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之后,宋时瑾咬着牙转了话题,“快到了,还记得怎么说吗?”
檐角的宫铃在风中晃晃悠悠,声音被雨声掩盖,卫尧被分散了注意,侧首看了一眼尽在咫尺的御书房,点了点头,今日被绑绝非意外,他自然知道该如何去说。
廊下的李玉见宋时瑾抱着人过来,赶忙迎了上去:“奴才见过宋大人。”
“李公公有礼了。”一边说着,一边将卫尧放到了地上,雨势太大,他身上湿了半截,而卫尧则除了浑身稀糟,并未被水汽沾到半分。
御书房内,三皇子依旧跪在地上,他膝盖已经钻心的疼,还是一动不动盯着地上被灯火投映出的倒影,眼中神情莫辨。
二皇子已经坐到了下首的位置,听得外头李玉唱道:“宣宋大人觐见。”拢在袖中的手动了动,感觉有些不太好。
“父皇!母妃!”未见人影先闻人声,话音刚落便见矮矮的一团从门外一溜烟跑了进来。
柳贵妃心神俱震,将帕子一丢,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还未来得急细看,卫尧已经投进了她怀里。
“母妃~”他哭得抽抽噎噎,发丝彻底散开,小小的玉冠拖在脑袋后面,脸上的脏污混着泪水在柳贵妃绯色的裙摆上印出脏脏的一团。
“微臣叩见皇上。”宋时瑾随之而来,毕恭毕敬一礼。
“爱卿平身。”
柳贵妃松了一口气,搂着卫尧安抚好半晌,卫尧才红着眼睛从他怀里退出来,迈着腿走到皇帝身边,又伤伤心心哭了一通,黑白分明的眼珠带着十分的委屈与后怕,瑟缩在皇帝身边。
见到人过来的时候,二皇子与三皇子皆是心口处猛地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龙案后露了半个头顶的卫尧。
元德帝抬手摸了摸卫尧头顶,年近四十才得这个小儿子,自他出生后大周国运蒸蒸日上,卫尧生的又好看,并不似其他子女般见着他便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出,对他的疼爱自是多了几分。
见他瑟瑟发抖,身上又乱的不成样子,竟毫不顾忌将人抱坐到了怀里,扬声道:“宣太医来。”
李玉领命,顾不得大雨亲自去了太医院。
卫尧缩在皇帝怀里,张了张嘴抽噎道:“父皇,儿臣好怕,儿臣差点就见不到父皇和母妃了!”
“尧儿,不许胡说。”柳贵妃心痛的不成样子,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屋内众人,“你好好的和你三哥出门,怎么和宋大人一起回来的?”
皇帝低头看他,敛去了言语中的怒火,沉声道:“告诉父皇,到底发生了何事?”
卫尧抽了抽鼻子,止住了哭声,将一早便想好的说辞细细道来。
一场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片刻之后便停了下来,檐角的滴水声被厚重的门窗隔挡在外,御书房内满堂寂静,只有卫尧低低的声音不时响起。
当听到他想叫人却被捂住嘴带走后,皇帝眯了眯眼睛,看着他低声询问:“护卫都不曾发现吗?”
卫尧摇了摇头:“当时人多,声音又嘈杂,许是没看见。”
皇帝冷笑一下,自然是不信这番说辞的,各皇子公主身边的护卫都是精挑细选,即便是人再多声音再大,都不会存在听不到见不着一说。
“继续说。”
卫尧浑身抖了抖,“我被人群挤到了小巷子里,就忽然出现三个穿着黑衣服的人,他们拿了个麻袋就想把我装进去,儿臣挣扎间打到了其中一个人,却发现他左边没有耳朵。”
顿了顿,他又凑近了皇帝耳边,附耳轻言两句。二皇子屏息听着,脑中阵阵晕眩,“他嘴边还有好大一条疤,跟虫子似的,丑的要命!”
卫尧指了指自己灰扑扑的脸,方才烛火下看不太分明,这会被眼泪冲出一条痕迹,露出下头红彤彤的皮肤:“他见我嫌弃他丑就抽了我一巴掌,还叫人捆了我的手脚。”
皇帝一看,怒火腾一下燃起,既心疼又愤怒,冰冷的眼神扫了下方冷汗涔涔的三皇子和死死盯着自己手中青花白釉茶盏的二皇子一眼,转头看向卫尧。
“然后呢?”
“然后我便不知道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被装进了麻袋。我怕他们杀了我,就躺在地上不动,这时候那个没耳朵的说他要出去一趟,向主子禀告。”
柳贵妃凤眼扬了扬,染成红色的指尖陷进掌心,能坐到如此高位她并不傻,当下便明白过来,是有人见不得皇帝对小九的宠爱,按捺不住了。
至于这人是谁,最初怀疑的三皇子嫌疑倒并不是那么大了,他没那么蠢,会在自己带人出去的时候下手,若是尧儿出了意外第一个牵扯出来的便是他。
“他走了之后,儿臣便屏住了呼吸,那些人怕我死了就把我从麻袋中放了出来,这时候就听到地底下有动静,有人喊什么人都逃了出来,我便趁乱从窗口翻出去。”
皇帝的眉头越皱越紧,问道:“那你怎么又和宋大人在一起了?”
卫尧笑了笑:“我从那里逃出来后就向着有亮光的地方跑,到了东街口就碰到了宋大人,他一见我这个样子,就赶忙把我送了回来。”
卫尧的话中虽是有漏洞,但皇帝也只当他年纪小受了惊吓,其中有些东西说不明白。
扯出个冷笑,沉默许久,才看向下头冷声道:“峥儿,这件事就交给你去查!”
二皇子手中的茶盏轻响了一下,这会连后背都沁出了冷意,他摸不准父皇是何意思,只能硬着头皮道:“儿臣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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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昌王府内,此刻也是灯火通明。
林湘浑身是伤躺在床上,身上的鞭痕肿得更厉害了,像一条条茁壮的菜虫盘布在她后背,严重的地方甚至渗出了丝丝血迹,看起来既可怕又有些恶心。
朝汐半跪在脚踏上,一手拿着药,一手拿着干净的布巾替她轻轻清洁着伤口。
“小姐,您忍着点,大夫说这药上上去会有些疼。”
林湘点头,单手攥紧了身下的锦被,做好准备。
淡黄色的药粉落到伤口上的瞬间,她还是被疼的浑身一抖咬紧了牙关,只觉得周身上下火飘火燎,跟被泼了一瓢热油似的煎熬。
“作死啊!你要痛死我!”林湘忍不住恨恨地看着朝汐骂道。
朝汐惊了一下,委屈地跪到了地上,低声劝慰:“小姐,您再忍忍,若是不好好上药,会留下疤痕的。”
“顾怀瑜,我要你不得好死!”一想到要留疤,林湘眼神瞬间阴狠怨毒起来。
尖长的指甲陷进锦被中,似乎将被子当成了顾怀瑜的脸,恨不得将它撕扯成渣。手下刚一动作,又痛的忽然松开了手,包扎好的掌心瞬间渗出了鲜血。
朝汐惊呼一声,忙膝行上前,重新替她上药,林湘这次可不敢再动,疼得厉害了就咬住枕头,等上好了药,浑身都被冷汗湿了个透。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朝露脚步匆忙:“世子爷来了!”
林湘面色一变,忙叫了朝汐给她套上衣服,“快请哥哥进来!”
第38章
林修睿近些日子被搞的焦头烂额,汴梁那边的事拖了这么久还是悬而未决,最近运往沧州的一批货又被人盯上了,他在外头忙碌了一整天,事情还是没个进展,一回来便听说林湘受伤了,更是心烦意乱连衣服都未换,便直奔兰苑而来。
“湘儿怎么了?”甫一踏进院门,就先看到了朝汐守在门口,房间内有痛哼声传出。林修睿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待朝汐通报之后,疾步走到了房内。
“哥哥……”林湘穿着单薄的中衣坐在床上,声音嘶哑,面上半点血色都没有,额上还挂着薄薄的一层汗珠。杏眼微红含泪看着自己,一只手上包了厚厚的纱布,上头嫣红的血迹已经渗了出来。
林修睿看的心揪着疼,他坐到床沿,想要伸手拉住她,又怕弄疼了她。
“叫大夫来瞧过了吗?”
林湘低低泣了一声,朝汐忙躬身道:“已经瞧过了,才给小姐上了药。”
“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出门,怎的就受了这么重的伤?两个丫鬟是干什么吃的!”他厉声问道。
方才小厮也讲不清楚,只说湘儿小姐今日与大小姐与三小姐一同出门看花灯,中途便受伤回府了。
朝汐朝露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额头触地瑟瑟发抖。
林湘扯了扯他的衣袖,满背的鞭伤被衣料磨得钻心的疼,简直痛不欲生。
她抽了一口气道:“哥哥别怪她们,是我自己上船的时候没站稳,摔了一跤从船舱滚了下来。”
林修睿皱眉,直觉她有事情瞒着自己,游船在端午当日并不会放开,由儿臂粗的两条牵绳稳稳的固定在岸边,上船的踏板更是宽敞平稳,怎么可能自己摔下来。
沉吟片刻他问道:“那手上呢,怎么弄的?”
林湘想了想,抿唇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落地时按在了钉子上。”
“湘儿。”林修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有些事你不方便说可以瞒着旁人,但于我,你还信不过吗?”
林湘闻言猛地扑到他怀里,手死死的搂住林修睿的脖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了笑,等的便是他这句话。
顾怀瑜可以威胁她将此事说出去,反之,她也可以!
顾怀瑜恐怕还不知道,若是自己在老夫人和父亲母亲前头还有顾忌,在林修睿面前则没有这份担忧。所有的事情,他都会站在自己这边,替自己解决。
“顾怀瑜知道了。”她敛去唇边笑意,在林修睿耳旁低声道。
“知道什么?”林修睿下意识抚了抚她的背脊,却听林湘惨叫一声,从他怀中闪了出来。
“怎么了?”
林湘忍痛冲着朝露与朝汐使了个眼色,两个小丫鬟忙扑到地上,大声道:“世子,小姐并非自己摔倒受伤,而是被三小姐打的!”
“朝露!不许胡说!”林湘神色有些慌张。
“小姐。”朝露抬头看着林湘,语气颇有些打抱不平的调子:“本来就是,三小姐将您抽打的浑身是伤,您还要替她遮掩!”
林湘苦笑着摇头,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拉住了林修睿:“她胡说的。”
朝露却是将头往地上一磕,斩钉截铁道:“奴婢并未胡说,若世子爷不信,可以找嬷嬷来瞧瞧小姐身上的伤口,看看是不是鞭子抽打所致。”
一听这话,林修睿也顾不得两个丫鬟在场,伸手一把将林湘后背的衣领扯开,瞧了过去,整个背部居然都是鞭伤。
他怒急,闭了闭眼睛许久才指着朝露道:“你来说,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朝露挑挑捡捡瞒去了林湘欲推顾怀瑜落水那一茬,添油加醋将船上所发生的事告诉了林修睿。
“世子爷,您可要替小姐做主啊!小姐自小被您捧在手心长大,自三小姐回府就一直被她欺负,现在……更是直接动手打人了!奴婢们想要拦着,却被三小姐身边的丫鬟给拖住了”
林修睿越听面色越冷,眸中怒火更甚,随即道:“去把三小姐给我叫来!”
待朝露出门后,他才转向林湘:“为什么要替她遮掩?”
在他心里,林湘虽与人和善但绝不是个逆来顺受可以任人欺负的,往日里受了委屈第一时间便会来找他,怎的这次,要这般遮遮掩掩。
林湘心中一动,朝着朝汐挥手,谴了屋内守着的丫鬟出去:“顾怀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林修睿伸手擦了擦她面上挂着的眼泪,手指在唇间摩挲:“她一早便知道的。”
林湘抿了抿唇,拉下他的手握在手中,“我的意思是,她连我的身世也知道了。”
林修睿闻言,面色一变:“知道多少?”
“全部。”林湘道:“打了我之后,她威胁我不许将此事说出去,不然就拼死去告御状,将整个王府拉下水!”
林修睿一怔,若是顾怀瑜一早便知道了林湘与自己的身份,那么前两次的意外也就并不难解释了,以己度人,若是有人占了他的位置,还理直气壮他也会心生不快。
朝露去的时候,雨下的正大,棠梨院距离兰苑好些距离,她裙摆湿的透透的,行走间黏在腿上很是不舒服。
顾怀瑜淋了半场雨,这会子刚沐浴完,绿枝端着换下的衣服出来,便见眼睛翻上了天的朝露朝着房门走来。
“哟,这不是郡主身边的朝露姐姐吗,今儿刮得什么风,竟将你给吹来了?”
朝露白了绿枝一眼,将伞搁到廊下,拧了拧裙摆上的水,抬脚便要进去。
“慢着!”绿枝将衣服往旁边的丫鬟手上一塞,伸手拦住朝露:“懂不懂规矩,小姐的房间也是你一个下人随便乱闯的?”
朝露重重吸了两口气,正要开口,就听房间内顾怀瑜的声音传来:“绿枝,让她进来。”
冲着绿枝翻了个白眼,朝露抬脚进门的空档还故意撞了她一下,绿枝捏拳看着她的背影眯了眯眼。
“三小姐,世子请你过去一趟。”朝露抬眼,却在看到顾怀瑜的时候惊了一下。
顾怀瑜倚着贵妃榻,整个人软软的侧躺在上头,她换了身月白纱衣,头发散在脑后,红玉正拿了张干布巾替她绞着,抬眼看她的时候,眸中带着一丝慵懒,和冷意。
“何事?”
语调凉薄,朝露打了个寒颤,“您去了兰苑就知道了。”
顾怀瑜嗤笑一声,冲她挥了挥手:“你去告诉他,我歇下了。”
“您今日必须过去一趟!”朝露脱口而出。
“嗯?”
嘭一声,窗楹被风撞开,狂风夹带着丝丝凉意涌进房内,挂在窗上的纱似翻飞的裙摆,正张牙舞爪向自己袭来。
朝露咽了咽口水,张嘴想说什么又颤抖着闭上。她觉得三小姐仿佛哪里变了,若以前只是一只带着刺的刺猬,那么现在就像立于上岗的豹。
特别是那双眼睛,阴沉不带一丝暖意,看着看着便会觉得她下一刻就会扑过来,将猎物拆吃入腹。
“你且去告诉他,要来便自己来,我没那个空去看他们兄妹情深,也不想自找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