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沉声吩咐道:“替他诊治。”
原本驾车的那个车夫低下头,缓步来到榻前,随着他探查的动作,莫缨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稍许,车夫小心翼翼放下宋时瑾的手,面色沉重。
“如何?”皇帝情绪有些紧张,还未等人开口,便着急问道。
车夫的声音非常平缓,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起伏,“启禀皇上,宋大人已经无大碍了。”
“哦?”皇帝松了口气,但一想到人是高黎救得,又有些气闷。
莫缨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道,完了!这下完了!
谁知车夫又道:“宋大人昏迷不醒是因为中了蛊,虽然已经有人先一步替宋大人解了,可体内还是有些许损伤……想要痊愈需要将养好些日子。”
皇帝蹙了蹙眉:“蛊?是同一种吗?”
车夫道:“是。”
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房间内气氛渐渐凝重,雨点不停敲到瓦脊上,听得人烦闷不已。
“高正远也在吧。”许久后,皇帝忽然看着莫缨,道:“把他和高黎给我叫过来。”
莫缨脸色一白,将头又低下去一些。
“行了,别装了!”皇帝的声音似怒非怒,没有平日里的威压。
莫缨点了点头,赶忙退了出去,担惊受怕熬了一夜,又是受伤又是淋雨,他怕是坚持不住,赶忙与孟青交代一番,才晕了过去。
暗室之中,高正远和孙神医各坐在两边,中间隔着林修言和顾怀瑜,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尴尬在空气中弥漫。
顾怀瑜不停抠着自己的指甲,当时是一时热血上头,忘乎所以,哪知道孙神医和林修言会守在门口,听了个半茬。
“哥……”
林修言瞥开落在顾怀瑜身上的视线,装模做样摸了摸脖子,咳嗽两声拐着弯提醒道:“咳,这天有点热啊。”
顾怀瑜不明所以,衣领,头发,她早在出门时便整理好了,没有任何地方有纰漏。
“暗室不通风,是有些憋闷。”她道。
林修言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默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一串敲门声响起。
孟青闪身进来,低声道:“高大人,老爷,瞒不住了,皇上请二位过去。”孙神医的存在,宋时瑾信得过的人几乎都知道,也习惯性的将他叫一声老爷。
高正远默默看了孙神医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还是我先去过去,探探情况再说。”
孙神医眼中神色变来变去,终于坚定,半晌后跟着站了起来:“该来的逃不过,他若是想动手,躲得过今天也躲不过明天。”
自昨夜起,瞧着顾怀瑜身为女子都有赴死的勇气,他这心里说不上是何滋味。
人生一多半都用在了逃避上,有些事情,也该去直面了,生也好死也罢,迟早得有那么一天。
“谦儿!”这是高正远再见他之后,第一次叫起他多年未曾听过的名字。
孙神医浑身一震,看向高正远。
“我知道你有自保的本事,若待会……”高正远顿了顿,“带时瑾这孩子走。”
“那您呢?”孙神医问道。
高正远苦笑:“如今高家就只有我一人了,我怕什么。”
说罢,就欲抬脚走出暗室,孙神医看着他年迈的背影,已经不复当年那般伟岸,忍不住开口喊了声:“爹……”
高正远脚步一个趔趄,被林修言伸手扶住,他连手都开始颤抖:“你还肯认我?”
“我知道,当年那些事,不是你做的……”
暗室的门拉开了,从外头灌进来的风带着些许寒意,吹灭了桌上的烛火,整个御史府被大雨冲刷的看不清景致,草树疯狂摇曳,唯有五脊六兽岿然不动。
“哥,我们该回府了。”见着二人逐渐走远的背影,顾怀瑜低声道。
“你不担心吗?”林修言转头问道。
顾怀瑜摇了摇头:“他们不会有事。”
林修言笑了笑:“既然高大人能在围场发现高黎的踪迹,那么皇上肯定也是发现了,却一直不动声色,你说为什么?”
顾怀瑜看向门外被雨冲断的残枝,缓缓道:“因为歉疚。”或许是因为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顾怀瑜作为旁观者,要比这两人看得稍微清楚一些。
“歉疚?”
“对宋时瑾的歉疚。”顾怀瑜垂下眼眸,淡声道:“在我掉出先皇后留下的那枚玉扣之后,皇上便以我救驾有功之名,忽然将我赐婚给宋时瑾,且还赐了我县主之位。
其实他当时看的明白,我是被人推出来的,那箭也是对准了我的,根本不存在救驾之说。但他还是这样做了,是为何?
他若真的那般爱先皇后,不可能不知道那枚玉扣的存在,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一早就知道了宋时瑾的身份,也知道了我的存在,恰巧就寻了这个由头。”
还有一点,顾怀瑜没有说,卫清妍那般爱慕宋时瑾,宋时瑾又是皇帝身边的宠臣爱将,两人若结秦晋之好,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可皇帝对这件事的态度却出奇的强硬,甚至连提也不许旁人提。
而他又没有打压宋时瑾的意思,这么一来,是挺耐人寻味的。
“所以,他不会动师傅,也不会动高大人。至少,不会在今日,当着宋时瑾的面这样做。”
林修言看了她一眼,深表赞同。
但有一事,他想,他必须得提醒一下她。
“那个,你回府之后,记得遮掩一点。”
“什么?”顾怀瑜问。
“以后注意着点,毕竟还未出阁。”
林修言指了指脖子,有些不大好意思的先一步出门安排去了,剩下顾怀瑜一个人,捂着脖子上一点淡红色,凉风也吹不掉脸上的羞红。
这边,高正远带着孙神医踏进房门,似没有看到房间里站着的护卫,行礼道:“参见皇上。”
皇帝见高正远花白的头发披散在头上,本来穿着的锦服也已经脱下,苍老的手紧紧抓着孙神医,蹙了蹙眉道:“高爱卿这是作甚?”
高正远跪地,沉声道:“臣有罪,请皇上责罚。臣今日谎称患病未去早朝,是……是来宋大人府中,找儿子来了。”
“儿子……”皇帝扫了一眼孙神医,目光不带一丝情感,甚至声音里含着恨意:“和谦舍得回来了?”和谦是高黎的字,只有极其亲近的人才会喊。
孙神医捏紧了手心,道:“是。”他语气生硬,说不上恭敬。
皇帝抬脚走到他面前,“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没变,生的还是那般俊俏啊!”
孙神医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皇帝,整个人仿佛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既走了回来干什么呢?”皇帝冷声问道。
孙神医毫不惧怕,正视着皇帝:“想回来便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皇帝问。
孙神医生硬道:“在你的人要杀了他那天。”
如此言语,实属大不敬,话音将落,一把长剑就抵在了孙神医的脖颈处,划开了那道狰狞的疤痕。
“皇上!”高正远喊道。
“退下!谁叫你们动手的。”皇帝忽然暴怒。
孙神医没有动,任由鲜血沁进衣领之中,一如当年。
挥手屏退所有人,皇帝才沉声道:“高黎,我若是要对他动手,你觉得他能活到今日?便是你,我也从来不曾下死手。”
孙神医心里冷笑一声,慢慢道:“青蔓的身体被劈成两半,我捡到时瑾的时候,他已经命悬一线,不久,雅儿便去了,皇上甚至连深究都不曾,说到底,你是在怕什么呢?”
皇帝面色一变,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到高雅。
他眸光沉了有沉,看着孙神医紧了紧手心,半晌后才有些狼狈的后退两步,一回头,便见宋时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面无表情看着他。
“昭……你醒了。”皇帝眼角跳了跳。
宋时瑾撩开被子,正欲下床就被皇帝阻止:“你身子还未好,不必行礼。”
“多谢皇上。”
皇帝刚要说话,鼻梁处一痒,两股鲜血就流了下来,他忙抽出袖中的锦帕捂住,擦拭了好半晌。
“等你痊愈之后,来一趟宫里,当年的事,你有知道的权利。”他对着宋时瑾说:“好好歇着,朕先走了。”
说完,便打开门,带着那些护卫冲进了雨里。
剩下的众人皆是一愣,怎么想也搞不明白,皇帝今日究竟是干什么来了?
特别是孙神医,拭了拭脖间的血,看着他的背影,简直莫名其妙!
好一会,他才转过头看着宋时瑾:“今晚我便为你解开记忆吧。”既然要进宫,必须得做好准备。
“不必了师傅。”宋时瑾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我已经想起来了。”
还是托那只蛊的福,连那些本不该存在的记忆,也一并想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做?”高正远有些紧张。
“自然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第116章
宋时瑾的脸笼罩在床帐遮挡了半截的阴影里,看不太清晰。
都道是外侄肖舅,他长得既不怎么像高雅,也不像皇帝,这么半遮着脸,倒是与多年前真正的高黎有几分相似,连带着也有那么半分像孙神医,这让高正远有些愣神。
好半晌,高正远才道:“你现在伤着,不方便露面,若有用得上祖……我这个糟老头子的地方,只管说。”
。……
雨势半点未见小下去的趋势,街上的积水流动不及,已经快要漫上各府门前的第一节 台阶。路上半个行人都没有的时候,有人踏过满地的水,敲开了柳府的大门。
天色从下午一直黑到了傍晚,雨还在下着,长乐宫内早早的点起了灯,宫女正服侍着淑妃用膳,刚布了一筷子银牙鸡丝,便听到外头传来婢女的声音:“贵妃娘娘,您怎么来了?我家主子正……”
“让开。”隔着门板传来的是,柳贵妃身边那个春鸢趾高气昂的声音。
淑妃不悦的搁下筷子,还未说话,便见一行人已经进了门。
一如往昔,柳贵妃穿着妖娆的红裙,整个人媚得不成样子,只是上扬的凤眸没了眼波流转,目光冰冷,带着几分怒气,身后是几个粗壮的老嬷嬷,押着一个发髻散乱,低垂着脑袋的丫鬟,看样子已经晕死过去。
淑妃蹙了蹙眉,平日里二人虽不亲厚,但这般剑拔弩张的样子,是从未有过的,略一思忖,她淡声道:“妹妹这般怒气冲冲来我长乐宫,是何意?”
柳贵妃睨了她一眼,转而坐到了旁边的榻上:“把人带给淑妃娘娘瞧瞧。”
那几个嬷嬷粗声应是,立马拖着人,行至淑妃面前,然后嘭一声,将丫鬟用力丢到了地上,露出正脸。
淑妃面色忽然变了,黑的比窗外的天还要浓上几分。
因为,这丫鬟是她宫里的!
“怎么回事?”淑妃问。
柳贵妃看了一眼殿内惊恐不一的丫鬟,淑妃立时道:“把东西撤下去,都在门口候着。”
待丫鬟们掩上殿门之后,淑妃才看着看着柳贵妃道:“你什么意思?”
柳贵妃嗤笑一声:“我什么意思姐姐不明白吗?”
淑妃整个人一噎,笑道:“抓我丫鬟的是妹妹,冒雨闯进我殿里的也是妹妹,我这心里着实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这丫头趁着大雨,往我小厨房内投了些东西,被春鸢抓到之后,还没审便说是你派她去的。”柳贵妃缓缓开口。
淑妃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道:“我与妹妹往日里并无仇怨,怎么可能做出此事?再说,若是我吩咐的,这丫头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将我供出来。”
“是啊。”柳贵妃笑道:“所以我带着人来了你这里。”
“你相信我?”淑妃有些不可思议。
柳贵妃拨弄了一下凭几上放着的插花,意味不明道:“不然我来干什么?将丫鬟直接带到皇上面前,岂不省事。”
淑妃有些闹不明白了,神色紧绷着道:“妹妹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姐姐先看看这个。”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推到淑妃面前。
淑妃展开一看,上面赫然是几个刺客的供词,言辞中具称,是三皇子派他们去刺杀皇上的。
“胡说八道!”淑妃目呲欲裂,这些刺客被打入死牢之后,审问多日也不张口,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这消息你从哪里得来的?”
柳贵妃不紧不慢地说:“你别管我从何得来的,总之你信是不信,不出两日,不止三皇子,连你,也没有好果子吃。”
淑妃举着供词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因为柳贵妃说的是事实:“事情是你做的?”她不禁问道,也只有如此,她才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柳贵妃冷笑一声,作势起身:“你是真傻还是假笨?得,今日算我白来,原来还以为姐姐是个聪明的,如今嘛……春鸢,咱们走吧。”
“妹妹留步。”淑妃一下拦在柳贵妃面前:“是姐姐糊涂了,若是妹妹做的,现在也不会来我这了。”
多年相处,柳贵妃对她的性子也算是了解,淑妃这人,不算聪明人,若不是生了三皇子,也断不可能坐上妃位。三皇子这脑子也与之像了十成,皆是有些愚钝,别人刀都放到了脖子上,也没有丝毫警觉。
若不是连着欠了宋时瑾两个天大的人情,加之这件事对自己也有好处,这趟浑水,她可不打算来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