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楼被花婆接到了四楼左边的月弥厢。白翎已调好了琴弦,静坐在房内等候。
房间装璜同大堂风格迥异,没有金镶玉,没有银贴珠。沉红木漆着雅调,镂空雕花各相宜。
最别致当属吊顶的青铜鹿座仙鹤烛台,荧烛暖暖、载屋盈辉。
入门绕过屏风便是客人位置。并列两张浮雕云纹漆木案,木案下方各垫一花绸软蒲供客人落座。木案上鱼嘴酒壶、双耳酒盏各一,小食少许。
正对面是一珠帘,隔开了乐女。
两人落座后,珠帘后的白翎欠身行了礼,说道:“小女先弹新编的曲,若二位想要听点其他的,可说来。”
步莨问穆向南:“你有什么想听的吗?”穆向南摇摇头,看了眼前边隐约的绯红身影,说道:“白姑娘弹什么我们就听什么,您做主就是。”
白翎又行礼,柔声一句:“小女献丑了。”
落座琴台旁,两手抚琴轻拨几弦辩音听色。方才开始弹奏。
黑沉的十弦琴在她玉指下蜕变成蝶,时而悠扬悦耳,如黄莺出谷,时而短促勾动,如泉水叮咚。
步莨单手托腮,沉浸优美琴音,酒水未沾一滴,一曲终了,她仍瞑目宁神,回味陶醉。
四周安静没有反应,白翎霎时紧张,抬眼望向笔直端坐的穆向南,怯声问道:“小女弹的不合心意吗?”
同样沉陷方才袅袅余音的穆向南瞬间回神,忙道:“好听!很好听!从未听过这么动听的乐曲!”
连连朴实的夸赞让白翎悦上唇角,低头暗藏浅笑。
步莨也被他大声话语恍回思绪,坐正身豪气拍掌,称赞不已:“白姑娘人美琴美,我们都是没赏过雅乐的粗人,一时听得飘飘然,陶醉其中,你只管弹,莫在意我们。”
听两人赞扬,白翎放下心来,这才继续弹奏,并唱了两曲。
三曲完毕,步莨鼓掌连连赞好!
白翎起身欠个礼,问道:“能否劳烦穆公子帮我将琴带给花婆?秋儿的琴出了些问题,让花婆把琴给她。待您返回,我续用箜篌弹奏。”
步莨使了个眼神,穆向南忙起身应道:“小事,我这便去。”
待他离开,白翎坐着调整箜篌音色。步莨无聊地拿起花生米一颗一颗嚼着,饮两杯茶。她酒量一向不好,甚少主动沾酒。
视线落在木案边上摆着的小木盒,盒中放着几小袋纸状包装的东西。
步莨好奇拿起来,端详外边也瞧不出究竟,随口问:“这是个什么?”
白翎瞧了眼,回道:“这是卖药的商人推销给咱们的药粉,楼主让我们顺便之时推荐给顾客。”
“奇怪,卖药的不推销给大夫,怎推给你们?”
“这…”白翎斟酌说道:“尽是些强身健体功效的药,也不是治病的药,卖给青楼比卖给大夫更赚钱,姑娘们也可拿些回扣。”
步莨了然点头,强身健体…她可不就是身子不够强壮才被曦华说打晕就打晕吗!
问道:“此药如何使用?药效如何?可有不太好的副作用?”
白翎思了思,道:“放入水中浸浴半个时辰就好。听说药效很好,副作用倒也没听谁说过。”
步莨一听心喜,拿出十袋,豪气爽快:“这十袋我都要了!”
白翎调弦的手霎时顿住,傻眼看着她:“这…这药…”
“嗯!都要了!”步莨断了她的话,一边将药包塞进袖袋中,一边说道:“待我们回去时让向南一并结账就是。”
白翎正要再开口,恰时门打开,穆向南走了回来。
白翎欲言又止,这药也是促进夫妻和谐的,听说寨主新婚燕尔,反正对身子没甚么坏处,买便买吧。这般想,她便闭口不言了。
步莨见穆向南回来,起身说道:“白姑娘先弹曲吧,我肚子不大舒服,出去一下。”
“没事吧?”穆向南有些担忧。
步莨摇摇头:“没事,兴许吃急了闹着肚子,我去去就回。”说罢她急急就走出屋。
关上房门,步莨捂嘴窃笑,她肚子从小就铁打的,哪会轻易闹腾。就给他两腾出些时间呗!
闲着没事,步莨在楼上慢悠悠溜达,随意左瞧右望。这才发现,这楼层的四间屋子有一间竟没有门牌。里头隐有微光,不确定是烛光还是窗外映照而入的月光,也没听到弹琴唱曲声。月虹楼不是高朋满座吗?怎会多一间不招客的房间空置?
步莨也只略微好奇,路过这间屋子就要走,突然一只手伸来捂住她嘴巴。步莨惊吓,欲挣脱,双手和腰身霎时被狠狠勒住,拖拽到旁边两屋间隔的阴暗处。
步莨欲抬腿反击,锋利的匕首冷冰冰抵在她喉头。
第二十九章
“沈霄在何处!”沙哑陌生的嗓音压低在她耳边。
这是个中年男子, 步莨推测。可她委实憋屈,好心配鸳鸯,出来溜达一圈, 还能遇到寻仇的找错人?
步莨面朝墙,身子被他抵贴在墙上和他之间。怕那匕首割到自己, 她缩了缩脖子,佯装害怕瑟瑟状:“我…我是来听曲的, 不认识你说的人。”
“你是女的?!”男子禁锢她腰身的手臂稍微松了些。
步莨软声道:“小女喜爱听乐, 又不敢堂而皇之以真面前来, 遂扮男身。恳求大侠放过我, 我真不知你说的沈霄是何人物。”
男子沉默未言,就在步莨想着如何夺下他手中匕首时,他忽然将匕首狠狠压在她脖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说谎!能入这层的都是贵客, 怎会不认识沈霄?就算不是这月虹楼的客人, 又怎不知道这号大人物!”
男子将匕首往她脖子威胁地轻轻一刮, 锋利刀刃霎时破肌, 步莨疼得皱眉抽了一口凉气。血腥味窜入鼻中。
这人的心可真狠,连个娇弱的姑娘家也不放过!她常年不出寨,谁晓得这叫沈霄的大人物是哪个人物。
“听闻沈霄喜爱让身边女子扮男装,尤其是娇俏玲珑的女人。”男子威胁道:“你这细皮嫩肉的, 一瞧就是个女的, 何必多此一举扮男的来听曲?再不说,我就把你这白嫩嫩的脖子给切了!”
步莨心里咯噔, 真生出几分惧意,却又实觉好笑,他第一眼不也没认出她是个女的吗?
脑子飞快转着,倏然想到旁边这无人的房间。步莨心生一计,眨眨眼,哆嗦害怕地抽泣着:“莫要杀我,我说我说!他就在这屋子里,我方才就从里边出来的。”
“呵!果然是沈霄的狗腿!见血才肯说。”男子讥讽,将匕首改为抵住她后腰,“快,带我进去,莫乱出声,否则一刀结果你的命。”
“好,我带你去。但他此时已睡下,不喜旁人打扰,咱需小声些。”
男子冷笑:“睡下正好。”
步莨看不到他表情,可从声音也能辨出此人兴奋不已,想来果真是仇家?还想趁人睡着了偷袭。
男子挟持着将她压去那无牌的房门口。步莨嘘了一声示意他小心些,再缓缓推开房门。这门质量好得竟一点摩擦的声响也未发出。
待房门打开些,男子以膝盖抵她腿弯,让她抓紧进屋,可别被巡视的人看见。
步莨蹑手蹑脚进了屋,男子紧随她跟入。步莨正要转身,却被他钳住,匕首死死锥在她腰部。
“你敢乱动试试。”他极为小声。
步莨指了指门,男子这才理解她的意思,甚也未说,转了身让她面朝门口。
步莨将门关上,默想:这黑灯瞎火之处,又隔绝了外人,是个伸展拳手的好地方。
男子提娃娃似的,又把她给拎转个身,对着房内,催促:“他睡在哪儿,带我过去。”
步莨快速打量房间,依稀借着窗外透入的淡淡月光瞅了个大概。房内比白翎那间稍微大些,中间也有个隔离,却不是珠帘,而是六扇屏风。
步莨琢磨着,下巴点了点前边:“就在屏风后的房间。大侠你自行去可以吗?倘若被他发现,我小命不保啊!”
男子竟考虑了一下,颇有点人性说道:“你带我过去,若见到是他,我就放你走。”
想来挺谨慎的啊!步莨扬起一抹莫测的笑:“本姑娘还得去听曲,就不陪你玩了啊。”
说罢,趁那人愣然,她迅捷抽出手,掐住他握匕首的手腕,拇指狠按,疼得那人弯腰叫出声。
步莨哪会等他反击,转身擒住他肩膀,猛一拽,听得咔哒关节脱臼声。再抬脚朝他腹部踢去,只听一声惨叫,男子倒地翻滚,捂着胯部哀嚎连连。
“你捂着腹下做甚?”步莨挠挠头,不是踢的肚子吗,莫非一时脚急,踢错了位置?
“你……你这女人真是不知廉耻……”男子冷汗淋漓,愤然恶骂:“歹毒得很!方才装得是楚楚可怜,却是个没脸没皮的无耻女人!”
步莨上前蹲下,一记手刀果断砍在他脖颈,断了他难听的话。
“我不就踢错地方了吗?你一个大男人也忒小心眼了,聒噪得很!”步莨拿起地上的匕首用力拍打他脸,这才看清他容貌,长得还算端正,怎做这种要挟弱女子的事呢,要不得!
她摸了摸脖子被割的伤口,还疼着呢!这般粗鲁,还好意思骂她?
“我都说不认识什么沈霄,你偏不听。唉,信我一句话就这么难吗?我堂堂玉壶山寨主,会认识那种让身边女子扮男装的怪异之人?简直羞辱我名号!”
步莨站起身,得赶紧将此事告知花婆来处理,不然他待会儿醒了定会逃走。
如此想,她正抬步要离开。后方陡然响起声音:“敢问女侠名号为何?”音色轻缓松散,似还夹着笑音。
步莨吓了一跳,猛转身,就见屏风内缓缓出现一道人影,阴影中瞧不清,隐约辨出身形颀长。
这屋原本有人?!这可真是霉运连连来。
步莨忙低头拱手歉道:“打扰到公子,还望见谅,我这就离开。”
说罢,她蹲下身,瞅了瞅地上晕厥的人。撸起袖子,提起他两只胳膊,转身将他背在身后。深吸两口气,再憋住一口气将他背起来。脚步声临近,就听那人说道:“且慢。”
步莨腿才撑直一半,还弯着,一口气也憋着。这如何能慢,必须一步到位,否则就泄气了。
她不作理会,就要撑起身来,这人看起来瘦,怎这么重啊!正一鼓作气要将人颠上背,忽然一只手伸来,将她下巴抬起。
步莨惊得一泄气,腰力瞬间散了,抖着腿将晕倒的男子扔回地上,嘭地一声,估摸那人撞得不轻。
她啪地拍开陌生男子伸来的手,正要警惕后退,却被他抓住手臂,冷不防被他拽了过去,撞在他怀中。
步莨揉揉鼻子,这人的骨头是铁做的不成?挣脱之时,才看清此人衣襟大敞,视线下移,好家伙,他没穿里裳,里头大剌剌开着……非礼勿视!
步莨忙移开视线,挣扎了下,奈何力气抵不过,仰起头,这才注意到此人模样。长眉之下一双带笑桃花眼,挺鼻薄唇,长发披散几分懒散,昏暗光线下瞧着倒是俊,可也没她夫君俊。
“公子不晓得男女授受不亲吗?放开我行吗?”步莨晃了晃被他抓住的手臂。
这人眼梢带笑:“你明目张胆见我身子也未避开视线,反倒一点不羞怯,被我握个手就不行了?”
此人真是蛮不讲理,步莨没好气:“是你自个儿不正经穿衣服在我面前晃,你不害臊,我羞个甚!你的风光我看了,我的手你也握了,扯平!麻烦您高抬贵爪…不,贵手,多谢。”
男子默然看了她一眼,将她放开。步莨揉揉手腕,心里直嘀咕:今天好好来听曲,真背时。
步莨刚蹲下身子要将地上之人重新背起来,身后传来男人略微不满的语气:“看过我沈霄身子的女子,你可是第一人,别人仰长脖子都见不着。我只握了个手,有些亏啊。”
沈霄?步莨念了念,忽惊得一顿,立马起身,指着他:“沈霄?!你?”
沈霄两手环胸,笑得愉悦,还以为这女子胆子肥,不会被惊吓,这会儿听他名字吓住了不是。
步莨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几分抱怨道:“你怎不早说啊!行了,这人是来找你的,我说了不认识你,他偏不信,非要挟我。你自行处置吧!本姑娘还得去听曲,告辞!”
沈霄僵着笑,她完全一副事不关己又根本不认识他的样子。见她抬步就要离开,他下意识又抓住她手臂。
步莨这次恼火了,抬头冷眼瞪去:“你是抓人手臂成瘾吗?再不放开,休怪我不客气!”
沈霄不疾不徐道:“我方才说了,瞧了我身子只握你的手颇有些亏。我得取一件东西平衡些。”
步莨后牙咬得咯咯响,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喝道:“做买卖都不能强买强卖,你自个儿光着身让别人瞅,别人还得给你钱?这是个什么歪理!”
“那你可以问问,哪个不愿花钱瞧我身子?”
沈霄没羞没臊地说道,忽探手伸在她脑后。步莨别开身欲躲开,哪知他速度飞快,一抽,乌发顺势垂落,披肩散臀。
沈霄将发簪端在眼前,啧啧赞叹:“好一支紫玉梅花簪,怎的你们送来月虹楼的样式却没这么精致的?”
步莨伸手要抢回来,却无奈身高劣势,他故意举得高,让她够不着。
步莨气急败坏,吼道:“还给我!”
沈霄乐见她像个被逆了毛的小野猫,急冲冲的。他得意晃着手:“这簪子便当作你的赔礼吧。”
“无耻无赖!”步莨气得脸红脖子粗:“我…我跟你拼了!”
说罢,她猛得蹬腿跳上他身子。沈霄哪里料到她为了个簪子不管不顾,猝不及防被她扑倒在地,两人扭成一团。
就在步莨满眼只有紫玉簪子,伸长了手臂快要抢回来时。房门猛地被推开,门板撞在墙壁嘭声响。
“我都说了,寨主不可能会在这间……”开口的花婆突然没了声音,瞧见里头情形,‘屋子’二字被她硬生生咽回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