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宋哲沉默下来，过了很久，他才主动道：“那，再见。”
“嗯，”杨薇收回目光，垂下眉眼，“再见。”
但说完这句话后，两人都没有挂断电话。两人似乎都在等待什么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杨薇看着旁边人差不多都坐了下来，知道要快关机了，她突然道：“我这次大概要出去很久。”
“我知道。”
“宋哲，”她轻笑着开口，“不知道回来的时候，你大概变成什么样了。”
宋哲愣了愣，他内心居然有那么一些激动。
可他面上不显，他故作不在意，笑着道：“应该会更帅。”
“好，”杨薇笑着道，“那，再会。”
“再会。”
再一次告别，杨薇率先挂断了电话，在空姐走过来之前，将手机开成了飞行模式。
苏简定下的拍摄地方，在贵州一个偏僻的乡村里，他们原计划，是在这里做一个露天的个人脱口秀，在此之前，他们会熟悉这里，寄住在一个家庭。苏简的想法就是，让杨薇去几个中国不同层次的城市去做脱口秀，然后与他们接触，从他们对待脱口秀这项新鲜事物的过程，去描述现在中国各个阶层的生存状态。
这里一个村民是苏简大学认识的同学，叫陈贵。他毕业后回到老家，同社会募捐，建了个小学，一直在这里担任校长。
杨薇坐了飞机，乘了火车，又转了三个小时大巴，最后才见到苏简的同学，然后一个剧组的人挤在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里，跑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他们要拍摄的村子。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杨薇一行人被陈贵带到一个院子，院子里建了两层的平房，杨薇和一个女助理被分在一个房间，整套房只有一个洗澡间，于是一群人排着队洗澡。杨薇本来以为这种环境已经算恶劣了，等第二天醒来，她去村子的时候才发现，陈贵家里有洗澡间，那已经是富裕大户。这个村子里绝大多数人家，都是自己提了井水，烧了热水洗澡。因为洗澡麻烦，所以大多数人也就选择用帕子擦拭干净身体。
陈贵带着杨薇一行人熟悉了环境，陈贵一面走一面同杨薇介绍：“村里大多数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孩子留在家里给父母带，整个村就我这里一个小学，我一个人教所有课程。好在学生也不多，偶尔还有大学生过来支教，还勉强忙得过来。”
杨薇头一次到这种地方，她虽然也出身底层，但沿海城市的底层和这种山区里的底层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当天夜里，杨薇就和苏简定下来，他们要在陈贵这里待久一点，至少支教一个学期。
苏简同意了这个想法，他原本拍的就是纪录片，他要从杨薇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
于是杨薇在这里当起了老师，她一面当老师，一面开直播，给大家直播这里的情况，网友看到情况之后，许多人开始询问杨薇的地址，开始联系陈贵，要给陈贵捐款。
这里的生活和南城截然不同，这里的星星很亮，孩子见着他们，大多怯生生的，完全没有城市里孩子那种自信。给他们一块糖，他们都能高兴一个上午。
杨薇很喜欢一个学生，那个学生叫唐桂香，是个女孩。她爸爸在外当水泥工，她妈妈和她爸爸离婚，她爷爷中风，于是她虽然只有三年级，却什么都会做，每天她白天上学，放学之后就要回家做家务。可她依旧能把作业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交上来，没有半分落下。
她很喜欢杨薇的课，杨薇第一节 课，她就一直盯着她，下课之后，所有孩子都围着杨薇说话，只有她一直躲在一边，杨薇注意到情况，等放学的时候，杨薇特意询问她：“下课时候大家都来找老师玩，你怎么不过来啊？”
唐桂香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家都和老师说话，我怕老师忙不过来。”
这话让杨薇愣了愣，她看着小姑娘低着头，有些紧张抓着自己打着补丁的衣服的衣角，一瞬之间，她仿佛是看到当年第一次见到宋哲的自己。
那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又害怕，又渴望，看见那样闪闪发光的人，想亲近，又自卑，拼了命走过去说一句话，就已经是费尽了所有勇气。
于是她不由自主对唐桂香好一些，她怕其他同学看出来，便悄悄给唐桂香开小灶。唐桂香晚上做完家务，就会跑到她这里来补课，杨薇抽了空，会帮她洗头，让她洗澡，教她扎小辫。她看着小姑娘开始把自己的衣服洗的干干净净，看着她和同学玩在一起，有了笑容，她有那么一瞬间，居然觉得有些泪目。
村子里信号不好，要去一个固定的位置，才能拨通电话。于是她和朋友更多就是发信息，偶尔闲着无聊，才会到那个固定打电话的地方，去给顾岚夏啾啾拨通一个电话，然后一顿胡侃。
宋哲从来没有给过她电话，她也没有主动给过他。
但她开始写日记。
当她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遥远得和宋哲没有一点关系的地方，她才觉得，和宋哲的那份感情，并没有让她感到窒息和沉重。而剔除了这样的负面情绪后，当她直面这份感情，她发现宋哲是这个世界上，她少有剩下诉说内心的人。
于是一开始，她的日记开头总是：
宋哲，今天……
宋哲，这里的星星很亮，水很清澈，天空很蓝，云很白。
这里的孩子都很可爱，他们虽然贫穷，但他们总是很开心，他们每天笑的次数，比我们多很多。
宋哲，今天我给桂香梳头发，我想起了阿姨，我现在所有编辫子的技巧都是和她学得，我很想她，你呢？
宋哲，今天王小虎欺负桂香了，我看着很生气，但桂香很勇敢，她和王小虎打了一架。我想想，当年我该和你打一架的——在你抢我橡皮擦的时候。
……
她每天有无数想要告诉他的话，然而说着说着，她日记里关于宋哲的内容开始越变越少。
她没有察觉，她全身心投入在这些孩子身上，这个村庄里。
而另一边，当杨薇在村子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时，宋哲却是全身心投入了工作，他每天把自己的工作内容安排的满满的，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杨薇。
他从来没在高林面前提起过杨薇，高林见宋哲不提，也不敢问，他有些揣摩不透宋哲的心思。他只知道，宋哲越来越沉默，脾气越来越好。
以往他对人从来是张口就来，脾气大得合作方都怕，然而现在宋哲越来越能控制自己的脾气，有次有个新人下属作报告，紧张得讲PPT都结巴，所有人都以为他要骂人的时候，宋哲却是宽厚说了句：“你别紧张，现在说得挺好的，你慢慢说。”
这句话给了那个新人勇气，他深吸一口气，一口气把剩下的内容讲完。
他对所有人似乎都有了一种额外的温和，他哪怕是发火，都能先压下来，把伤人的话堵在齿间，只是和对方说一句：“你先出去。”
等冷静之后，他才把人叫进来，重新商量。
他做的一切，高林都看在眼里，他不知道这是否与杨薇有关，直到有一天，宋哲突然同高林开口：“我们公司是不是有个教育公益基金？”
高林愣了愣，他反应过来，点头道：“是，之前赵总作为发起人做的，但后来没有人管，就荒废了。”
“重新运转起来吧。”宋哲平静道，“我来做牵头。”
高林应了声，他本来没想明白，直到他看到杨薇的直播。
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对于杨薇感情这件事，宋哲骨子里，从来没有任何改变。只是他学会了遮掩，也学会了隐藏。
杨薇离开后的半年，宋哲开始接各类访谈活动，基本上只要是出现在电视上的活动，他从来不推拒，哪怕是个很小的平台，甚至于他明明已经超额负重，他都要去。
高林看得真切，有一次宋哲高烧时候接受的访谈，节目录播完毕后，高林送着他去医院，他叹息了一声，忍不住道：“先生，其实这又是何必呢？以您的身份，也不需要上这些地方去打名气了。”
宋哲迷迷糊糊睁了眼，他有些烧迷糊了，若是平时，他大约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他说：“高林，你说杨薇会不会看到我？”
高林愣了愣，宋哲看着前方，有些迷茫。
“高林，”他问，“你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高林没说话，他有些酸涩，他低声道：“先生，您要是想杨小姐了，就给她打个电话吧。”
宋哲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天，好久后，他闭上眼睛。
“不打了。”
“我打了，我怕她烦。”他平静道，“不打了。”
第67章
两年后，六月，南城。
杨薇下飞机时，外面艳阳高照。
杨薇和苏简一起走出来，后面是剧组的其他人。杨薇带了墨镜和口罩，怕别人认出来，迅速往门口走去。
这两年她在网上做直播，观众越来越多，媒体不知道为什么，总爱抓着她来点名表扬，于是她的名气与日俱增，看她的直播和脱口秀，已经成为一项老少皆宜的大众休闲方式。
她这次才刚回来，手里就接到了许多节目的邀约，她自己挑选了两个喜欢的应承下来，但更重要的，还是要保证苏简的电影能上院线。
如果说和苏简拍电影一开始只是随口应下，那么在两年努力后，这部凝聚了整个剧组人所有心血的电影，便成了杨薇现在心中头等大事。
两人刚走出机场，杨薇就认出门口等着的车，顾岚坐在车里，朝着杨薇挥着手。杨薇赶紧上车去，苏简和制作组另外两个人坐到后排，杨薇系上安全带，侧头看向顾岚，打量着她：“哟，头发又剪了？”
“麻烦。”顾岚直接开口，随后看了一眼她，吓了一跳，“你怎么黑了这么多？”
杨薇脸上僵了僵，顾岚赶忙摆摆手：“好看，也挺好看的。”
杨薇拉下镜子，对着镜子仔细看了一下。
她是比走的时候黑了一些，毕竟两年在外面风吹日晒，涂再多的防晒霜也不可能和在城市里生活一样白。更何况他们去的地方，好多也没有条件涂抹防晒霜和护肤品，有水洗脸不错了。
好在她皮肤本来也白，就算黑了一些，看上去也只是更健康了些。
但对比走的时候，她精气神都好了许多。
“这两年过得怎么样？”顾岚开着车，笑着询问，杨薇一提这话就来了精神，虽然之前电话里也和顾岚说过，但去的地方多了，话题自然多。顾岚听着杨薇说着这两年的见闻，开车先把苏简和另外两个人送到家，最后才送着杨薇到她家。
到她家的时候，夏啾啾已经在屋里忙活了。杨薇提前给了她房间的密码，她提前到了屋里，先给杨薇收拾了一下，就开始做饭。杨薇和顾岚一进屋，就听到厨房的声音，闻到了饭菜香，杨薇心头一暖，走到厨房门口，听到夏啾啾带了些稚气的声音：“阿岚，是薇薇回来了吗？”
“是啊。”顾岚拖长了声音，“我把她接回来了。”
听到这话，夏啾啾提着锅铲跑了出来，她看见站在面前笑着的杨薇，高兴扑了过去，抱住杨薇道：“你可回来啦！”
杨薇笑着没说话，她比夏啾啾高出那么一些，抱着怀里的姑娘，她知道夏啾啾一定过得很好，才能在这个年纪，还呈现出这种与年龄不相符的天真。
顾岚赶着杨薇去洗了澡，自己去帮夏啾啾做菜，等杨薇洗漱好出来的时候，饭菜已经做好了，夏啾啾和杨薇说了一声等一会儿江淮安要来，杨薇点了点头，随后三个姑娘就坐在一起，开了酒瓶，说说笑笑吃饭。
说到一半，杨薇家门铃响了，夏啾啾主动去开了门，随后领着江淮安走了进来。
江淮安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杨薇看着那个在江淮安怀里熟睡的孩子就愣了，夏啾啾拍了拍自己的头，这才想起来：“哦，忘了和你说，我生了个孩子！”
杨薇：“……”
这么大的事儿你也能忘？
江淮安听到这话就笑出声来，他抱着孩子跟着夏啾啾进门来，看见杨薇，他笑着点了点头，杨薇也客气招呼了一声，随后江淮安就坐在夏啾啾身边坐下，低头同夏啾啾的道：“他刚才要来找你，我就带他过来了，现在又睡了。”
“又扯幌子，”顾岚听到这话立刻拆台，“明明就是你想她了。”
“嗯。”江淮安点点头，毫不遮掩，“你说得也是理由之一。”
这话把顾岚哽住了，顾岚憋了半天：“你这人要不要脸？我不吃狗粮，退回去！”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笑出声来。江淮安带来这个孩子让杨薇对两位好友的生活好奇起来，她本来以为自己不过就是去了两年，应该也没多大改变，但现在发现，明显不是这么回事。她问起他们，大家的话便多起来，他们三个人说话，江淮安便背着孩子去洗碗。三个女孩子坐在客厅里，一面喝着小酒，一面说着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夏啾啾酒量最差，她喝酒就犯困，江淮安看她们说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来扶着夏啾啾离开，顺便叫上了顾岚。
顾岚迷迷糊糊睁了眼，不高兴道：“又虐我，汪汪汪！”
杨薇笑着去送顾岚，顾岚摆着手：“别了，有江淮安照顾我们两呢，你别送我们把自己折了，我们自己走了，好好休息啦。”
杨薇喝得不多，她嘱咐了江淮安几句，目送着他们离开。等他们进了电梯，杨薇才抬头看着对门。
对门一直没有声响，她猝不及防就想起了那个人，她突然想，宋哲还住在这里吗？
其实她已经很少想宋哲了。
离开的最开始，她总是在想他，但后来她想起他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于写日记都不需要再以他开口，也能流畅写下去。那些她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经历，在她内心都慢慢淡去，回忆起来的时候，就只能想起宋哲年少时骄傲不可一世的样子。
那些年少时觉得伤人的话，她如今回想起来，都因回忆蒙上了一层滤镜，变得幼稚又可爱起来。
她看着对门发了片刻愣，等反应过来时候，她自嘲笑了笑，她关上门，回到家里。夏啾啾和顾岚一走，家里顿时空旷起来，安静得令人有些害怕。她静静坐在家里，想起江淮安和夏啾啾抱着孩子说话的样子，一瞬间，她突然有了那么几分羡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