神里,想要的不止那么多。他说捧到冠军奖杯后会重新对她说之前未说完的话,她知道,他们这次的目标直指冠军位置。
重新点亮屏幕,她回复:嗯!继续保持胜率势如破竹!
那头迟迟不再有回复,江语知道他去认真分析对手比赛了,于是起床收拾自己,今天虽说没工作了,不过下午预约了豆柴咖啡屋,看了下时间,吃个午饭过去刚刚好。
由于时间已经过了饭点,江语随意叫了客房服务送了一份午饭到房间。虽然没有第一天她在外吃到的豚骨拉面对她胃口,不过胜在口味清淡不油腻,对她这种胃里空空荡荡的人最合适不过。
吃过饭江语就按照地图的指示直奔咖啡屋,咖啡店的位置很好,就在锦天满宫的旁边,之前早就做过预约的江语,一到门口就被店员安排进屋。
一拉开移门,江语就看到一只黄色的小豆柴伸着懒腰边甩尾巴边摇摇摆摆朝她走来,小姑娘不自觉地挂上了满脸姨母笑。小狗吃的肥嘟嘟的,脖子里围着草绿色的唐草花纹领带,江语蹲下身子忍不住从头到脚把小狗摸了个遍,想起在家寄人篱下的haru,更是喜欢的手都停不下来。
整个屋里铺满了榻榻米,江语脱了鞋子轻轻地踩在上面,旁边的移门后突然又伸出一个小脑袋,是条黑色的小豆柴。逆着灯光,就看到它异常醒目的两点黄眉毛朝着江语上下一阵抖动。小姑娘半跪在地上,招呼小黑柴过来玩,小狗见江语轻声轻语地叫它,撒开小肉腿就朝她奔了过来,后面蓬松的尾巴随着跑动上下颤抖,煞是可爱。
江语在自贩机上取了一杯冰抹茶,找到预留的位置坐了下来。没想到两只小狗并没有离开去别的客人那,径直跟着她依到了她身边。
想必她身上自带着haru的气味吧。小狗没准把她当同类了。
小豆柴的体型确实比正常柴犬要小了一圈,看着他们在脚边翻着肚皮咬玩具,整个人都被治愈了。江语掏出手机拍了好多照片和视频,每张照片上小狗的表情动作各不相同,小狗也不惧怕摄像头,歪着头摆出各种姿势。
一直围绕着江语的这条小赤柴就是这家店的镇店之宝了,它厚实的小耳朵在江语每次摸上它的狗头时都稍稍往后一抖动,瞳孔又黑又亮,不管怎么翻身,杏眼就这么注视着你,半咧着嘴露出犬牙的牙尖儿,粉嫩的小舌头歪在一旁,把江语萌得简直快要内出血。
小姑娘对柴犬没有任何抵抗力,过了预约的时间江语还连着续了两次。直到周行之电话过来问她在哪,她才意识到已经在咖啡馆待了一下午。
与她约好时间,周行之开着朋友的车到路口的时候,看到小姑娘怀里抱了一大堆柴犬的周边站在马路边等他,要不是对她的身形气质了如指掌,被公仔遮住整个上半身的江语根本没有人认得出来。
下车帮她把怀里的东西都搬上车,周行之哭笑不得。
“玩了一下午,累不累?”
小姑娘在副驾驶座坐好,眼神里还带着光芒,“不累啊,小狗都超可爱的,我简直要被萌死了。”系上安全带,她问,“哎,对了。我们去吃什么?”
周行之故作神秘地一笑,“一会儿不就知道了,你只管去,别的都包在我身上。”
难得见他这么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江语满腹狐疑,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先前还能看到一些高楼大厦,开着开着,视线里就只剩下路边风格古朴的日式小屋了。这些房屋建造得并不密集,有的中间隔着偌大的庭院,精心修剪的树梢透过院墙伸展着半边枝丫,有的中间甚至还隔着清澈见底的小溪,跳跃的溪水淙淙地撞击在小溪下凸出的鹅卵石上,溅出小水花儿又落入水流。
这会儿已经出城了吧,江语看着四周的景致想着,越发好奇到底周行之要带她去哪儿共进晚餐。
车子在静谧的路上又开了约莫半小时,最终在山脚下一处视野开阔的院门口停下。周行之示意地方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