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北风肆虐,略略有些寒凉,而逛灯会的人也散去了不少。
杨萱拢紧斗篷,抱怨道:“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刚落,就见杨桐与范诚并秦二顺次走过来,三人手里空空如也,半盏灯都没有。
范诚望着杨萱满脸歉意,“本来是得了十几盏灯,没想到真定张继确实有才学,都被他赢了去。先前,是我们小瞧了他。”
杨萱并不太在意花灯,遂笑道:“胜败得失都是常事,没什么的。”
杨桐意气风发地道:“不错,我们虽然猜谜输了,可赢了朋友,也算不打不相识,我们约定后天去清心居喝茶对诗。”
辛媛道:“表哥,这次千万别输了,给他点颜色看看。”
一行边说边往椿树胡同走,走到半路不期然竟又遇到张继。
张继见这边好几位女眷,侧头对身后小厮说了句什么。
小厮抱着满怀花灯走过来对杨桐道:“杨公子,范公子,二爷说家里只他一人,用不着花灯,就借花献佛送给几位姑娘玩吧。”
杨桐拱手道谢,张继则颔首回礼。
辛媛嘀咕道:“还算识相。”
声音不算大,可街面上寂静无声,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张继飞快地瞥她一眼。
辛媛自觉理亏,却不认错,歪着头道:“你家里既没有孩童,又没有姑娘家,你一个大男人喜欢玩花灯?”
杨萱忙扯扯她的衣袖。
张继笑笑没作声,再对众人行个罗圈揖,带着小厮拐向另一条路。
明亮的月光照着他修长的身影,杨萱突然发现,张继比两年前高大结实许多。
以前是个青涩少年,现在已经是肩宽身长的大人了。
杨桐先将辛媛送回黄华坊,再回到槐花胡同,夜已经深了。
辛氏还不曾睡,一直等到杨萱回来,嗔道:“怎么玩到这么晚?”没再责备,催促着她赶紧睡觉。
春桃已先一步回屋生了火盆,春杏则端了热水过来。
杨萱脱下斗篷,正打算撸起袖子洗脸,忽然瞧见腕间一圈明显的紫红。
春桃吓了一跳,忙问:“这怎么回事?疼不疼?”催促着春杏找伤药。
杨萱忙止住她,“不用,不疼,不当心碰了下。”
若是碰着,怎可能是一整圈红印?
春桃心下狐疑,与春杏对视一眼,识趣地不再追问。
杨萱梳洗罢,打发两人下去歇息,自己却瞧着那道紫红发了半晌呆。
这圈红是萧砺攥出来的。
他隔着衣裳扼住她的腕,也不管她的步子能否跟得上,用足气力往外拉。
那会儿,她既惊且怕,竟是半点没察觉疼,只记得他冰凉如水的目光盯着她,冷冷地问:“你听见没有?”
“你记住没有?”
“下次再不许如此。”
声音虽然凶,可说出来的话,一句一句全是为了她好。
有些话,甚至辛氏都不曾嘱咐过她。
他总归是待她好的。
杨萱心潮澎拜,就好似煮沸的水不停地翻滚,可一转念,又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他说,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待你,定然是会堂堂正正三聘六礼地上门求娶。
而他,并不曾来过。
或许,压根也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杨萱咬咬唇,猛地吹熄蜡烛,一头钻进帐帘里。
月上中天,月光愈加明亮,将窗户纸照得一片银白,也在帐帘投下清浅的月影。
杨萱睁大眼睛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萧砺那双阗黑到辨不清深浅的眼眸。
他不许她站在黑暗处,说倘若有人用麻袋当头兜了去,谁都看不见。
可是,他怎么就看到她站在巷子口了?
此时此刻,相隔不远的一座宅子里,也有人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第62章
夏怀宁睡不着。
此时外面北风凛冽, 他却激动个得浑身冒汗, 恨不能就这样只穿着中衣跑出去,对着苍天大喊两声,“我能行,我会成功!”
谁会想到,临近午夜, 灯市上不管摊贩还是行人快散尽了,太子殿下竟然陪着启泰帝轻车简从地出来观灯。
老虎灯扎得结实, 威风凛凛地立在寒夜里。
上面的旗幡被风扬起,金粉写成的大字被月光映照得熠熠生辉。
启泰帝默默端详片刻, 连着说了三声“好”。
范直躬身道:“这是夏公子想出来的点子, 夏公子年仅十六,可前年就过了童生试, 眼下正在顺天府学就读,真正是少年天才。”
夏怀宁匍匐在地上,竖起耳朵静静聆听着范直对他的溢美之词。
少顷,一角明黄色云锦常服映入眼帘, 常服下, 明黄色缎面朝靴时隐时现, 骤然停在他面前。
接着头顶响起威严的声音,“抬起头来。”
夏怀宁战战兢兢地抬头, 对上一张虽然老迈却端肃冷厉的脸, 匆匆一瞥, 再度俯下~身子。
启泰帝淡淡说一句, “果真是年轻,不错,不错。”随即,被众人簇拥着离开。
夏怀宁衣衫尽湿,两腿抖得几乎站不起身。还是一名刚十岁出头的小太监将他搀扶起来,凑在他耳边道:“范公公请公子稍候片刻,他尚有话对公子讲……等伺候圣上歇下,即刻便来。”
夏怀宁当然要等。
毕竟范直将是丰顺年间炙手可热的御前大太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他原本衣衫穿得少,适才得见圣颜又惊出一身冷汗,现下汗已尽消,中衣湿漉漉地箍在后背上,凉的难受。
好在,范直并没有耽搁太久,就自东华门出来,见面就跟他道喜,“圣上见过的能人海了去,可得他亲口夸赞的却没几个。他日夏公子飞黄腾达,切莫忘记咱家曾在圣上面前为公子美言过。”
夏怀宁连道不敢,一颗心却仿似兜满了风的船帆,满腹豪情壮志。
这一步,他又走对了!
他提出做老虎灯,不仅因为今年是虎年,也不仅想让百姓记得太子之师的威猛,还因为太子肖虎,今年是他的本命年。
前世,太子改元那年,就有人做了这么一架老虎灯供万人敬拜。
灯身里糊着银箔,银箔反射了烛光,再透过轻薄的素绢投射到外面,自然比别的花灯更加耀目,更加明亮。
去年春节,靖王出足了风头,在京都名声大振,而太子却因为西北战事的不顺一直饱受诟病。
夏怀宁惴惴了大半年,好几次都想改弦易张投奔靖王,可思及前世太子凌厉的手段,又按下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直到太子凯旋而且在长安街说了那么几句话,夏怀宁这才安定下来,打定主意要帮太子将威望树立起来,所以就想起在上元节的时候搭建这么一座老虎灯,而且让那些富有才学的士子到灯谜台上。
灯谜台上悬挂的灯谜都是饱学之士所作,猜中者不但能得到精美的宫灯,还能得到太子亲手准备的湖笔端砚。
正如佳人爱红粉,英雄爱宝剑,但凡有学识者,哪个不爱好笔好砚?
范直听夏怀宁提到这两个想法,当即就与他议定细节,理出章程呈到太子案前。
原本夏怀宁只是想趁机攀附上太子,没想到竟然还得到了启泰帝的称赞。
既然已经在圣上面前留下好印象了,那么明年他想要参加秋闱。
他有前世的底子,虽然并不太扎实,可重生这三年,他确实是苦读了的,又跟杨修文学了不少时文策论的窍门。
春闱他没有十分的把握,可秋闱还是很有信心的。
按照前世的轨迹,后年春天,启泰帝会卧床不起,太子监国。
他有了举人的身份,已经可以谋个一官半职,然后想方设法谋些银钱,买一处宅子。然后,等太子登基,开恩科的时候,他再参加春闱,混个进士。
而当务之急,他得让杨萱知道,他来了!
他因她而来!
这年春天,朝政应该是波谲云诡,太子跟靖王之间明争暗斗,不分高低,而百姓不管这许多,仍是该种田种田,该读书读书。
过了正月二十,杨桐与范诚便收起嬉闹的心,卯足了劲儿准备童生试。
杨萱给杨桐精心缝制了考袋。
墨蓝色的锦缎为底,上面绣着喜中三元的图样。
喜中三元是一只喜鹊落在桂圆树上昂首鸣叫。
杨萱用了十足的心思,桂圆饱满丰润,枝叶青翠碧绿,喜鹊乌黑油亮,尤其两只眼睛是用黑丝线混着金银线绣成,看上去神气十足。
杨桐感激不已,连连道:“让萱萱费心了。”
杨萱玩笑道:“我也不单是因为大哥,而是想那么多赶考的人,如果有人问起大哥的考袋,兴许我还能得个手巧的名声。”
辛氏笑嗔,“要那个名声干什么,又不是要开绣花铺子。”却是吩咐杨桐,“这两天夜里不要熬太晚,读书在于平日,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功夫上。要养足精神,才能把学过的东西都发挥出来。”
杨桐恭声应着。
临考前一天,杨萱亲自下厨烙饼打算给杨桐带进考场吃。
为了让饼暄软,和面时,杨萱多打了好几只鸡蛋里头,又倒了半盅羊奶。
馅料则备了两种,一种是甜味的,用白糖夹着蜜渍桂花,另一种是咸味的,用的是椒盐混着芝麻碎。
烙饼需用慢火,半点儿急不得。
王嬷嬷给杨萱打下手,往灶坑里填稻草,杨萱则踩着两只摞起来的蒲团不错眼地盯着锅里的饼。
饼受了热,一点点鼓胀开,散发出淡淡甜香,颜色也开始变得微黄。
杨萱握着铲子正要翻个面儿,不知从哪里蹿出了一只黑猫,擦着她的脚边跑过去。杨萱吓了一跳,身子歪一歪差点摔倒,等定下神再往锅里看,饼的底面已经略有焦糊。
杨萱忙挨个翻了面,没好气地问王嬷嬷,“谁养的猫,怎么不看好了?”
往常在厨房打杂的婆子赔笑道:“回禀姑娘,这猫并非家里养的,是只野猫。去年秋天里,不知道被谁家混小子打断了腿,躲在柴火堆里养伤,我瞧着可怜,把吃剩下的饭菜给它喂点,时候久了,它就天天过来蹭饭。正好,厨房里也怕招惹老鼠,我就寻思着有只猫也不错,顺道抓抓老鼠。要是姑娘不喜,我这就把柴房后墙的洞堵上,再不叫它进来。”
杨萱无谓地说:“算了,你愿意养就养着吧,它不伤人吧?别抓了人。”
“不伤,不伤,”婆子连忙道,“它通人性哩,因为被人伤了,见人都躲得远远的,只要别靠近,它不会抓了人。”
杨萱看着锅里的饼色泽已经金黄,没心思再跟她费话,挥挥手让婆子退下,又让王婆子熄了灶坑的火,让饼就着锅里余热真正熟透,才盛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辛氏带着杨芷姐妹并杨桂一并将杨桐送出门外。
范诚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没想到夏怀宁也在。
两人离得远远的,谁都没有搭理人。
夏怀宁给杨修文和辛氏行过礼,笑道:“我怕迟了,紧赶慢赶才过来,刚好赶得及。”又嘱咐杨桐,“拿到卷子先别着急答题,从头到尾看一遍,是不是少了或者错了页,万一不对赶紧找人更换。对了,你带了薄荷等醒脑之物没有,正午时分容易犯困,若是困了就停笔眯一会儿,再嗅些薄荷冰片,等脑子清醒了再开始答。”
杨桐拍拍考袋,“都在里头了,二妹妹给准备的,非常齐全,阿诚也有一份,你放心。”
夏怀宁笑笑,“那就好,你快去吧,别误了时辰,答题别紧张,想好句子再往纸上誊写。”
杨桐一一应着,笑道:“父亲跟母亲都嘱咐过了,我都知道,行了,我走了。”
跟范诚上了马车。
杨修文则骑马在旁边随着。
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夏怀宁这才收回目光对辛氏道:“阿桐学东西细致,又肯往深里学,肯定没问题,师母尽管放心吧。”
辛氏笑道:“阿桐尽力就好,能不能考中就看天意了。怀宁一早赶过来,吃了早饭没有?”
“吃了,路上买了包子。”夏怀宁应道,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只木刻娃娃,“前两天逛铺子看到的,觉得有意思,就买了回来,不知道二妹妹喜欢不?”
辛氏接在手里仔细端详会儿。
娃娃是松木刻成,约莫两三岁的样子,脸蛋白白胖胖的,穿蓝色长衫,皂色裤子,头顶梳个小抓髻,憨态可鞠。
再仔细瞧,娃娃的眉眼很有几分杨萱的模样。
辛氏恍然,想必夏怀宁看出这娃娃模样像杨萱,所以特特买了来,遂笑道:“倒是有趣。”转头递给杨萱,“好玩不?”
杨萱粗粗扫一眼,脸色立时变得煞白……
第63章
这分明是夏瑞的样子!
娃娃刻得精细, 眉眼口鼻栩栩如生, 工匠还给上了色,眉毛涂得乌黑,双唇涂成粉红,两颊粉里透着白,跟真人似的。
乍看起来, 确实有点像杨萱,但仔细端详会儿, 就会发现那双桃花眼其实跟夏怀宁一样。
尤其右耳垂还点了一粒小黑痣。
夏瑞的右耳垂就有痣,夏太太很得意地说:“耳朵有痣好, 既聪明又孝顺, 等瑞哥儿长大了赚银元宝给祖母花。”
可夏怀宁怎么会知道夏瑞?
纵然夏瑞是他的儿子,可那是前世的事情, 跟今生完全不相干。
难不成他也是……
杨萱心中忽地生出个念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夏怀宁。
夏怀宁仿似完全没有在意她,仍跟辛氏说笑,“木刻匠人很有意思, 把每一个刻出来的娃娃都当成自己的孩子, 不但取了名, 还有生日。”
目光扫一眼杨萱,薄唇微启, “这个娃娃名字叫做瑞, 祥麟瑞风的瑞。生日是六月十八, 匠人十六那天开始刻, 用了足足两天工夫刻成。”
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