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颜:“单凭我画的图就能做成这样,蓝嫂子,您这手艺可真的是一绝了!”
蓝嫂子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家传的东西, 我爹和我大哥的手艺比我好。”说到这里,蓝嫂子神情微微黯然,“可惜, 如今家里就我一个人在了。”
霍颜宽慰道:“要是您家里的人在天上看到您在北平将家业重新发扬起来,一定也会高兴呢。”
蓝嫂子眼圈微红, 长长叹了一口气:“是啊,总算没有让这门手艺失传。”
霍颜:“对了, 蓝嫂子,您说您能把水果做得这么逼真,要是用蜡做人像, 会如何?”
蓝嫂子愣住,“啊?人像?”
霍颜有些兴奋地点头:“是啊,人像!就是尽可能做得像真人一样,和那种西洋塑像差不多,只不过咱这个是彩色的。”
蓝嫂子:“用蜡制作人像,那多瘆得慌啊!谁能把那玩意儿摆在家里?”
霍颜:“您就说您能不能做吧!”
蓝嫂子想了想,问:“要尽可能和真人像?”
霍颜:“对!”
蓝嫂子:“和真人一样大的?”
霍颜:“嗯,一样大!”
蓝嫂子笑:“别说,你要是换个做蜡果的人家,这活儿可能真的做不了,但我小时候跟着我爹在教堂里做过工,和那里的洋人学过雕刻人像,没准还真能做个蜡人儿出来!”
霍颜:“哎呦,蓝嫂子,我可是没有和您说笑,那就这么说定了哈!您呐,就按照我的样子做个蜡人儿吧!价钱您尽管说!”
蓝嫂子:“给你做哪还要什么钱啊,总归我也是尝新鲜,头一回做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呢,先试试再说!”
霍颜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可等着您的蜡人儿啦!”
两人说话间,朱河忽然从远处跑过来,喊道:“阿颜姐,老爷子叫您去称心斋回话呢!您快去看看吧!”
霍颜:“哦?爷爷去了称心斋?说了找我什么事儿吗?”
朱河:“不知道呢,但是看上去老爷子好像挺生气的,您一会儿可得赔点小心!”
霍颜纳闷,心说老爷子去称心斋溜达了一趟,能出什么事儿?
于是她便和朱河一起来到称心斋,只见一楼玻璃展柜后的一群小伙计们全都噤若寒蝉。
“刚才出了什么事儿了?”霍颜问了其中一个伙计,这人正是刚才给霍老爷子展示皮影的。
小伙计诚惶诚恐道:“小姐,我之前也不知道那是老东家呀,但我真的没说什么失礼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好好地看着皮影呢,老爷子就发脾气了!”
霍颜:“老爷子什么也没说?”
小伙计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霍颜:“我知道了,没事,你不要担心,继续做事去吧。”
小伙计如蒙大赦,冲霍颜行了礼,便去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霍颜则是登上如意楼二层,走进包厢,只见霍老爷子正在里面坐着,脸拉得老长。
“呦,这是怎么了,谁把老爷子给气着了?”霍颜笑着问。
霍老爷子让其他人全都退出去,当屋子里只剩下祖孙两人,他盯着霍颜,开口便是一句:“给我跪下!”
霍颜一愣,她刚才猜测霍老爷子看到别家流派的皮影在自己家地盘售卖,样式更多销售量也更高,只怕是眼红嫉妒了,这才耍老小孩的脾气。然而看这情形,老头的气不轻,事情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霍颜见老爷子真的动气,半个字都没敢吭,麻溜儿跪下了。
霍老爷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跪?”
霍颜老实交代:“不知道呀。”
霍老爷子:“你,你这是故意和我装糊涂?”
霍颜挺冤屈的,“我怎么了呀?爷爷,您倒是给个明白话,就算是死也让我做个明白鬼呀!”
霍老爷子:“好,我问你!咱家那处理皮子的秘方,你是不是给了别人?!”
霍颜愣了:“啊?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什么时候把咱家秘方给别人了?”
霍老爷子:“你没有给别人?”
霍颜:“当然没有了!那是咱家命根子,我给别人?哦,我脑子有毛病啊?”
“谁知道你脑子有没有毛病!”霍老爷子气哼哼,但是面色明显缓和了,从刚才的苍白如纸,回了不少血色,“你没把配方给别人,楼下那些售卖的皮影人,怎么都跟咱家的皮影一样,不怕水了?”
霍颜:“当然不怕水啦,因为称心斋里供养的那些皮影匠人,雕刻皮影时,用的都是我们霍家给的皮子呀!但是爷爷你放心,这些皮子在处理的时候,往里加东西都是我亲自操作,别人谁都看不见!我难道连这点轻重都没有?那配方可是咱家的宝,别说是我亲自给外人了,就算是有人来偷,有人来抢,我都能操刀子跟丫拼命!”
霍老爷子虎着脸,“哼!孙卖爷田不心疼,谁知道你这臭丫头是不是个败家精!啧,跪在地上干什么!你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霍颜撇嘴,不愿意跟老头一般见识,拍拍身上的灰站起身。
霍老爷子却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一张老脸因凝思而堆砌起沧桑褶皱,末了长叹一声,“阿颜啊,咱家的皮影泡制方子,传了这么多代人,可不能在咱们手上断了延续啊!那是我们霍家的命根子,霍家的祖先因为这张方子,是搭进去人命的!”
被老爷子的情绪感染,霍颜态度也肃然起来,“爷爷,我知道的。”
霍老爷子老眼里竟是有些湿润,低头抹了抹眼睛,“你是不知道,刚才我在楼下看到那些别人家的皮影人,也用了我们霍家的配方,心里真是怕,以为你不知轻重,闯了大祸!”
霍颜没有因为霍老爷子的误会而委屈不满,反而从这点看出,霍老爷子对霍家传承的秘方真是视若性命,不然这一大年纪,经历过生死见识过变迁的人,也不会如此轻易失了分寸。
“哎,爷爷,在您眼里,您孙女就那么缺心眼啊?平白让人家占便宜?”霍颜轻拍着爷爷的背,柔声安抚,“我不占人家便宜就不错了!”
霍老爷子总算被逗乐,“好像也是!能让你吃亏,可是不容易!”
“那是!”霍颜得瑟地扬起下巴,“所以啊,您就放下一百个心吧!”
霍老爷子:“我放什么心!让那些人刻皮影,用着咱家的方子,我这心里也不痛快呢!别以为你这关就算是过了。”
“哎呦喂爷爷,您可饶了我吧!”霍颜叫苦道,“我给您算一笔账,皮影人畅销,这里面的赚头可比皮影表演多多了!不光是咱们国人喜欢买皮影人,那些洋人更喜欢,甚至还有不少人漂洋过海地将咱家的皮影运到国外去,当作高级玩意儿送人!这一件皮影最起码能赚两毛,十件皮影就是两块现大洋的利润!您知道咱的称心斋如今每天能卖出去多少件皮影人吗?”
霍老爷子:“多少呀?”
霍颜伸出三根手指头。
霍老爷子眼睛微微瞪大:“三十件?!”
寻常艺人,一天能做出两三件完整的皮影人已经不易了。
霍颜:“大大小小的算上,平均每天三百件,一年就是九万件,将近两万大洋的净利润,知道这能养活多少人吗?我这一年多来这么能花钱,要是没有这笔进项,只怕早就赔的锅底都不剩了。”
霍老爷子惊了:“……这,这怎么可能?不可能!谁愿意买那么多皮影人回家呀?而且,这么多皮影人,怎么做出来啊!”
霍颜:“没错!您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这么多的销量,单靠我一个人,我就算不吃不喝累死了,也是做不出来的,但是呢,之前和您商量,您有咬死了不同意我招徒弟,那有什么办法,我就只能去请别人了,让人家来招徒弟,徒子徒孙无穷尽也嘛,咱们称心斋里养了三十多个师傅,一人收十个徒弟,就算一人一天做一个皮影,都能出三百件的产量,更何况一人一天还不只是做一件呢!那么,这么多人,人家凭什么就坐在咱这里刻皮影呢?”
霍老爷子:“秘方?”
霍颜:“没错!就是秘方!大部分人想要咱们霍家的皮影,为什么?还不就是因为咱的皮影遇水不变形不脱色,保存时间久远,有收藏价值?那洋鬼子们用轮船运送皮影,寻常皮影在海上受了潮就完了,只有我们霍家的皮影,经过长途海运,卸货时依然鲜亮如新。说到底,人家为的就是咱的制皮配方。至于一些雕法技艺,纵使也有技术美观之分,终究不是人家最关心的部分。”
霍老爷子听得眼睛都直了:“老祖宗诶,咱的配方………这么值钱?”
霍颜:“呵,您刚知道呢!所以啊,就是这样的摇钱树,我还能给别人?”
霍老爷子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可是,就这么让别人家用咱的皮影方子,,总感觉有点对不住老祖宗呢。”
这可是霍家的东西,怎么能任凭别人乱用?
霍颜却笑道:“哪里时乱用呢?您跟我来!”
说着,霍颜便拉着霍老爷子离开包厢,到了外面的皮影工作区,三十多个匠人,每个人都有一张大方桌,如意楼刚开业那会儿,这些方桌都是空着的,只有一个匠人自己坐在那里,偶尔有来参观的顾客坐在对面的空板凳上观摩,而如今,这每一张方桌边上都围满了人,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还有一部分人是身有残疾的。
就算是这么多人围坐在这里,称心斋二层还是安安静静的,每一个人都埋头认真雕刻着手中的皮影,而每一位霍颜请来的皮影匠人,都会耐心指点自己的徒弟,偶尔会纠正一二。
他们雕刻好了皮影人,便有人统一拿到旁边的桌子上敷彩晾晒,将成品分门别类,按照不同的内容和种类堆放好。
霍颜带着霍老爷子来到成品区,随手拿起两件皮影,给霍老爷子看。
霍老爷子这才发现,之前在楼下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原来这每一件皮影的角落,都用蝇头小楷刻着四个小字:关中飞声。
霍老爷子猛地怔住!
关中飞声……
说文解字里,霍乃形容“飞鸟之声”,所以霍家的先人,便自取名号“飞声”,欲取飞鸟霍霍展翅高飞之意,希望霍氏一族也能如飞鸟一般冲破九重云霄,振翅高飞。而霍家呦起源于关中,所以在元代之前,在霍氏皮影最兴盛的时期,霍家皮影的印章,便是这“关中飞声”四个字。
然而朝政变迁,战火洗礼,霍氏族人被冲散得七零八落,虽然这皮影的血脉氏传承下去了,却再也无人知晓这“关中飞声”的名号了。
就连霍家人自己,也不敢承接这满载了家族荣光的,沉甸甸的四个字。
“爷爷,只要是用咱们家的皮子制成的皮影人,都当得起这四个字,以后也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这四个字!我们要让霍氏皮影名扬海外,声震古今!想要做到这点,单凭我们自己家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况且,不论是李氏皮影,张氏皮影,百年之后,只要有一家还在传承,只要我们的后人没有忘记这项艺术,就是皮影一脉的胜利,您说是不是?”
第178章 秘方三
霍老爷子听了霍颜的话, 怔然良久, 终是长叹一声,轻轻摸了摸霍颜的头。
“阿颜啊, 在咱们家,爷爷和你爹,都不如你……”
霍颜忽然觉得眼圈有点热, 其实她很想说, 若她不是经历了上辈子的遗憾,或许也不会有如今的这个她,身为一项没落的传统手艺传人, 恰恰穿越回了这项手艺最辉煌的年代,正是因为见证过,失去过,抱憾过, 才更知道珍惜,更希望能依靠她微不足道的力量,让这项手艺能传承的更久一点, 再久一点……不要成为只能在书本中看到的化石般的图文资料。
“爷爷,您放心, 我向您保证,不论我再荒唐, 再不着调,也绝对不会对不起咱们祖宗的事!”
祖孙两人心绪都有点激动,霍老爷子又翻看了几个皮影成品, 品评道:“这些皮影的质量相差的还是太大,阿颜啊,爷爷知道你想多赚钱,可是不能败坏了咱们自己的招牌啊。”
霍颜:“爷爷您放心,我们这里的皮影分不同等级,那些老皮影师傅制作的皮影人,都属于精品皮影,卖的价钱更贵,而学徒们做出来额皮影人,会相对便宜一些。”
霍老爷子:“哦?那称心斋里卖得最贵的皮影,是出自谁之手?”
霍颜立刻扬起尾巴,脸都要仰到天上,“那还用说么,自然是你孙女我的了!出去打听打听,霍小姐亲手雕刻制作的皮影人值多少钱?说句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了吧?”
“呸!你就吹吧!”霍老爷子啐了一口。
霍颜:“切,本来就是嘛!”
称心斋里供养的这些皮影艺人,都是凭自己难以维持生计的,名气比较小,也很少有几代传承的,霍老爷子并不全认得,但是有一个人,确是霍老爷子的老熟人了,这就是被霍颜以“这里有很多小孩可以收徒弟”的幌子骗来的岳老头。
岳老头算是称心斋所有匠人中资历最老,技术也最高的人,他身边围着的学徒也最多,其中首席大徒弟,自然是刘嫂子的弟弟刘东,此时正坐在岳老头的右手边,埋头认真描画着皮影人样子。
“呦,老岳,你这身子骨挺硬朗的呀!”霍老爷子过去打了个招呼。
岳老头抬头瞄了霍老爷子一眼,呵呵笑道:“可不是得硬朗嘛,不然如何带徒弟呀!我不像老霍你有福气啊,可以天天在家里待着,养养狐狸浇浇花,清闲着呢!”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霍老爷子脸一黑,再看岳老头身边围着的一众徒弟,一口一个师父的叫着,这心里就有点酸溜溜的,只觉得岳老头那假装抱怨时则显摆的嘴脸太过可恶,于是赌气地哼了一声,背着手走了。
霍颜从小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见自家老爷子和岳老头之间似乎有些不可言说的火花,便八卦地凑过去,追着问:“爷爷,您认识那位岳爷爷呀?您两人关心不好啊?是不是年轻的时候结过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