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被下了禁制的獬豸, 四肢趴在地上,下巴也贴在地面,无法动弹。
“早晚被这夫妻两折腾死, 还不如蹲守囚仙塔。”獬豸在门口碎碎念。
它委屈得不行,喷火的又不是它, 是北霁帝君夺了它神识啊!公主分明罚错了对象……
獬豸心里直犯嘀咕,却只能忍气吞声, 它哪敢去告状。
***
屋内。
听步莨说完今日紫竹林之事, 帝君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桌旁——慢条斯理饮茶。
他入了獬豸的身体, 当然知晓今日发生的任何事, 只不过还得装作不知情。
心里却波涛不平:当时喷火射电只烧到翊圣真君的衣裳角,真君反应迅速,没伤着。怒火中烧偏偏疏导不出,委实不痛快!
若不是担心暴露了自己, 必须收敛神力, 就该烧他个皮焦发枯。
步莨坐在旁边, 两手撑着脸颊:“怎就这么凑巧?翊圣真君竟是沈霄。天界那么大, 这都能被我们遇到。”
“是你遇到,不是我。”帝君刻意提醒道。
这语气听着酸溜溜。步莨摇摇他手臂, 眯着眼和颜悦色:“我遇到他,不就是我们两遇到他嘛,你我还分什么彼此。”
帝君侧睨她,目光凉凉:“他都言明你们洞房了,于他而言, 你们关系匪浅,也不分彼此。”
步莨撇撇嘴,娇嗔道:“这可就是你不对了!”
“哦?我有何不对?”
“他不过闪现了零星片段的记忆,也不完整,你就故意挑出只言片语。洞房不过就是当时假装成婚后的一个形式,又没做什么,你还耿耿于怀这事呢!”
帝君忽就倔了,音调高了三分:“没错,我偏偏耿耿于怀这事!”
这事他虽忍在心底,但就是根刺,扎得难受,尤其被沈霄当面提起。倘若这事是真的,盛怒之下许真会将翊圣冻成冰,再一团烈火把他蒸发了。
糟了……步莨心中大呼,把他脾气给惹出来了。
以前她不太懂,为何伍峯和沈霄总会把一向温和的帝君给冒犯成生人勿近的寒凉冷漠。之后,有一次听灵虹说起在人界时,帝君有几次半夜出来石屋,坐在桌边沉默不语,脸色暗沉得跟那浓稠夜色似的。
灵虹曾问帝君有何烦恼。
帝君说:“沈霄同阿莨求婚,我是否应该破了他的劫数。”
灵虹大惊,破坏神仙历劫罪过甚重,惩罚可不一般。她忙劝他莫要冲动,公主一心爱着他,绝不会选择沈霄。
帝君沉吟未语,良久才叹了叹:“我并不担心惩罚,只是怕自己受罚会离开她许久,害她难过担心。”
当时听完灵虹的讲述,步莨回想那段时日,帝君面上对沈霄求婚没再提过,哪知这事在他心里严重到竟会考虑去破了对方劫数。
他吃了醋,醋劲不小,也生了恼。隐忍的怒意就像平静海面下的山崩暗涌,风一来,定得掀起个滔天巨浪。
步莨捏着手指,暗骂自己方才怎就不能委婉点描述今日发生的事,非要一字不漏地全盘托出,还把洞房二字也给交代了。
步莨想了想,跳下凳子,爬上他的凳子。跪坐在他腿上,脸颊靠在他颈窝处,蹭了蹭。
“明知我的心思,还担心什么。任凭他人百般言语,我心里载着的一直是谁?你没必要恼的。”
软绵绵的音调绕在耳畔,帝君听得心里头顿时软了几分,而她像小猫般的撒娇也令他面上缓和不少。
帝君伸手把她拥在怀里,在她面前,就算真有气,也能被她快速抚平。兴许他就是想听她说那些话,说在心坎上,又暖又喜。
想起一事,步莨疑惑道:“我当初明明拔除了与我有关的记忆,他怎还记得起那些事?”
帝君道:“ 你拔除的只是他身为凡人的记忆。历劫完成后,他到了天庭归神殿的归劫台恢复神身,于断念池掬水涤尽凡间尘事,人界的记忆便封存。可如今渡劫完毕,他还能想起过往的事,说明你的事于他而言异常深刻,他并不愿真的忘记,总有一日,他会记起所有。”
步莨道:“记起了所有又如何?我同他的相识不过是他在人界的劫数。如今他是翊圣真君,就算彼此要来往,也该以真正的身份。他即便不愿忘记,可神仙一辈子历劫多次,难不成每一段历练中的感情都要追溯源头?”
翊圣真君历过十世劫,总会在人界有过一两段感情,她并不认为他对自己的感情可以刻骨铭心到劫数过了依然铭刻在心。
“你能忽略他曾爱过你,并且心里留恋过你的事实吗?他记起来后,倘若心里依旧对你保留那份感情,你又该如何同他继续往来?”帝君刻意假设。
步莨奇怪地回看他:“我已嫁人,他若真存着那份情,也定当默在心里,又怎会挑明出来?摊开来岂不就破坏我们夫妻感情?况且,如若他真做到此步,强行插入,我又怎允许他随意胡来。”
帝君点了点茶杯,默思未言。
步莨感情向来简单明了,他相信她不会被任何人动摇。但她又怎揣度得出男人的心思,有时会疯狂且极端,痴念不只是凡人才有的。
神仙并未除尽贪、恶、痴、嗔、恨、嫉、怨,所以才会历劫,以凡间的经历来塑心,最终看淡凡尘俗情,回归神仙以清明的心神来普渡众生的本职。
可历劫过后,往往陷入困境的神仙并不在少数。而往往,这又会衍生出一个劫。
渡过了,方得造化;渡不过,身陷囹圄。
譬如南方神帝长生帝君,就因下凡历劫,对澧兰神君产生近乎偏执的感情,险些酿成祸端。
步莨见他眺望窗外似在沉思,搂着他脖子,突然问道:“曦华如今多少岁?”
帝君视线转至她脸上,“你问这做甚?”难道当真嫌弃他年纪大,是个老头子?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神帝的年龄一般都不低于十万岁,那你应当历过情劫吧?”
帝君一顿,这丫头,机灵鬼一个,晓得将矛头转移他身上。他笑着反问:“你是当真想知道,或者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当真想知道!”她脑袋点得快。
以前她从未细思过曦华历劫的事,方才恰好谈到神仙的劫数,才想到,神帝历经多重劫难才修成,情劫应当也在其中。
她心里头不愿他曾爱过别人,哪怕只是个劫,可又十分好奇,若有可能,她更想知道是哪位女子同他一道历劫。
帝君却故意吊着她胃口,淡然地倒了一杯茶,正要端起来,被步莨猛地按回桌面,茶水溅出,洒在桌面。
“回答我!”步莨跪起身,捧着他脸不许他避开。认真又急促的语气显示她异常在意。
帝君好心情地勾着唇,简短一句:“没有。”
“没有?怎会没有?!”
“你不信我,心里有了自己预料的答案,却还来问我?”
“不是不信……是难以置信!”十万岁以上的神帝,怎会连情劫还未历?
帝君笑着解释:“你对神仙的劫数兴许有些误解,不是所有神仙历劫的方式和顺序都是一样的。我可以选择劫数先后,只是对情劫暂无兴致,遂一直未历。”
步莨默想了会儿,“这么说,你情劫尚在?总有一日还是得去历劫?”
帝君不答反问:“若真如此呢?”
“那我就去陪你一起历劫,总归不会给你喜欢别人的机会!”
步莨心中下了决定:到时候得找兰姐姐去同司命星君说一说,帝君情劫的剧本,主角可不能写给其他仙子。
远在天庭司命殿的司命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头:又是哪个在骂我?天天一个个地嫌弃我剧本!
她看着手头正在编排的剧本,咬着笔头琢磨一番:克死五个丈夫好似有些惨,要不第五个就活着,把她自己克死呢?
司命眼睛一亮,拍桌,这个反转好!
提笔继续写某位即将历劫的仙子的命本。
***
两日后,天庭司命殿。
听完翊圣真君的请求,司命拧着眉,十足为难:“真君啊!咱们得有职业道德,我既司各位神仙下界的命本,定不能随意将历劫之事道出。断念池您也洗了,历劫已然成功,就不要在意凡间的往事。”
她最怕的是北霁帝君,上次司命殿内书册狼藉的场面记忆犹新。帝君下了警告,倘若把真相说出口,他就不只掀翻司命殿这般简单。
翊圣真君知其难处,不再强求,退一步道:“星君只需告诉我,魔界公主是否同我在人界历劫时相识,其他的我不再过问。”
他关心的分明就是魔界公主是否是他的劫。这要是回答不就露馅吗?帝君还不扒了她的皮!
司命叹了一声又一声,皱着眉,愁啊愁。忽脑中一闪,嘿!有了!
她先是面有难色道:“不是我不愿意说,是司命殿中任何话都有可能酿成大祸,还望真君见谅。”
翊圣真君听言,顿觉失望。
只听司命星君语调一拐,接道:“不过呢……真君可去一趟冥界。这人界的生死不是还得由阎王来定夺嘛!”
翊圣真君愣了一瞬,随即心领神会,忙拱手致谢,即刻飞离天庭,去往冥界。
司命这委婉透着真相的点明,不仅卖了翊圣真君一个情面,又把责任推去了给了阎王。倘若帝君真要怪罪,她可就两袖清风,甚不得罪。
司命暗暗夸赞自己聪明,在天庭当官,不精明些早就被轰成炮灰,渣渣也不剩!
***
冥界冥府阎王殿。
阎王听完翊圣真君的表述,心里呵呵冷笑:这还能是谁的馊主意,除了司命那个没心没肺的蠢女人!
哪天等她过来核对生死簿,真得好好同她聊聊这些年不负责任地塞给他的锅有多少。
阎王起身,眨眼移步至翊圣真君面前,哀叹:“师兄几万年不入冥界,这一来却不是问候我安康,而是打听魔界公主,师弟我委实伤心。”
翊圣真君毫不留情揭穿:“就算冥界塌了,你这冷情之人都不会伤心,又岂会为我难过?收了这假惺惺的模样。阿莨的事,你若知晓就告诉我,若不愿说,我便告辞。”
阎王耸耸肩,对他的嘲讽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收了玩笑:“就算知道又如何?你莫非要续人界的情缘?这劫你可是历完了的,有些事有些情该断则断。”
阎王面上忽而几分严肃:“师兄可别忘了炽暹的教训,人界历的情,若不属于自己,强求不来。”
翊圣真君目光倏然冷冽,似锋芒利刃刮过去,“我自有考量,你不愿说是吗?”
阎王暗叹,炽暹的事想来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一碰就炸。
“对,你历劫时爱上的女子正是步莨。她那时因魂魄残缺不得不投胎本来与你相爱的女子身上。阴差阳错同你结识。”
翊圣真君压住激动的心情,又问:“那我同她是否成过亲?”
“嗯。”阎王点头道:“但此婚事是她不得已之举,而且没多久她便离开了你,你们的缘分就此中断。”
翊圣真君沉默未言,眼中光色晦暗不明。
阎王瞧不出他心绪,担忧他一意孤行,斟酌再三,劝道:“此事就此打住吧!即便如今你还存有人界的感情,又能如何?倘若你真想将她夺去,别说于情于理都是大错!北霁帝君会放过你吗?不要以为他是四方神帝中看起来最和善的一位,魔界公主乃浑沦之事,天帝尚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界谁敢轻易招惹公主?我言尽此,师兄好生思量吧。”
翊圣真君莞尔回神,将他的话在脑中又绕了一遍……
北霁帝君——这称号就像堵在面前的崇山峻岭、层峦叠嶂,尽头才是步莨。
他的确跨不过。
两人又叙聊了些事。
“今日多谢师弟。”翊圣真君拱手告辞,正转身离开。
“师兄……如今还会怨恨他吗?”阎王突然的话语拉住了翊圣的脚步。
他……
“你觉得我该释怀一切,无怨无恨吗?”翊圣真君未回头,口吻忽然冷得如冬晨的冰霜。
“我只是希望师兄不要被过往的恨所蒙蔽。上次你擅自闯入天庭兵器库,天帝定然知晓你想偷盘古斧,却只罚你生死爱恨劫,已是宽大处理。炽暹本就有罪在先,私自将他魂魄囚禁,他是何身份?!她劈开荒邙意图炼化他的一魂一魄,此事惊动整个天界,本就非同小可,你为何只看到结局?不曾面对炽暹的错误!”
翊圣真君猛地转身,冷冷瞪看他:“炽暹同他下凡历劫的一魂一魄相爱,便也是爱上了他!她明知这段感情不得善终,才失去理智将他魂魄囚禁。炽暹再有错,也不过困于一个情字!天帝本可以接受她的感情,却端出一副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帝王样!更是狠心将她打成堕仙,坠入荒邙不得回来!”
他眼神愈发阴寒:“我可以认可他为天帝,但我心底对他的怨恨,谁也无法消弭。”
翊圣真君甩袖踏步离开,怒意未消。
“唉……”阎王摇头嗟叹。
炽暹是他姐姐,此事固然难以释怀。可天帝的魂魄,纵使只是一魂一魄,六界谁敢轻易冒犯?炽暹犯了大忌,原本该被打入十八地狱,永生不得超生,天帝还是念及了情意。
只望他莫再打盘古斧的主意了。
一步错,错坠渊。
***
回到鹿山的翊圣真君,方进屋,床下一条花斑蛇蜷曲着。
见到他,花斑蛇抬起头,慢慢爬至他脚边。
翊圣将手放在它旁边,它沿着手臂盘绕三圈。
“鹿山未感应到盘古斧。”花斑蛇竟开了口。
“嗯。”翊圣真君点点头,手中绿光一闪,花斑蛇瞬间幻成细长的竹节。
他将竹节别在腰间,走在窗台,仰看月明星朗。那一闪一闪的晶亮,映在他眼中,宛若正注视步莨那双清澈透亮的眼。
“如此,就剩天虞山还未查探。”声微如清风,飘去再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