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一个声音就不一样。
清脆,亮。能够穿过一干乌云,悄悄飘到他耳膜里。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小声音又软又媚,却不染世俗。能把人骨头都读酥了。
骆正阳心里鄙夷自己,手却不老实,拽了拽前面坐着的女生的马尾。
季寒枝僵直身子,疑惑的回头看他:“怎么了?”
骆正阳全身上下都不自在。
“借本书。”
季寒枝视线向下,落到他光秃秃的桌面上。
一派不学无术的大少爷作风。
季寒枝正在读课文,就把自己的语文辅导书给了他。语文辅导书上也有课文,解析也全。
手掌心里那缕发丝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这是骆少爷第一次触摸到女生的头发。真软,又凉。和自己头上顶着的一截扎手的青茬不太一样。
骆正阳不免陷入了一阵幻想里。他忽然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僵硬的说了声:“谢谢。”
季寒枝礼貌点了点头:“不用谢。”
要是纪泽此时此刻在骆正阳身边,听见这位大佬说的话,肯定要惊掉大牙了。他居然会说谢谢?谢谢这样的话居然会从骆正阳嘴里说出来?
季寒枝转过身,继续读书。
骆正阳心里的小人儿疯狂微笑着搓了搓手,脸上却一片风轻云淡。他故作矜持的翻开书,第一页上面写着三个字。
季寒枝。
少女的笔迹清秀娟隽,隐隐可见风骨。
字如其人。
骆正阳忽然就心跳加速,面对着三个字无耻的红了耳根。鬼使神差的,他小心翼翼的把手掌心落在那字上,掌心的纹理与三个字的脉络吻合。
季寒枝。
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下课铃响了,骆正阳自己都没有发觉,他一直在发呆。罗昊揉了揉惺忪睡眼:“阳哥,你来了?”
教室里打盹的巨头们开始苏醒,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接水的接水,聊天的聊天。
上午三节课是语数外。老师们分别做了介绍,讲课。不愧是一中,学习进度快。第四节课是政治,选政治课代表的时候,政治老师见没人主动举手,就在花名册上点名。
“季寒枝。”
政治老师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姓刘,脑壳发亮,有轻微秃顶的迹象。季寒枝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从座位上站起来。刘老师对这个乖巧清秀的女学生满意极了,询问:“季寒枝?有没有兴趣做政治课代表呀?”
季寒枝之前在初中时做了三年的语文课代表。课代表这种身份十分尴尬,除了收作业记名字的时候招人记恨,就是总是帮老师跑腿。众目睽睽,季寒枝也不好摇头,就默然接受了。
第一天也没什么作业。除了预习,还有随堂练习的几个选择题和大题。
下课的时候,刘老师又做了一番长篇大论:“不要看政治这门课不重要。在我看来,政治和语数外一样,其实还是很重要的。作业要认真写了,课下我随机抽查哦。”
刘老师把季寒枝叫到外面,说了一些课代表的相关事宜。
此时时间已经接近放学。
姜航今天去家里的亲戚家吃饭,和季寒枝打了招呼叫她先走。
季寒枝下楼推车。天气依旧热,已经有好几天持续高温了。她身上穿的是校服。夏季薄款。简单大方的短袖,过膝裙子。露出一截小腿儿,纤细修长,脚下是一双平底鞋。
她推车出了校门,骑上自行车。
季寒枝虽然瘦,但不是那种干瘦。身体线条流畅,她不怎么喜欢吃肉。腰细腿长,脸蛋儿长的也好。她喜欢跳芭蕾,这些年因为课程重,姚文慧不让她练习,怕耽误学习,就不练了。但是气质出众,一般人比不来。前几天一中贴吧里有个贴子,说是新生惊现一枚小美女。很多评论,下面贴着张照片,阳光,槐树。女生在停自行车,抬头迷茫的打量。唇畔微张,侧脸近乎完美,带着几次不谙世事的青涩,睫毛浓密,大眼睛。
那张照片底下很快就盖起大楼。
【你不配】:哇靠,这哪个班的小妹妹,怎么没看见过?
【誓死占领一楼】:据说是新生。
【WWW】:看着也像是新生。几班的有联系方式吗?这都可以当校花了吧。千金重求联系方式。
【你不配】:同求。
一大长溜的同求,求。
季寒枝却对此毫不知情。她不怎么玩手机,姚文慧管的比较严,怕女儿学坏,玩手机要控制时间。
这边,骆正阳刷手机的手指一顿,看见那张照片。他眯眼,把照片放大。犹豫片刻,存到手机里。再往下看,底下评论不堪入目,骆正阳站起来,脸上已经十分阴沉了。
过了不到十分钟,那个有镇楼图的帖子就已经消失不见。
骆正阳把机车停在校门外。边上长着几颗歪斜的鸢尾花,花开的正浓烈。暗香四溢。他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目光百无聊赖,从鸢尾花从里忙碌的蜜蜂中往外移。天气晴朗,远处有几丝云朵缓缓飘过。
云下面高墙前一抹熟悉身影,少女骑着蓝色自行车,几缕黑色发丝在空中留下痕迹。
骆正阳愣了愣,几句话挂了电话,长腿一迈,骑车往前追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收藏评论,流泪感谢=
☆、第 6 章
街上热热闹闹,车水马龙。自行车道前种着一排法国梧桐,阳光自绿色枝叶间隙渗漏,投下细密的一层光影。
不远处人少,小巷子口有几个人在交头接耳。几个小年轻头发染成五颜六色,动作时流里流气,为首的那个挤眉弄眼,打探道:“那小妮子真是从这走的?”
绿头发的那个双手抱胸,点了点头表示肯定:“那还有假。我都蹲了好几天了,错不了。姚文敏她侄女儿,我见过一回。那小细腰,只要你见过一眼,就忘不了。表面上正正经经的一个小姑娘呢,弄到床上……不知道什么样儿呢。”
一群人哄笑,什么不堪入耳的话都能说出来。
季寒枝浑然不觉危险悄然而至,继续朝着回家的方向骑行。
等离近了,在马路牙子上蹲着的绿毛低声叫出来:“看见没有,那个骑自行车的,白衣服的那个。瞧瞧那小脸蛋儿,光的能掐出水。”
另一个朝那边看,看见小姑娘在骑自行车。一身有些宽松的校服,腰肢纤细的线条隐隐的透光出来。马尾辫子随着动作摇曳,脸上懵懵懂懂,透着股不谙世事的清纯劲儿。一瞧就和别的妖艳贱货不一样。
这种清纯的,这年头已经很少了。任谁见了不像恶狼似的往上扑?
绿毛眼底也开始泛绿光。一群人虎视眈眈,呈半包围状站起来。
季寒枝看见前面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就按了下车铃铛。
前面的几个人站着没动,脸上都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季寒枝心里咯噔一下,带了点怯。她停下自行车,朝后边看了一眼。同样围着几个人,巷子逼仄,似乎进退两难。
绿毛走了几步,伸手按住她的车筐,轻佻开口:“小妹妹刚放学?”
季寒枝抿唇不说话,脸颊涨红,提防的看着他。她听说过这一片有小混混抢劫的事,没想到他们这么猖狂,大中午的都能出来。
她心跳很快,汗渗出来,湿濡的手指攥紧书包带子。
绿毛又摇了摇头,笑着说:“别担心。哥哥们没什么大事。诶,你知道姚文敏是谁吗?”
这个熟悉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刺耳。季寒枝依旧瞪着眼睛盯着他,摇头:“不知道。”
绿毛和一群人大笑,另一个附和:“姚文敏欠钱了。不多不少三五万,自己还不起,要我们找她侄女要。小妹妹,你说,你是不是她侄女?”
季寒枝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小姨又欠钱了?他们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小姨有没有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年纪小,没经过事,看着这几个小流氓,眼底就有了泪意,憋红了眼,指尖插进肉里,低下头声若蚊蝇:“没有。我不认识你说的是谁。”
绿毛拍了旁边那个起哄的一下:“看看你,能不能走点心。把我们小妹妹吓成这样。”
季寒枝想走,壮了壮胆子,抬起头大声喊道:“你们这是犯法的!”
她白皙的脸皮上涨了一层红,眼底好像也溢出了水光,外厉内荏,声线都颤抖。
绿毛被她吼的春心荡漾,抬起手要摸上她的脸。季寒枝向后躲,尖叫道:“你别碰我!”
忽然由远及近一阵机车轰鸣。
有眼尖的看出来,这是一辆德国品牌新款,两百万打不住。
车上是个男生,把头盔摘下来。头上的青茬被汗水微微沾湿,桀骜不羁的立着。眼睛墨深,右耳朵上一粒黑色耳钉。在光下折射出几丝线条。
他懒洋洋的从车上跨下来,长腿迈了几步,逼近这里。
气势不小。绿毛有些慌,壮了壮底气,喊道:“你他妈是谁啊?没看见这办事呢吗?不想死的滚远点啊。”
骆正阳歪头,俯身看他几眼。在几个小混混的视线下,剥开人群,把季寒枝从自行车上一把扯过来,季寒枝脚步虚浮,看见他,就像是落水的人看见了一根柳藤。
她指尖泛白,轻轻扯住他的袖口。
皮肤接触的那小块是冰凉的,凉的骆正阳心里也一怔。
绿毛脸上挂不住,气急败坏骂道:“你他妈……”
话音未落,骆正阳深深看了季寒枝一眼,一把把她拽到旁边。
“没事。”
他沉声安慰她。
季寒枝有些担心的看着他。对方人多势众,这似乎是一场十分困难的对峙。
她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从那双剪水眸子里,骆正阳看出来了几丝担忧之情。
他不免得有点洋洋得意。
骆正阳嘴角噙着抹冷笑,走了几步,反手拧住绿毛胳膊,长腿一踹,咯吱一声脆响。绿毛根本无暇还手,嘴里爆发出一阵惨叫,他动作怎么这么快?一阵剧痛钻心,绿毛顿时冷汗岑岑,跌坐在地上。
众人面面相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砸场子有些傻眼。绿毛在地上软成一摊拦你,两只手用不上力,一边像杀猪一样哀嚎,一边质问:“都他妈的愣着做什么?上啊!”
领头的那个愣愣,看着这个人有些熟悉。一时间没有轻举妄动,想了想,脑海里电光火石闪过——骆正阳!宁城这块儿谁都不敢惹的人物。他艰难万分咽了咽口水,声音低了点,试探性的打了声招呼:“阳哥?”
骆正阳嗯了声,没说话。身影高大,微微低着头,见他没反应,挑眉冷声质问道:“还不快滚?”
绿毛也沉默了,瘫在滚烫的青石板上。
他汗如雨下,挺后悔,怎么就惹了这样一位人物!那女生,是他女朋友?领头的得到指令,喘了口气,什么话都不说了,转身要走,骆正阳又开口:“站住。”
领头的人脸上神情虚伪讨好,小心转过头来。在这片儿要想混好,有个说法,那就是别惹五中小骆爷。听说他转学了?怪不得会再一中附近出现……思前想后,他手指抖了抖,给了自己一个巴掌:“阳哥,我这有眼不识泰山嘛。下一次再也不敢了。”
耳光响亮,落在脸上火辣辣的。几个小混混大气不出,垂头认错。骆正阳呵了声,叫他抬头,头向后侧了侧:“看见没有?”
他目光冰凉,向后示意,指的是季寒枝。
一群人连忙点头,小鸡啄米一般。
四周寂静,少年声音低沉,一字顿一字:“我的人。”
声音很有份量。季寒枝心里一惊,像是平地炸雷,忽然抬头看他。骆正阳没有再说什么话,后面的一群人做鸟兽四散,架着受伤了的绿毛离开了。
巷子恢复寂静,像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发生过。季寒枝依旧没有从那巨大的波动里缓过神来,低着头,视线看向脚尖。
两个人独处,骆正阳心里有点慌。他强装镇定,咳嗽一声:“他们找你麻烦?”
季寒枝没有立即回答,摇了摇头,小声道谢道:“谢谢。”
骆正阳已经恢复了一派清明,刚想说没事,就看见一颗晶莹的液体,从季寒枝低垂着的脸上滑落下来。
那是什么?
眼……眼泪?
她……哭了?
其实季寒枝不想掉眼泪。那小混混没有对她做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她伤心的是她的小姨,小时候偷偷给她买棉花糖吃的小姨,为什么到了现在就变了,变得那样凉薄,几个月不回家,欠钱,伙同小混混一起闯到家里要钱。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丝毫没有之前的影子。
就连外婆……
季寒枝抹了抹湿濡的眼角。可是眼泪却不听话,噼里啪啦的砸下来。视线被水雾蔓延包围,她承受不住似的,蹲下去,把头埋的极低,没有出声音,闷着声掉眼泪。
骆正阳很少和女孩子打交道,他嫌烦。女生的嗓子尖又细,一哭起来更是没完没了的,一股一股泪都是自己作的。可是眼前穿着校服的女生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团。肩膀一抽一抽的耸动,骆正阳心里慌的不行,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她。
季寒枝在地上蹲了好久,才渐渐恢复过来。她眼睛已经有些红肿了,吸了吸鼻子,发丝被汗水和泪水黏在脸颊上。
抬起头来,骆正阳立即转移了黏在她身上的视线,靠在机车旁边,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墙,百无聊赖的踢着脚尖。
季寒枝站起来,腿脚发麻。骆正阳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小心点。”
胳膊真细,在手掌心里都握不满。
夏天穿的衣服轻薄,季寒枝穿的短袖,那胳膊裸露在外,有点凉,细瓷一样瘦而白净。被他拽住,她却像是被烫了一下,立即弹到一边。
还来不及产生什么想法,骆正阳有点不高兴。她躲那么快做什么?他又不会拿她怎么样。
季寒枝又飞快的抹了下眼睛,重复道:“今天……谢谢你。”
对着那样一双湿濡清亮的眼睛,骆正阳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唔了声:“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