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鎏金连盏铜灯顶着花烛参差而燃,晃动的烛光一暗,他捏着一枚塔状的香料点燃后丢进香炉中,闷浊之气荡开,厚重的浓香霎时间入鼻。
柳贵妃终是抬头,将药碗搁到床头榻几上,掩鼻问道:“皇上病重不宜用香,二皇子此举是何意?”
卫峥慢条斯理道整了整袍摆:“柳贵妃此言差矣,这可是本宫特地求来的鹿角香,此物精贵难寻,以千年龟甲佐以鹿茸入香,若非父皇病重,本宫断不会舍得拿出来。”
“本宫?”柳贵妃“嗤”地一笑,把玩着指间戒指上一粒红光闪闪的宝石,上下打量他两眼:“二皇子是病糊涂了不成?你如何当得起本宫二字。”
卫峥并不恼,从袖口掏出一段明黄布料展开放到一旁,淡声道:“当不当得,非你说了算的。”
柳贵妃眉心一蹙,素来娇艳的面容笼上寒冰,上挑的凤眼带着凌厉望去,“你什么意思,你想要逼宫?”
“呵。”卫峥笑着摇头,“非也非也,柳贵妃下毒谋害父皇,被儿臣无意间撞见,父皇自知命不久矣,将江山社稷交到本宫手中,本宫只是临危受命而已。”顿了半晌,他俯身呓语:“逼宫的可是娘娘您啊!”
秋夜寒凉,自殿外涌进的风吹得帐幔晃晃荡荡,阴影之中柳贵妃挑了挑眉:“这么说,本宫与皇上,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聪明。”卫峥直起身子,指尖在放着香炉的案几上点了点,那股白烟风吹不散,稠如丝线,气味在方寸间弥留。
殿内一片死寂,闭眼躺在床上的皇帝忽然间撕心裂肺咳了起来,而后挣扎着移动些许,双手死死抠着榻沿,张嘴吐了一口血后,没了声息。
柳贵妃面色一变,赶忙将皇帝扶起,还未来得及说话,卫峥已经大呵了一声:“来人!”
护卫在瞬间鱼贯而入,手中长剑出鞘,剑尖指向二人,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卫峥面色哀伤,带着凄色,颤抖着手指向柳贵妃:“柳贵妃毒害父皇,其心可诛,速速将她捉拿!”
护卫没有动作,反而将剑尖抵近。
“还愣着干什么?”卫峥怒声呵斥:“还不快将她拿下。”
护卫还是没动,卫峥蹙了蹙眉,感觉有些不大对劲,正欲说话,忽听殿外有沉沉脚步声响起,伴着环佩脆响之声往门口走来。
摇晃不止的烛光下,歇了半日的皇后身着朝服,扶着侍女的手踏入,一贯挂着笑意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和的表情,头上的金凤衔珠钗在发髻上打开尾羽,额间垂着的东珠却纹丝不动。
“参见皇后娘娘。”护卫首领躬身。
皇后挥了挥手,看了一眼嘴角带血的皇帝,和一如既往艳丽的柳贵妃,蹙眉道:“陈院使,你且来瞧瞧,这殿中有何不妥。”
陈院使垂手而立,往前走了两步,先是嗅了嗅香炉上的味道,而后返身沾了一点碗中的汤药入口,又替皇帝把脉后大声道:“皇上中毒了!”
“何毒?”皇后厉声问。
陈院使扬声道:“毒有两种,一种为香炉中的香料,一种是那碗汤药。”
“柳贵妃,你和卫峥暗中勾结,毒害皇上,其罪罄竹难书。”皇后眸光泛着狰狞,再无往日半丝沉静:“把人给我带下去,押入天牢问审。”
柳贵妃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倒是卫峥脸色一白,看着那些不断靠近的护卫,惶然道:“母后这是何意?”
皇后勾了勾唇角,盯着他:“这些日子我一直不让你靠近皇上,防的就是你暗中动手,没想到,本宫不过才歇了半日,就给了你空子可钻。”
说着,她使了个眼色,站在旁边的嬷嬷立马上前,拿起卫峥方才那张伪造的圣旨递给皇后。
“事到如今,还不认罪?”
卫峥心底仿佛被冰冻住,到了此时才明悟,原来皇后从一开始就不准备放过他。
她找上自己,等的就是今天。
先是派人杀了自己母妃,再以无嫡子为由接近自己,利用自己急迫的心情,将柳贵妃一同拉入陷阱之中,谋害皇帝之罪,谁都逃不掉。
待皇帝一死,他布下的局会为皇后铲除卫昭,届时她再推卫尧上位,一个少不更事的幼帝和一个心思缜密的皇帝,她自然会选择前者。
去母留子……呵呵,去母留子,竟是这个意思!
第140章
卫峥握紧袖中藏着的刀匕,眸中隐有决然神色,他打量了殿中形势一番,脑中明光闪过。
皇后既然敢来,是笃定了皇帝必死,此时殿内殿外恐怕早已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逃是不可能逃得掉了。
眼下唯有先解决了皇后,或者持以挟之,待帝后不存,余下的一切自然迎刃而解,柳贵妃同陷囫囵,并不成威胁。
然还未有动作,皇后已幽幽开口:“本宫劝你不要妄动。”
卫峥稍怔,听得弓弦铮铮之声在殿外响起。外头冷风呜啸,窗楹开合的瞬间,露出黯淡光影下排排箭矢,流光忽然而至,铜台上簇簇跳动的火焰,扭曲了殿内的暗影幢幢。
卫峥觉得天崩塌了,自以为假意投诚能先暂时迷惑皇后,打算着待成事之后一并诛之。没想到他才是被迷惑的那个,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看着他被护卫押了下去,柳贵妃突然轻轻一笑,容颜如新月下绽放的琼花,清冷不可逼视:“皇后娘娘当真好谋算。”
她徐徐开口,声音犹浮冰在水面相击:“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坐收渔翁之利,臣妾佩服。”
皇后淡然而笑,眼中隐有傲然之气:“柳贵妃过誉了。”
“临去前,臣妾有一事请娘娘解惑。”柳贵妃小心翼翼将皇帝放倒在床榻上,厉眼瞪开欲来拖人的护卫,缓缓起身:“端慧皇后真正的死因,与娘娘脱不了干系吧?”
端慧皇后是先皇后的谥号,这么多年无人敢提起,她都快忘了这个名字了。
灯火晃动间灭了一盏,光线暗下些许,皇后面沉似水,如凝薄霜,“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柳贵妃扶了扶鬓上点翠簪,曼声道:“如果是娘娘身患奇毒,自知命不久矣,会选择将公主托付给皇上,还是暗中送走呢?”
皇后镇定的面容乍现丝丝裂缝,额间的东珠晃着幽光。
“你初进宫之时,颇得端慧皇后照顾,感情甚笃,皇后重病之后,宫妃中唯你可相见,我猜符氏的所作所为她未必不知,所以你才得以坐上这继后之位。对吗?”虽是问着,柳贵妃言辞却笃定,若非顾怀瑜暗中送上的消息,她也不知皇后居然隐藏的如此好。
皇后看着柳贵妃微微一笑,几欲入鬓的黛眉张扬而起,并未接口。
“至于端慧皇后为何要送走大皇子,想来病中胡思,是有人进了谗言而至,甚至,符氏动手之后还有你在后头推波助澜,我说的对吗?”
柳贵妃看着她,“眼下我已是囚笼之鸟,娘娘还在戒备什么呢?”
床榻上的皇帝从她进门到现在一直没有动静,唇角挂着的血渍已经凝固,面色苍白呼吸孱弱,已是弥留之际。
“是,不错。”皇后撤回扫荡在皇帝身上的视线,看向柳贵妃的眼神如视蝼蚁:“她既不珍视,我为何不能取而代之,皇上若是不心虚,何以要躲着卫昭。”
先皇后在时,她伏低做小,坐上这皇后之位后,又有行事张扬的柳贵妃出现,秉德柔嘉,持躬淑慎这几个字压抑了她这么多年,终于才等到了今日。
皇帝早已被她下了毒,药石无医活不过今夜子时,能瞧得柳贵妃如此绝望,告诉她这些又有何妨。
柳贵妃冷冷笑着:“这么多年,你心里不好受吧?日日焚香祝祷,恐是怕报应不爽。”
不待皇后开口,她抖了抖裙摆,挺起背脊:“好了,臣妾没有话要说了,多谢娘娘解惑。”
皇后沉下脸色,厉声吩咐道:“带走。”
殿内的护卫齐齐动作,长剑直指柳贵妃,围了过来。
这时候,柳贵妃面上突然闪过一丝莫测的笑,随着她拍了拍手,护卫们便听得殿外嘈杂脚步声响起。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被冲进来的禁卫包围起来,其中一人正欲去钳制住柳贵妃,刀光一闪,整颗头颅便从脖颈上滑下,咕噜噜滚到了皇后脚边。
皇后一下子变了脸色,下意识向殿外望去,却见箭矢落地,护卫被砍瓜切菜般收割着生命。诺大的勤政殿外,摩肩接踵暗影竖立。
“柳贵妃私调禁军乃不赦之罪,你们若听她命令逼宫造反,下场可想好了!?”骇然过后,皇后极快稳定住心神,色厉荏苒道。
话音刚落,门口人头攒动,高正远穿着立整的朝服,带着高黎缓步踏进,周围是浑身黑衣包裹的龙鳞卫,袍子上的影子图腾被灯晃得仿佛活了过来。
“皇后娘娘,别来无恙。”
陈院使早就惊出了一身冷汗,颤抖着牙关瘫软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高黎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凑近皇帝唇边,将里头的药汁悉数倒进去。
原本已经没了动静的皇帝长长吁了口气,半晌后,被柳贵妃搀扶着坐了起来。
“朕没想到,居然会是你!”他死死看着皇后,眼中全是嫌恶。
“怎么可能!?”皇后骇得肝胆俱裂,口中丝丝密密苦味窜起,下意识低喃。
“若非你按捺不住,特意替朕熬了那碗鹿胶粥,朕还不知怎么将你这蛇蝎妇人给引出来。”皇帝语调平缓,面无表情,却带着无法忽视的杀意。
毒发之后,孙神医已经详细查验过了他周围的饮食香料,与平日里无所差别,构不成诱因。唯有那碗鹿胶粥,是好几月没有用过的,可这也只是猜测,鹿胶粥无毒,具是大补之物,皇后见他病体难愈,熬煮一些无可厚非。
但在意识到,此时毒发定是幕后之人等不及后,皇帝索性吩咐了孙神医假意不知,调配出掩人耳目的毒药,来了这么一出引蛇出洞。
果不其然,明显把出中毒脉象的陈院使却顺着高黎的话,称皇帝是心衰之症。如此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他早就知道自己中了毒,或者希望自己中毒一事不被人发现,不论何种,总归是能确定他被人收买了。
皇后猛地抬起头,心情不比方才的二皇子好上多少,都是自以为黄雀,实则是将死的蝉。
“先拖下去,朕要亲自审问这个毒妇!”方才她与柳贵妃言谈间涉及了先皇后,犹如剜了皇帝一刀,符氏才刚伏诛,又来了一个庄氏,这叫皇帝如何能忍。
宫中事毕,荣昌王府的审问才刚刚开始。
审的不是刺客,而是林修睿。
地牢中常年潮湿阴暗,平日里都是林修睿带着人来,如今却轮到了他被吊在十字柱上。
顾怀瑜从一旁取下带着倒刺的鞭子,放到旁边的盐水中沾了下,毫不留情就向着林修睿抽了过去。
他身后的柱子上缠着铁刺,每挪动一下整个后背便会多上几十条口子,要不了命,却痛的人想死。
林修睿一直养尊处优,这些年跟在二皇子身边,也未曾经历过如此折磨,可他还是咬牙忍着,除了惨叫其余的一字不说,倒是让人意外。
一直站在旁边的林修言缓缓开口:“别的我不多问,我只问你,我爹是你杀的吧?”
林修睿啐了一口血沫,毫不在意,反正计划失败他已是将死之人,还怕什么。“你有证据吗?”
张全呵了一声,没有耐心和他兜圈子,直接提起旁边烧红的烙铁就在他脸上怼了个“奸”字。
白烟冒起,林修睿发出一声不似人的惨叫,痛得几欲晕厥。
皮肉烧灼之味弥漫开来,在逼仄的地牢中久久不散,张全凑近他:“你不想说也好,我这个人最喜欢你这种嘴硬的了,这奸字好看吧,我瞧着写的不错,不知道用它烙遍你全身,会有多漂亮。”
言罢,为显所言不虚,又对着他另一边脸印了上去。
“我说!”林修睿痛晕之后又被泼醒,这是他时常折磨人的手段,如今用到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痛。
“是二皇子做的,我只是补上了最后一刀。二伯是最有可能袭爵的人,偏偏又与卫峥不投机,若他不除,日后便会成卫峥的一大阻力。所以,他就派人去杀了他。”
“还有呢?”
“他的双眼是我挖的,他恨着我,我怕他死后变成鬼也不放过我,所以,用刀割了他的双眼。”
顾怀瑜默默听着,却是攥紧了手心,也是到了现在她才知道,上辈子挖掉她眼睛的命令,是谁下的。
这种做法虽曾有人做过,但很少出现,除了林修睿,约莫无人会想到这点。
“还有呢!”张全厉声问,这种丧心病狂连至亲都能下手的人,他厌恶到了极点。
“没有了。”眼见着烙铁又来,林修睿挣扎喊道:“还有,还有,选侍读那天,因我早已与二皇子达成协议,未免林修言被三皇子选中,所以,绑你的人也是……啊~”
府中传出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是惊醒了浅眠中的老夫人,在下人禀告登宵阁与棠梨院中皆有打斗的痕迹后,老夫人想了想,先去了棠梨院。她不希望顾怀瑜出事!
红玉就候在院门口,见老夫人领着人来,直接将人带到地牢处。
“老夫人请。”
甫一入地牢,就听得里头哀嚎连连,紧接着林修睿就嘶吼出这种令人不可置信之言。
老夫人踉跄一下,抓着红玉的手才有力气继续往下走。
林修睿双颊顶着奸字,狼狈的不成样子,他身后的墙上还有十余个黑衣人如同腊肉一般被吊着。
不待老夫人开口,红玉就先一步沉声道:“二皇子逼宫谋反,世子为助二皇子成事,带着人欲将小姐诛杀,所幸被大公子所察,这才将人抓了个现行。”
绿枝这时候又道:“现在二皇子已经伏诛,宫里头有高大人帮忙周旋,皇上已言罪只在涉事者,不及妇孺。”
逼宫谋反?林修睿带人杀害顾怀瑜?林修睿亲手杀了二伯,为了爵位对自己哥哥下手?这一连串的消息震得老夫人头脑一阵阵发晕,心脏抽搐着疼,腿一软,被白嬷嬷扶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坐着。