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身上只有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条,和一枚同心玉佩,值钱的便是这枚玉佩,毫无一丝杂质,触手生温。
但奇怪的是这两样东西,老乞丐却在他醒来之后都悉数还给了他,并且叫他好好保管,说日后保不准还能有机会找到家人。
那时候宋时瑾刚醒,脑中一片空白,嗓子里也不能发出声音,只能懵懵懂懂地将这些东西收好。
这之后,老乞丐又不知从哪找了一套又脏又破的衣服,给他换上,并将他当日所穿全都丢进了火堆里,叫他想要活命就得跟着自己出去讨口。
宋时瑾什么也不懂,只能跟着点头。
可没过两日,老乞丐却忽然失踪了,宋时瑾便又成了孤儿。一个五岁的小孩子,什么都不记得,什么也不会,只知道老乞丐叫他讨口保命,所以他便学着老乞丐的样子,端了碗去各个街口守着。
因着年纪太小,一双漆黑的眼又不似其他乞儿一般浑浊,还是有不少人见他可怜给他铜板的。可也正是因为他年纪小,这些就成了他被殴打的缘由。
乞丐夺食,自是以命去拼,讨了一整天的饭,也不见一个好心人的乞丐嫉妒地双眼发红。他们抢走了宋时瑾碗中的铜板和身上的玉佩,将那张老乞丐说要好好保管的纸撕得稀碎,并且占领了那间破庙,将他赶了出来。
时值深冬,夜风夹着成片的雪呼啸,吹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上,凉地刺骨。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只有不知名的鸟拉长了声音呜呜叫着,漆黑的夜空似张大了嘴的怪兽,在下一刻就会将他拆之入腹。
他不知道那段时间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没死算他命大,乞丐间的地盘意识很重,只要是宋时瑾一出现,便会遭到驱逐。
他只能四下躲藏,苟且偷生,最饿的时候,他甚至连树皮和青草都吃过。渐渐地,他成了真正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无奈之下,他藏身到了一处清冷的小巷中,饿了许久,挨打了许久,他早已筋疲力尽,躺在墙角,于饥寒交迫中等待着死亡。
正在这时,不远处一间宅子墙下的狗洞中发出簌簌之声,不一会,一个乌黑的脑袋探头,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迅速从里头钻了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顾怀瑜,她扎着双髻,发间还带着碎叶与杂草,脸上块块淤青,怀中鼓鼓囊囊,见到宋时瑾躺在墙角的当下,被吓得目光呆滞许久。
而后,她试探着走了过来,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了?”
宋时瑾浑身上下剧烈的疼,脸上污渍与青红交加,说不出的狼狈,他张了张干裂起皮的嘴,虚弱地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受伤了。”她没有嫌弃他脏、臭,而是跑到他旁边跪坐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块饼子递到他嘴边:“你吃吧。”
饼还带着些许温度,甜香味刺入脑中,宋时瑾下意识的张嘴,有些干硬,但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时间不可多得的美味了。
看着他狼吞虎咽,顾怀瑜干脆将怀中偷来的饼子一起拿了出来,咽着口水道:“都给你吧,吃了就会好了。”
宋时瑾不敢接,就那么趴在地上,看着她。
顾怀瑜叹了口气,忽然起身又向着那个狗洞钻去,宋时瑾闭了闭眼,死死盯着那个狗洞。
片刻之后,顾怀瑜手中捧着一卷荷叶,里头是刚盛满的水,边走边洒,好容易才走到他旁边,将叶口对准他,灌了下去。
而后,又伸出细细的手指拿了一块饼子,塞到他嘴里,口中喃喃:“你别怕,我又不是坏人。”
接连吃了四五个,嗓子被饼拉的生疼,宋时瑾才觉得自己缓过了那股濒死的饿。
“你叫什么?我叫顾怀瑜。”她指了指那个狗洞的方向:“喏,家就在前面。”
宋时瑾蜷缩在地上,将脑袋埋进膝盖里,他没有名字,那些给他馒头吃的人会将馒头丢在地上,踩一脚后,叫他:“二狗子,来,过来吃。”
那天,只有顾怀瑜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好久,直到那片围墙里,传来妇人的声音,顾怀瑜才浑身抖了一下,起身拍了拍裙摆走了。
“我先回去了,过几日再来给你吃的!”
整个过程,宋时瑾一言不发,只是在她走后,又蹲回了墙角,从日出等到日暮,再到天明。
早已经习惯了这个世道对自己的恶意,八岁那年的宋时瑾,却在这一天,头一次感受到了温暖的可怕。
人心不可饕足,黑暗的日子过久了,出现一点些微的光明都想要死死抓住。
他一直没有走,顾怀瑜也隔几日便会从狗洞中钻出来,就这样过了好久。
她虽不说,他也知道她过的并不好,脸上手上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后来,他有了很美的名字,是她取的。
她带着他溜去私塾偷学,教会他认字。甚至不惜偷拿了家里的银子与她这些年凑的,一并给了他:“你这么聪明,一定会有大出息,我这是借你的,等你日后还我双倍呀!”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还,就弄丢了她。
她走后,那些曾经给他吃过的东西,都成了戒不掉的瘾。
与她走过的地方,却成了他此生不敢再踏足之地。
他拼了命的寻找,找到了幼年被抢的玉佩,却再也找不回那天从天而降,温暖了他半生的玉了。
万箭穿心之痛,也比不过见到顾怀瑜身亡当日之寒,再次于破庙中醒来,他改变了一些事情,却忍着不去找她。
他怕,贪恋温暖的自己,会忍不住想要留在她身边,到了她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却没有保护她的能力。
如今,他准备好了一切,那些压抑了多年的念想,就如开了闸过后的洪水,带着势不可挡的威力奔涌而出,摧毁理智,任谁都拦不住了。
和煦的日光,从旁边的青瓦墙上投下,将二人的身影拉的极长,宋时瑾动了动指尖,默默拉近了些距离。
“到了。”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门前,他转身敲了敲,吱呀一声,小门应声而开。
甜香味从门内阵阵涌出,顾怀瑜抽了抽鼻子,眸中带着光亮:“松子糖?”
宋时瑾笑而不语,直领着她踏入院子,穿过一片颇具禅意的小院,推开了另一扇门,屋子里甜味更甚,一个小铜炉,上放半锅沙饴,旁边小碗内盛着炒制过的松子,粒粒如玉般饱满。
看着目露疑惑的顾怀瑜,宋时瑾淡然道:“买的不好吃,我们自己做。”
“松子糖不都一个味道?”顾怀瑜暗自嘀咕,再说,自己也不会做啊。
宋时瑾面上笑意加深,怎么会一样,我寻遍了整个大周,都找不到你给我的那种味道。
“你会吗?”
话音将落,门帘处轻响,一个青衫小厮端着茶水低头而入:“宋大人,老爷子命小的在一旁候着。”
“嗯?”宋时瑾面色一沉,视线落到青衫小厮身上。
“大人。”小厮瑟缩一下,满脸苦相,将头埋得更低,他也不想来的啊,“老爷子说,让,让小的告诉您该怎么做。”
要做这松子糖,也是宋时瑾临时起意,他自己自然是不会的。
但能不能做成,会与不会都不重要,因为这本就不是他的目的所在。他要的是这过程,让顾怀瑜能忆起昔年,没有银子时,两人蹲在糖肆后门闻着糖香味解馋那段日子。
这会见顾怀瑜颇有兴趣的样子,宋时瑾改了主意,“你说说。”
“这松子糖,说起来简单但也挺难,需得先将这沙饴加水熬至融化,不停搅拌至水干成琥珀色,再倒在桌面上,加入松子,并用竹篾翻动,待冷却后将糖揉成细长条状,再切块。这难的就是火候,若火烧猛,糖易粘锅,稍不注意熬过头了便会发苦,且揉糖之时,糖块尚带温度,小姐身娇体贵,怕是受不住。”
小厮心里暗暗叫苦,宋大人虽对老爷子颇为敬重,但明知道今日宋大人会带重要的人过来,还让他来叨扰,这不是让他讨人嫌吗。
“是有不妥。”宋时瑾复又看了一眼顾怀瑜,随后道:“你在旁边看着,我来!”
小厮松了口气,忙上前将炉子点燃,然后躬身退到了一旁。
第71章
橘红的火焰燃起,宋时瑾抬步上前,动作间全是潇洒模样,将那口装了沙饴的锅加到炉子上,从碗里舀出两勺清水放到锅里搅了搅,炭火微炙,不多会,糖霜渐融,泛起微黄的泡。
青衫小厮想要张口提醒,又见他沉稳模样,默默退守到了一旁。
削好了的竹篾顺着手腕搅动,微黄的糖稀色泽渐变,宋时瑾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如此简单的事,怎么会难得倒他。
今日,定要让顾怀瑜吃上自己亲手做的松子糖!
“需要帮忙吗?”顾怀瑜问。
缓缓搅动着锅中的琥珀色的糖稀,宋时瑾语调轻松,道:“不用,如此简单之事,你在一旁等着吃便好。”
糖香味渐浓,锅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满室甜腻。
顾怀瑜吸了吸鼻子,爱极了这个味道,小时候没有银子,极少吃到糖果之类的稀奇吃食,她最爱做的事情之一,便是拖着宋时瑾跑到糖肆,只闻着味儿也能高兴许久。
只是随着年岁渐大,如今能随意买的起了,儿时心心念念的东西到了嘴里,也就那么回事。但她还是喜欢这个味道,与味觉无关,只是一种单纯的情怀。
“还记得以前吗?”宋时瑾略微侧头看着顾怀瑜,笑道:“你说若以后有了银子,定要将糖肆买下来,将里头的糕点当饭吃。”
顾怀瑜遥想了一下,不知回忆到了什么,也笑道:“你还说待你有了银子,定要将珍馐斋买了,日日吃肉呢。”
小孩子心性,总是那般容易满足,当时只觉得,眼前所见那些触不可及之物便是此生最大的梦想,如今想来,童言童语,倒是幼稚且可爱。
“买了啊。”宋时瑾含笑道:“只京城便有十余家。”
顾怀瑜错愕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就不对劲起来。鼻尖浓郁的糖香味渐苦,一缕泛着靛色的烟飘至眼前。
青衫小厮虽不想打断这两人的对视,还是忍不住开口:“大人,锅里的糖……糊了。”
宋时瑾一怔,回头看向小锅,中间离火心最近的地方,已经粘连到锅底,隐隐泛着黑色的光。
方才还胸有成竹,小事一桩,就差拍着心口保证了。
这么快就让他在顾怀瑜面前丢脸,这样就很尴尬了!
“拿去倒掉!”啧了一声,宋时瑾对着小厮吩咐。
小厮一抖,只觉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为何宋大人要那么看着我!赶忙捏起袖子挡在指间,提住锅耳提起,匆匆去了门外。
难得见他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小厮一走,顾怀瑜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揶揄着向着他伸手道:“我的糖呢?”
虽有苦味,但随着糊掉的锅被端走,那股味道也逐渐减淡,只余淡淡甜香味,萦绕在这间并不大的屋子里。
望着眉眼间带着笑意的顾怀瑜,刺目地光似乎都柔和了起来。宋时瑾的心没来由的悸动了一下,像是被一双细腻的手轻轻捏住。
他指尖动了动,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稳稳地放到了顾怀瑜的手心。
“这是什么?”一句玩笑之言,没想到他真的给她东西,顾怀瑜好奇问道。
宋时瑾喉咙有些紧,声音哑了几分,略显紧张:“你先打开看看。”
盒子入手颇沉,是上好的沉香木做的,上面雕着簇簇梨花,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淡香味,指甲盖大小的锁扣做成了鸾凤造型,长长的尾翼勾起,正巧锁上盖子上的凹槽。
顾怀瑜垂下眼眸,避开他有些捉人的视线,缓缓将锁扣转动下开,捏着盒盖打开,入目是红色的绸缎铺就在盒底,一枚同心玉卧在上头,莹莹光线相照,上头浮雕着的一龙一凤似活过来一般,收尾纠缠密不可分。
顾怀瑜心神俱震,原因无他,这个东西,她曾经看到过!
在那个火光冲天的梦中,宋时瑾杀了林氏兄妹之后,曾将此物放在她的墓碑之前,然后就被那个刀疤脸带人围剿,最终万剑穿心而亡。
她能保证,在此之前,自己从未见过这玉佩,甚至连相似的样式也没见过,更谈不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既然这枚玉佩是真的,那是不是代表……
上辈子的宋时瑾,真的为了自己,做出那般傻事?
顾怀瑜颤抖着手,缓缓抚上那枚同心玉扣,指尖有温热传来,她鼓足了勇气抬头,就想张口亲自问问他,那一切是不是真的,却在看到宋时瑾温柔至极的目光时,幡然回神。
这不是上辈子,宋时瑾的人生轨迹已经全然不同,知晓前世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若是贸然问了,只怕是没有任何结果,甚至,联想到她失常那日的表现,宋时瑾会对她重生一事起疑。
这是她极力隐藏起来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如若不然,自己可能会被当成妖女处置掉!
“我有事想对你说。”迎着她不停变换的视线,宋时瑾轻声道。
顾怀瑜如梦初醒,留意到他眼中的坚定,赶忙撇开视线将盒子盖上,抢在他之前道:“无功不受禄,如此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莹白的手托着紫褐色的盒子递到宋时瑾眼前,他顿了一下,没有伸手接过,而是继续道:“这是我的心意,希望你能明了。”
顾怀瑜怔住,托着盒子的手也忘了收回,好不容易压制下来的心跳,复又乱了起来。
宋时瑾继续道:“你对我而言,与旁人不同。原不打算这么早同你说这些,可我太过贪心,奢求太多,终究情难自禁。想要无时无刻的看到你,守着你,一步也不想分离……”
门口又传来响动,小厮举着新取来的小锅,正欲撩帘而入,见宋时瑾目如刀匕刺向自己,浑身一震,退了出去。
他重新转过头,有些紧张地看着顾怀瑜,索性不再耽搁,一鼓作气,道:“我此生所求,只你一人而已。”
顾怀瑜的手颤了颤,下意识抬眸,对上他无比认真的眼,里头是化不开的深情缱绻,浓的似墨,倒影着她的身影,似乎要将她揉化抹匀,刻进骨子里。
“我……”
顾怀瑜顿了许久,指尖紧紧扣着盒子边缘,淡粉色的指甲盖血色褪去,终究还是将盒子递了过去:“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