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她素来没放在眼睛里过,觉得唯一可取之处也不过是那张同鱼幼过于相像的脸的孙女儿,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全然不同了。
这不同从前不觉得什么,可是如今她却万分的庆幸卫安的这几分不同。
神情复杂的看了卫安一瞬,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你怎么就这样肯定孔二太太领着你大姐姐是要对你大姐姐不利的?”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不是吗?作为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卫安的警惕心显然恐怖的出奇。
卫老太太的怒气过了几天了犹自没散,卫安却早已经将一切前因后果都梳理透了,她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她这副躯壳里住的是已经几十岁的老灵魂,这一点是没办法掩藏的。
既然没办法掩藏,那就只好叫它变得光明正大。
她坐在卫老太太下首,语气镇定:“我从前在建州到过郑王府。”她见卫老太太有些诧异,就提醒她:“就是我五岁那年……外祖母带我去建州小住了几天……我也听三伯母提过,衍圣公府是从前的襄王府,一般王府东北角花园的假山卷棚出去,就是外院了……孔二太太领着大姐姐去外院,又好像很紧张,之前孔大太太又刻意支开了您,平阳侯夫人的表现也太奇怪了……”
她自嘲的牵了牵嘴角:“祖母您知道的,我向来很会察言观色,所以看见她们的样子,我就觉得有事要发生了。”
这一点是真的,卫安讨人嫌就在于她很知道观察别人的情绪来决定如何叫说出来的话达到刺伤人的效果。
卫老太太靠在圈椅里,饶是心思深沉,也忍不住带出了一丝疲倦。
不是旁人另有目的挑唆了卫安,她心里就放心多了。
屋外花嬷嬷隔着帘子小心翼翼的禀报,说是衍圣公府派人来了。
卫老太太唇角挂着一抹讥笑,毫不犹豫的吩咐人去请三老爷:“告诉他,若是他不替自己的侄女儿出头,那卫家就没男人了。”
三老爷片刻犹豫也没有,立即让人乱棍把人打出去了。
只要不是孔大老爷亲自登门,谁来他也不给面子,他向来会算账,这笔帐不管怎么说,都是衍圣公府理亏,他不可能为了衍圣公府就得罪自己的嫡母------他的嫡母才真真正正掌握着卫家的一切,这一点他清楚的很。
就连三夫人叫人回家去送信拒绝的事儿,他知道了也赞了一声:“做的好,这回他们当真是把老太太得罪狠了。”
三夫人自然知道,那两位出了嫁的姑奶奶可是卫老太太的命根子,谁动了她们,老太太别说是网开一面,没有亲手拿刀往人家身上去扎就已经好了。
她垂下头有些忐忑:“不知道老太太会不会因为这事儿恼了我……”
三老爷倒是并没生气,坐在她旁边拈了块西瓜咬了一口,笑着摇头:“老太太且没功夫生你的气,就算是衍圣公家那也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平阳侯府。只是最近老太太那里你还是小心伺候着……”
等同三夫人交代完,三老爷还是亲自往卫老太太房里去了一趟,把打发了衍圣公府的人的过程说了一遍,又同卫老太太请示:“还有平阳侯世子……这几天已经来了好几趟,您瞧……”平阳侯夫人在衍圣公府那天就被卫老太太揭破了脸皮,隔后好几天不曾有消息,只是打发了长孙和长孙女过来。
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卫老太太最清楚不过了。
就是有恃无恐,把这两个孩子当成了辖制卫家的筹码,用这两个孩子提醒卫家,不管怎么说,卫玉敏的孩子是姓朱的,是警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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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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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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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老太太没说话,这几天或许衍圣公府上下不怎么好过,可卫家这里,同样也不怎么好过。
头个难过的就是大夫人,原本就先死了丈夫儿子,如今唯二两个女儿还有个也过的如此艰难,她简直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希望。
卫老太太沉默了半响,看了眼三老爷,问他:“你怎么看?”
三老爷是很知道揣度卫老太太的心思的,不管是出自私心还是出于讨好老太太的目的,他垂头半响,抬头看着卫老太太直言不讳:“恕儿子冒失了,老太太,不如就和离吧?”
最难的句话已经说出了口,卫老太太也并没有发怒,三老爷接下来的话也就说的异常的顺口:“朱家连卖媳妇这样的事都做的出来,还指望他们待阿敏好?退万步,就算是她们真的洗心革面,阿敏心里能没有疙瘩?……不管怎么样,阿敏和阿玫是大哥的骨血,我做叔叔的,不会看着她们遭人欺凌。”
不管三老爷这话有几分真心,总归是人话,卫老太太面上冷淡的神情总算是和缓了些,叹气摇头:“有你这句话,你大哥在九泉之下也能闭上眼了。”
顿了顿,她忽然开口问:“上回冯家抄家,到底是为的什么?”
三老爷显然已经打听清楚,听见卫老太太问,半刻迟疑也没有,敛了笑意道:“还是为的之前大皇子的事……”
大皇子,就是明皇后嫡子,十年前死于伤寒。
卫老太太右眼皮跳的厉害,她拿右手的素白帕子按住了,似有若无的叹了声:“什么罪名?”
当年大皇子死的时候,明皇后已经死了,明家也已经倒台,明眼人都知道,他不是死在什么伤寒上,而是死在了惊恐交加里。
“说冯家行巫蛊,诅咒太子。”三老爷不自觉把声音压得极低:“您也知道,早些年就有御史参奏的,可是圣上直没当回事,不知道怎么的……最近又有御史旧事重提,圣上就下令让锦衣卫去查……”
从前明家当权的时候,冯家是什么都是好的。
而等到明家倒了的时候,家独大的冯家也不是好的了。
卫老太太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糊涂的厉害,半响才唔了声。
既然说到了这里,三老爷也不再藏着掖着,干脆同卫老太太说破:“这回朱家把事情做的这么绝,或许也有因为御史上奏的缘故。”
这个上奏自然跟冯家没有关系,而是说云南那批打着传国玉玺造反的余孽是同卫老太太有关的事,在三老爷看来,朱家这分明是迫不及待的要脱身了。
冯家如今的下场又更坚定了朱家甩脱卫家的信念。
朱家毕竟是天子心腹,朱芳是左金吾卫副千户,是跟着天子的近臣,在御前行走,比旁人更能揣摩天子圣意。
或者是他们看出了什么。
卫老太太和三老爷想到这点,都有些无言。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不是她们能左右的。
卫安却不这么想。
她总觉得上世的卫家倒的有些不正常-----卫家的坏事件接着件,就没有停的时候。从卫大老爷和长子的死开始,卫家就好像陷进了什么诅咒……
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从逼死卫老太太,步步叫卫家再也无法复起,这更像是个巨大的圈套,笼罩在卫家人的头上,准备把卫家人打尽。
还有冯家…
可是能肯定的是,隆庆帝本人是不想逼死卫老太太和冯家的,他这个人,要说他过河拆桥无情无义是真的,可要说他真的存了心定要把这些功臣逼上死路也不尽然。
上世到最后他也还想着捞冯家出来。
可是为什么没捞成呢?
卫安的手指无意识的在黑漆的小几上敲击几下,忽然瞪大了眼睛。
荣昌侯世子最后之所以会死在刑部大牢里,明面上的理由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三司上书说是他畏罪自杀。
可是荣昌侯世子会畏罪自杀吗?他明知道他的父亲同隆庆帝的关系,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他个要担起荣昌侯府百多口性命的世子?
这样的手段后来卫安曾经不止次听彭采臣提起。
人这种生物,年轻的时候越是谦虚谨慎,临到老了就越容易骄矜,好像是想把从前的克制和小心翼翼都给成倍成倍的补回来。
当初的彭采臣就是这样,他到了后期,已经功成名就,觉得他自己家荣华富贵已经稳固了以后,就总是很爱炫耀,不止次的提过,他说卫家实在太蠢,到死都不知道得罪的是谁,被抄家灭族也是应当的。
到死都不知道得罪了谁……
卫安把这两件毫无关系的事儿联系到起,竟然结结实实的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是啊,隆庆帝如果要整治卫家,多的是法子,他多的是言官走狗,更甚的,只要他身边的锦衣卫按照他的意思揣摩揣摩罪名,卫老太太早就死了几万遍了。
而隆庆帝显然是不想卫老太太死的,不管是出于对明家最后点儿血脉的补偿,还是出自曾经明皇后的情分,隆庆帝毕竟对卫老太太还很是眷顾,就算最近朝中风波又起,卫老太太这里也还是风平浪静……
倒好像是真的跟卫家有仇的人,知道从哪里攻击卫老太太最痛,知道如何叫卫家其余人跟隆庆帝半点关系都不再有------只要隆庆帝这个小姨子没了,剩下的卫家人在隆庆帝那里算个什么?就算是十个长宁郡主,在隆庆帝心里恐怕也比不过个卫老太太的情分来的重要!这些人分明就是冲着毁掉卫家来的……到底是谁这样跟明家的人有深仇大恨,连明家最后个女眷了,都已经年过半百了的老太太也不放过?
道阻且长,卫安看着屋外巨大的雨幕,沉默半响,让蓝禾捧着只水晶花瓶往正院送去,蓝禾轻手轻脚的进来,先朝外头看了眼,并没有去拿花瓶,轻声对卫安道:“姑娘,李嬷嬷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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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怀疑
卫安之前已经特意吩咐过蓝禾和玉清并汪嬷嬷,多注意李嬷嬷的动向,此刻听说李嬷嬷出去了,她先愣了一愣才点头。
李嬷嬷是长宁郡主的心腹,她要是做什么,一定是出自长宁郡主的授意,她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觉得心里烦闷一片。
她还是太弱了,年纪太小又没有得力的可以在外头行走的人,就好像是一只聋子瞎子,外头的事情她一概插不上手。
得快些改变自己的处境……
她心知肚明,李嬷嬷这回出去,大约是为了上回滴血验亲的事儿,她应当是早就把消息传回豫章去给长宁郡主知道了,长宁郡主会怎么说?
掩下这重重心思,她迈进老太太的合安院正好碰见红着眼睛出来的大夫人。
大夫人见了她,愣了愣就上前几步拉住了她的手,好半响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谢:“安安,多亏了你……多亏了你……”
如果不是卫安发现的及时又聪明,处理的妥妥帖帖,如今卫玉敏就全毁了!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大夫人的心就如同被刀子扎了一样。
卫安轻笑着摇头,看见青鱼打了帘子出来,就温和的安抚大夫人:“大伯母您别担心,都会好的。”
大夫人知道老太太是找卫玉敏卫安两姐妹有话说,抿了抿唇苦笑一声,心里的担忧到底还是都没说出口,拍了拍卫安的手背,目送她进去了,才朝外走。
卫老太太送走了三老爷以后想了一晚上,决意先问卫玉敏自己的意思,见了卫安来,她招招手叫卫安在底下坐了,转头却是问卫玉敏的:“你想好了吗?”
卫玉敏低垂着头,眼睛因为这几天都一直没断过眼泪而显得有些红肿憔悴,她倚在鹅颈椅上,两只手紧紧攥住了把手,低声同卫老太太说:“当时孔二太太领着我,她说是……说是阿芳在外头喝醉了,竟想着要把一个歌女领回府里来当姨娘,问我要不要去瞧瞧。”
“我想着,这歌女是外头院里的,不是衍圣公府自己家养的,同人家张口,实在太失礼了,就去问了婆婆的意思,我婆婆说,阿芳一定是喝醉了,叫我同孔二太太出去瞧瞧。我当时隐约觉得不对,却又想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就跟出去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泪终于没忍住,还是从眼眶里溢出来:“谁知道我出去看见的,不是阿芳,是承恩伯……”
卫老太太抬手止住了她,把她叫到跟前擦了眼泪。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同他成亲这五年,先后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上敬公婆,下敬妯娌姑嫂,自问没有不周到的地方。他们朱家……”卫玉敏把脸埋在手掌心里,极为想不通也极为委屈:“到底是为什么啊?!”
卫老太太神情讥诮:“不是你的错。”她意味深长的摸了摸卫玉敏的头发:“是我这个老婆子的错。”
卫安没开口,等到卫老太太问清楚了卫玉敏的意思,让卫玉敏先下去休息了,她才看按着卫老太太,神情镇定的道:“老太太,或许,也不是您的缘故。”
卫老太太微微挑眉,就听见卫安道:“您想没想过,若真是因为您的缘故,当初明家出事,朱家就能上门退亲?可他们并没退亲,就算是大伯父后来出了事,大姐姐成了丧父长女,能依靠的唯有您,他们家也仍旧坚定的要求娶大姐姐……”
卫老太太若有所思,神情凝重。
卫安就知道她听进去了,抽丝剥茧的分析给她听:“既然这么重情重义的人家,为什么短短几年就变了脸呢?尤其是大姐夫,前后简直好像不是一个人,这实在太奇怪了。”
“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应当对曾经同大姐姐有纠葛的承恩伯恨之入骨吗?”卫安终于开门见山,目光也陡然锐利起来:“可是他为什么还会同意平阳侯夫人的提议,设计大姐姐把大姐姐送去承恩伯那里?别说这件事他不知情,平阳侯夫人胆子再大,恐怕也想不出这个主意,更指使不动承恩伯,毕竟内外有别……而如果真是大姐夫,那么,大姐夫就连娶大姐姐的动机,也叫人不敢深想了。”
上回的话还没有说完,卫老太太没先回卫安的话,反而先打量了她一眼:“你不像是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