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是在田庄,她跟范诚刚定亲,她说,假如她嫁了人,却过得不好,问他肯不肯带她走。
再一次,是他得了御赐的飞鱼服,特地穿给她看,她哭着又问了一遍。
当时,他只觉得莫名其妙,现在却什么都明白了。
萧砺侧过头,两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杨萱,“萱萱,我没有娶谁,除了你我谁都不要,如果时光能够再来,萱萱,我定会带你离开,你肯不肯跟我私奔?”
“不,”杨萱抽抽鼻子,随即摇了摇头,“我不私奔,我要正大光明地嫁给你。”
萧砺长舒口气,低笑,“是我糊涂了,我自然要让你跟夏家脱了干系,然后三聘六礼地娶你……萱萱,你等着,我迟早要当上指挥使,每天穿大红官服给你看。”
杨萱唇角弯一弯,“好。”
远远地,有鸡鸣声传来,而窗户纸开始泛起朦胧的灰白色。
萧砺替杨萱掖掖被角,柔声道:“闹腾了半宿,快睡会儿,要不一天没精神……别担心别人闲话,在家里没人敢说。”
杨萱压在心底的石头已去,而且着实是困了,窝在他臂弯,不大工夫便沉沉睡去。
她悠长的呼吸像是轻柔的摇篮曲,萧砺也忍不住倦意,拥紧她阖上了眼睛。
春桃跟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估摸着卯正时分,走进正房去唤杨萱起床。
刚撩开门帘,瞧见大炕上两人相拥着正睡得香,顿时唬了一跳,忙不迭地退出来。
站在廊下,脸颊热辣辣地烫得厉害。
好容易平静了些,寻到蕙心问道:“大人昨夜几时回来的?”
蕙心茫然未觉,“大人回来了,不知道啊?怎么了?”
春桃咬咬牙没言语,因怕再有人闯到正房院,忙寻条未绣完的帕子坐在西厢房门口,一边绣花一边等着。
直到正午,才见杨萱穿戴整齐地走出来。
春桃忙迎过去,禀道:“胡嫂子将早饭热了好几次,我让她不用热了,直接准备午饭,现在想必做得了,姑娘饿不饿?”
杨萱看她眼神躲闪,猜想她定是进去过内室,面色微红,低声道:“昨天跟大人商议事情晚了……等大人睡醒就摆饭。”
春桃话中有话地说:“姑娘往后少熬夜,晚睡伤身。”
“我知道,以后会早睡早起,”杨萱呼口气,连忙转移话题,“先前做好的那两床石青色被子放哪儿了,这几天大人差事不忙,请他送去给钱多。”
春桃瞧杨萱神情,知道两人只是同床而眠,并不曾成事,也不多纠缠,笑道:“放在厢房炕上,我找包裹包起来。”
又过两刻钟,萧砺才醒来。
他睡觉素来浅眠,身边稍有响动就会察觉,这一觉却是睡得沉,不但没听见春桃走进屋子,连杨萱何时起身也不知道。
睡足了觉,精神格外健旺,全然不是昨天颓废的模样。
钱多上下打量着他崭新的青色缎面长袍,撇撇嘴,“大哥就不该管你,半夜三更跑出去,连门都不关,也不怕被贼人摸进去偷了东西?”
萧砺赧然。
他昨晚着急回去看杨萱,出门之后骑了马就走,根本忘记关门这回事。
心里歉疚,面上却不露,将包裹扔给钱多,“哪天搬?”
钱多抬手接住,“过完二月二,二月初四是个好日子,我看过黄历了,万事皆宜。”将包裹打开,看到石青色绣着苍松翠竹的被面,伸手拍一拍松软的被子,咧嘴笑道:“就知道小四嫂对我好。”
萧砺唇角微弯。
西屋他盖的那床被子才是杨萱亲手缝的,这两床是玉兰跟海棠做的,花样倒是杨萱挑的,而且还特地嘱咐过她们,做一床冬天盖的厚被子和一床春秋盖的薄被。
钱多看到他的笑,又撇嘴,“昨儿四哥烦闷,大哥请了酒,这会儿四哥高兴了,几时也请请我们?”
萧砺想想,“我得问问萱萱。”
钱多“切”一声,“这点事儿也问……真有出息。”
萧砺冷声道:“不想去拉倒。”
钱多忙道:“想去!”
萧砺扯扯嘴角,提着马鞭往外走,“二月初四我一早过来。”
杨萱听说钱多想来吃饭,自不会推辞,特意打发胡顺去买了一篓鲫鱼、一扇肋骨、又提前泡发了香菇、木耳等物。
萧砺如今心眼小,觉得正房院是他跟杨萱两人撒欢的地盘,轻易不许人进去,便是程峪跟钱多也不成,因见竹韵轩空着,遂将酒席摆在那里。
杨萱跟胡嫂子分工合作,杨萱做了钱多点名要吃的醋溜白菜,蒸一碟东坡肉,再做一个扬州菜烧干丝,胡嫂子则做了红烧排骨、清炖鲫鱼和素炒淮山。
两人手艺不见得比小七好,比起小十一却是强了百倍。
兄弟三人吃得心满意足肚子浑圆。
归家路上,钱多感慨不已,一路念叨着想要娶个媳妇,每天回家有汤汤水水伺候着。
二月初四那天,钱多搬家,杨萱带着蕙心跟忆夏等人,再加上薛壮跟刘高婆娘,七手八脚地将宅子收拾出来。
再过三日,李石从江西回来,同来的还有他二叔一家。
堂弟李桥去年秋闱高中,今年打算下场试试春闱。
二叔跟二婶娘一来为陪伴儿子,二来受李山父母相托,操持李石的亲事。
杨萱设宴款待二叔一家。
李桥得知杨萱是醉墨斋东家,眼里再没有过旁人,回到住处,径自央及二婶娘托媒提亲。
李山得知消息,苦笑道:“倘或杨姑娘仍待字闺中,还能轮得到你提亲?我可是比你早来三年,你没瞧见萧千户脸沉得跟黑炭似的?”
李桥愣道:“没成亲就住在一起?”
“六月里成亲,”李山伸出三根指头,“杨姑娘去年刚除服……这两人一个屋檐底下住了三年,圣上都知道,宅子也是圣上赏赐给他们的。”
李桥讶然不已,“当真?”
李山道:“那当然,否则圣上怎会将亲手所写的印章交给杨姑娘?圣上共写了十六幅字,都是宫里能工巧匠精心刻出来的。世面上只流传了八种字样,另有八种杨姑娘还没有放出来。”
李桥心生向往,“我共得了五种,我同窗中最多的是得六种,还有人只得了三四样就欢喜不尽,几时能够将十六种图样都集全了才好。”
李山抿抿唇,“这次会试,我若考中则罢,要是考不中,定然要杨姑娘将十六种图章都给我一份。”
二月中,各地赶考的举人陆续进京,凡来应考者,无不到醉墨斋去转一转。
罗掌柜特意准备了一批品相上佳的笔墨共学子们选用,笔墨虽好价格却不贵,而且见到家境贫寒者,更是分文不取。
醉墨斋名噪一时,几乎无人不知。
二月二十六,会试成绩出来,榜纸就张贴在礼部门口……
第165章
萧砺花二十文钱买了份榜文, 杨萱只看了几行就找到了李山的名字。他排在第二十三名,算是很靠前的位置。
李桥却是榜上无名,范诚也没有。
这次共录了二百八十七人, 前一百人有资格参加殿试复考,复考名次高的前三十人可以得见圣颜, 亲听圣喻。
杨萱很替李山高兴, 正想等殿试名次出来后一并去道喜, 谁知李山跟李桥联袂而来。
李山道:“三日后殿试, 笔试我自认颇有把握, 只怕面圣时候应对不当, 惹得圣上不喜。萧兄跟杨姑娘都见过圣颜,特地请教一二。”
萧砺沉吟片刻, 开口道:“诚恳老实不可妄语,圣上目光如炬, 但有欺瞒必能发现。”
杨萱笑着补充,“圣上性情爽朗, 喜欢快人快语, 先生应答时不必引经据典斟酌词句, 但要言之有物, 不能信口开河。再就跟大人所言,先生怎样想就怎么说,不要为了逢迎圣上说些阿谀谄媚之词……就是夸赞也要夸得朴实真挚。”
李山略思索, 长揖道:“多谢姑娘指点。”
“先生见外了, ”杨萱盈盈笑道, “再过半个月三爷跟春桃成亲,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而且阿桂师从先生启蒙,先生考得好,我们大家脸上都有光。”
李桥看着杨萱笑靥如花,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恨不能溺毙在那对灵动的梨涡中,根本听不到那几人在说什么,只道衣袖被重重扯了下,才恍然回神。
李山瞪他一眼,赔笑道:“四弟今科失利,等三弟成亲之后便回江西,想带些纸笺回去以作自勉……”
不等说完,萧砺已冷声道:“这里没有,往铺子里去买。”
李山早熟悉他的冷面孔,半点没放在心上,李桥却臊得面皮紫红。
他年纪尚轻,因为书读得好,不管在家里还是书院都是被人捧着的,何曾受过这种直截了当的拒绝,只差在地上寻个地缝钻进去。
杨萱自不会在外面驳萧砺的面子,况且她也觉得李桥这般盯着人看实无礼,遂对李山道:“等春桃出阁,会给她陪送几套纸笺作为嫁妆。”
至于春桃乐不乐意给他们,端看他们待春桃的态度了。
李山心知肚明,带着李桥离开。
三日后复考,李山不出意外地得到了面圣的机会。
天南地北共三十位佼佼者站在殿前,有老又少,有黑又白,大都身形单薄文质彬彬,李山的魁梧高大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丰顺帝一眼就看到了他, “报上名来。”
李山急忙行礼,“学生姓李名山,江西人氏。”
旁边已有人将他的答卷呈在丰顺帝面前。
万晋朝中,江西籍官员不少,几可与江浙一带媲美,丰顺帝并未当回事,可瞧见他的字迹,觉得有些熟悉,遂问:“听说坊间有种李山笺,与你可有关系?”
李山恭声道:“学生与醉墨斋东家相熟,听说她寻人作画刻章,学生不自量力斗胆一试,承蒙东家不嫌弃,便将就着用了。”
丰顺帝浅笑,再仔细瞧一瞧,觉得他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挺顺眼,又问:“观你体态颇为健硕,可曾习武?”
李山答道:“未曾习武,但素有晨跑的习惯,多少有些力气,倘或朝廷需要,愿弃笔从戎保家卫国。”
丰顺帝龙颜大悦,连连点头,“好,好!”
李山会试第二十三名,复考升了三个名次到第二十名,殿试过后,御笔亲批为第八名。
榜纸公布出来,李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着数了好几次才确认。
李桥得知,心里若有所思。
他是学子,对历年科考多少有些了解。往年殿试过后,名次会有所变动,但通常变动不大,上下差两三个名次,除非有惊世骇俗的口才打动天子,才能有大变化。
而李山竟然连升十五名。
要说跟醉墨斋毫无关系,那绝对不可能。
当下对杨萱更是刮目相看,连带着对尚未过门的堂嫂春桃也起了几分敬畏之心。
二叔跟二婶娘有心让三年后的李桥也能沾点光,更使出浑身解数,把亲事操持的周到体面,给足了春桃面子。
三日回门,春桃见到杨萱便跪下了。
杨萱忙拉她起来,“都是李家三奶奶,要当家理事了,别动不动下跪,得把威风立起来。”
春桃唇边带笑,眼里却含着泪,“就是以后成了太太夫人,那也是姑娘的丫头。”
“可别这么说,”杨萱笑问,“这两天过得可习惯?三爷的婶娘一家待你可好?”
春桃答道:“很客气,敬茶时候包了很大的封红,李桥也很客气,张口闭口嫂子嫂子的叫……我知道他惦记着纸笺,我要不要送给他?”
杨萱道:“不用急,等他定下回程再说,这几天先让他到醉墨斋碰碰钉子,纸笺可不是想买就能买到手的。”
春桃重重地点了点头。
将春桃嫁出去,杨萱算是了结一大桩心事。
李山从中牵线,给杨桂寻了间行正书院。之前杨桐所在的鹿鸣书院不可谓不好,但那是针对即将科考的大童而设,课程完全是科考相关。而行正书院则针对七到十一二岁的小童,除去必读书目外,多教导德行修养外加琴棋书画等科目。
杨桂没有资格科考,到行正书院正合适,但对薛大勇就有点不实用。
李山有心另替他寻一间,薛壮不乐意,还是希望薛大勇能够跟杨桂在一起,杨萱乐得杨桂有个伴,仍旧将薛大勇接来跟杨桂同吃同住。
四月中,梨花杏花尽都开败,紫薇花刚刚坐出花骨朵,辛渔跟辛三太太带着辛平进京操办杨萱的亲事,仍旧住在西跨院。
杨萱对春桃的嫁妆上心,对自己的却没太在乎,除去缝好了两人的喜服、做了新房铺陈的被褥之外,再没有特意置办什么。
而萧砺每天早出晚归,就是个不管事的。
辛三太太便有些生气,特意等在门口,见萧砺回来直接将他请到西跨院,问道:“阿砺啊,你跟阿萱眼看都要成亲了,这聘礼没见到,嫁妆也没置办,你们俩到底怎么想的?”
萧砺根本是两眼一抹黑,“我的俸禄都给萱萱了,家里银钱也是她管着,舅母跟萱萱商量着,怎么办都成。”
辛三太太更是来气,“聘礼没有倒罢了,嫁妆单子不能不写,这是姑娘家的私产,以后要传给儿女的。”
萧砺略思索,答道:“那就把家里财物都写上,器具摆设、小沟沿的地跟房屋……这座宅子别写。”
辛三太太挑眉。
萧砺续道:“这是杨家祖产,以后要留给阿桂,还有大兴田庄,也是阿桂的。”
辛三太太心里宽慰了些,问道:“这里留给阿桂,那你跟阿萱呢,就没处宅子?”
“正在看,”萧砺应道,“这一两年肯定买,就是寻到好地角的宅子不太容易……再过阵子看看,能不能从朝廷手里买一处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